《庄子·天运》载有“东施效颦”的故事。说西施因有心病常皱着眉头,丑女东施见之以为美,故而也学着捧心皱眉。谁知道,村里的富人看见了赶忙闭门不出,穷人看见了,急忙带着妻子走开。作者评论说:“彼知颦美而不知颦之所以美。”西施本天生丽质,因其病更显可人。而东施本来丑陋但却无病,她故意装病以期博得众人怜爱,结果适得其反。其原因在于她有心为之,其丑更丑。作者意在告诉世人美在自然,美在无心。《庄子·山木》载有“恶(丑)贵美贱”的故事。阳子(即杨朱)一次去宋国住在一家旅店,店主人有两个妾,一个美,一个丑,但是他发现丑的那个受到宠爱,而美的那个却受到冷落。于是好奇地问主人何故,主人说:“其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也;其恶者自恶,吾不知其恶也。”自己标榜美的人往往其美不彰,而丑者不忌讳自己的丑,反而其丑为人所忘。
(一)“忘”是审美境界的最佳体现
庄子学派称赞许多外表丑陋的畸人,因为他们的德性整全完美,使世人在不知不觉中忘记了他们的丑,甚至认为他们才是美的,而世人反而是丑的!据《庄子·德充符》所载:有位跛脚、伛背、缺嘴的人去游说卫灵公,卫灵公很喜欢。以后看到形体完全的人,反而觉得他们的脖子太细了。齐桓公也很欣赏一位脖子生肿瘤的说客,再看形体正常的人就觉得脖子太细了,很奇怪。作者就此感叹说:“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人越能复归自然之德性,就越能从形体美升华为精神境界之美。道家审美的可贵之处在于从形体美提升到精神美。
形体的美丑是天生的,不易改变,而精神境界之美却是人人可为的。精神审美的修为越高,其形体的缺陷有时反而能流溢一种不同凡俗的美。因为此时审美主体超越形体而以超功利的态度、纯洁的心灵观照审美对象,从而领悟其精神美,这是一种心知神交的得道高峰体验,是一种纯粹的美,此时自我也于审美中实现自由和永恒,成为“得至美而游乎至乐”(《庄子·田子方》)的至人。
王夫之深明此意,他阐述说:“神无二用,侈于容貌者,其知必荡;于是而荣辱、贵贱、贫富、老壮,交相形以争,是有德之容,人道之大患也。能忘形而后能忘死生,能忘死生而后能忘争竞。争竞忘而后不忘其所不忘,才全内充,于物无不宜,而其符也大矣。”审美的最高境界在于自我的精神超越,精神不拘泥于形象,不牵系于自身的忧患,亦即在“忘”中契合于道,进入“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庄子·天下》)的境界。《庄子·齐物论》中“庄周梦蝶”的故事生动地说明了道家生命体验型的审美境界: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梦境是一种忘我之境,在梦中庄周感到自己就是蝴蝶,那么自由自在地在花丛中飞舞,何其快乐。然而梦境一旦失去,庄周是庄周,蝴蝶是蝴蝶,这种物我两分的现实世界阻碍了审美境界的生成;相反,当进入物我两忘的境界时,不知是庄周做梦化为蝴蝶,还是蝴蝶做梦化为庄周,悠游自在,好不快活!庄子说:“儵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庄子·秋水》)他在观鱼时,似乎自己就是一条畅游的鱼儿,无拘无束,何等自在!人日常生活的烦恼消磨了人的审美境界,而忘境则使人重新获得了生命如同鱼儿一样本应当有的快乐,不过是“至乐无乐”。《庄子·大宗师》也形象地阐述了忘之乐: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鱼儿相忘于江湖,是鱼儿之乐,一旦泉水干涸,需要彼此吹水气以维持生命,那么,此时虽然感到对方的珍贵,但是离死亡不远了,也就谈不上审美了。
因此,庄子学派告诉人们生存美学的本质在于生命的自由,即忘我。
在道家看来,美与丑本无绝对的界限。《庄子·知北游》就称:“是其所美者为神奇,其所恶者为臭腐。臭腐复化为神奇,神奇复化为臭腐。”丑可以在“忘”中升华为美,美可能在“不忘”中为人厌恶而为丑。申徒嘉是位断脚的人,子产与他同学于伯昏无人。子产以为自己尊贵而傲视申徒嘉。申徒嘉说一个人形体残缺后,不去为自己辩解,而是“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庄子·德充符》)。形体已残而不以残为念,处之泰然,这只有能感悟天地之美的人才能做到的。申徒嘉进而以身说法道:我刚断足的时候,听到人们笑我残废便很生气,当我受教于伯昏无人后,怒气就全消了。不过,老师没有用善的意境来开导我。在跟从他的十九年里,老师从来没有感觉到我是残废的。而子产没有学到老师的本领,还以形骸之外的表象来看待申氏,不就显得可笑吗?申氏得老师思想真传,可谓是得道而忘形。还有一个断脚的鲁国人叫王骀,跟他学习的人跟孔子一样多。不同的是,他的教育方式是“立不教,坐不议”,效果却是“虚而往,实而归”。
孔子认为自己应当向他学习。其中的奥秘在于王骀具有“审乎无假而不与物迁,命物之化而守其宗”的境界,并没有感到自己有什么不完美的。“不知耳目之所宜,而游心乎德之和。视丧其足犹遗土也。”(同上)形体虽不全,而能游心和境,有无两忘,无丑无美,方为至美。《庄子·德充符》还载有“以恶(丑)骇天下”的哀骀它,可是男人和他相处,想念他,不舍得离开。女孩子看见他,便请求父母说:与其做别人的妻子,不如做他的妾。他无权势可以救济他人脱离苦难,也没有钱财养饱他人,他的智慧也不是无人可比,大家却乐意亲附于他。鲁哀公疑惑不解。不过,鲁哀公和他呆不到一个月感到其人有过人之处,还没到一年,就十分信任他。当时宰相之位空缺,就想委以重任。哀骀它没有推辞也没有欣然接受,国君还在他面前自感惭愧,终将国事都托付给他。而没多久,哀骀它就离开了,鲁哀公惘然若失,好像全国再也没有人跟他一起共欢乐了。这到底是为什么呢?文中借孔子之口认为此人是“才全而德不形”。何谓“才全”呢?那就是对自然界的变化和社会境遇表现出的豁达,无论是生死、得失、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还是饥渴、寒暑,在他看来都是事物的变化、命运的流转。于是,自我内心是安逸自得而不失怡悦,“与物为春”,与外界和谐感应。可以说,哀骀它的境界是忘我、忘物、忘天下、忘生死的得道境界。才全者是心定于道的人,他的施为处处体现为“成和之修”,即成就和谐的行为,如此不着形迹,与物无争、无伤,天下自然归附。在这种情况下,世间的美丑观消融了,进入了一种不以美为美的自在自由快乐的大美之境。
(二)忘是世俗之美的否定,而忘之后所呈现的美是大美
首先是自然美,即从自在的外在形象而言,比如《庄子·逍遥游》中所言:“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山上之神人不与俗同,而与自然为友,故能肌肤不刻意其白而洁白如雪,形体不修饰亦如处女一样柔和。其次从内在的心灵境界而言,是精神美。此神人“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在道家看来,美是自由的,是无条件的,克服了对物质的依赖,逍遥于天地之间。《庄子·知北游》曰:“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圣人在把握天地之美的时候,意识到美是一种对万物之理通达的表现,不达物之理,难识物之美。说明美是有客观事物基础的,是物理和谐的展现,是对自然秩序的感受,人为造作的美在道家看来是不美的。“庄子从道家的自然主义哲学出发,他把天地万物的自然本性看作是真美、纯美,而一切人伪的美,则被视为对美的破坏。”《列子·说符》曰:宋人有为其君以玉为楮叶者,三年而成。锋杀茎柯,毫芒繁泽,乱之楮叶中而不可别也。此人遂以巧食宋国。子列子闻之,曰:“使天地之生物,三年而成一叶,则物之叶者寡矣。故圣人恃道化而不恃智巧。”
能工巧匠可将玉雕琢成为足以乱真的叶子,列子却不欣赏。在他看来,天地间的万物何止千万,叶子又何其多,技艺之巧虽可以三年之功成一叶,但与物无益,因此,这种技巧是不值得提倡的,只有大道自然地化育万有才值得歌颂。
世人、常人判断他人美丑关注的是他的形体,而道人判断美丑的依据为是否合道的心灵境界。一个人如能德充于内,遗形弃知,他就成为美的化身。
《庄子》书中描绘的畸人便是这样的人:“畸于人而侔于天”(《庄子·大宗师》)在世人看来是残疾人,但在道看来是,是与天合一的最为完美的人,他们是“居无思,行无虑,不藏是非美恶”的“德人”(《庄子·天地》)。也就是说,以德修饰自己的人才是最美的。《庄子·知北游》就认为得“天和”之人,“德将为汝美”。
道家希望世人能够摆脱以貌取人的浅薄,倡导以道德境界作为审美的主要依据。
(三)由“忘”而纯:道家艺术灵感的激发与境界升华
《庄子·达生》载有一个“梓庆削木”的故事。话说梓庆擅长削木做,“成,见者惊犹鬼神”。其技艺之高超令人叹为观止。鲁侯询问其中之奥秘。他说:“我要做的时候,不敢耗费精神,必定斋戒以安静心灵。斋戒三天后,奖赏爵禄之心消除;斋戒五天后,毁誉巧拙的心意也没了;斋戒七天后,连自己的形体也忘了。此时,心中没有朝廷国家之虑,技巧专一无杂念且没有外界干扰,然后进入山林,观看树木,直到找到形态极合做的树木,此时,一个有待形成的的形象呈现在自己眼前,然后加工,就成了现在这样。总之,做的要诀在于自己凝神专一,从而“以天合天”,心中之美便容易转变为现实之美。
可见,艺术境界的培育方法关键在于“心斋”、“坐忘”。道家相信人在极度虚静忘我的境界中会有超然的艺术灵感。《庄子·人间世》曰:“夫徇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鬼神将来舍,而况人乎!”主体将耳目收视反听,不用心智,好像有神灵进入耳目,使耳目有了超常的听力与视力。《庄子·知北游》曰:“视之无形,听之无声,于人之论者,谓之冥冥,所以论道而非道也。”可以听到别人听不到的,看到别人看不到的,这种感觉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以庖丁解牛来说:“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倚,砉然响然,奏刀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庄子·养生主》)解牛进入艺术境地,好像在敲击乐器,悦耳动听。庖丁揭示其中的奥秘:“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郤,导大窾,因其固然。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怵然为戒,视为止,行为迟,动刀甚微,謋然已解,如土委地。”(《庄子·养生主》)在整个过程中,感觉器官仿佛停顿了,而自我的精神则自由地发挥起来,可谓“道进乎技”。换句话说,技术实践上升为道艺的表演,其审美情境一展无遗。
《庄子·达生》还介绍一位叫工倕的能工巧匠。他用手旋转画圆,技艺甚至超过用规矩画出来的,“指与物化,而不以心稽”。在作画的时候他心灵专一没有思虑,没有外在阻碍。这就如同穿着鞋,没感到穿鞋;腰里系着带子,没感觉有带子;心中特别舒适,没是与非的观念。处事的时候,内心不变,外不从物,恰到好处。总的来说,此为忘境之乐,是谓“始乎适而未尝不适者,忘适之适也”。
《庄子·田子方》还记载一个真正画师的故事:宋元君将画图,众史皆至,受揖而立,舐笔和墨,在外者半。有一史后至者,儃儃然不趋,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视之,则解衣盘礴,臝(裸)。
君曰:“可矣,是真画者也。”
艺术之至高境界在于有一颗童心,无世俗之念,心中唯有画。这位被宋元君称为“真画者”的人能够行不避尊卑,不讲礼仪,宽衣解带赤裸而作画。因为有了这种真性情,才有真艺术。《庄子·刻意》曰:“纯素之道,唯神是守。守而勿失,与神为一。一之精通,合于天伦。故素也者,谓其无所与杂也;纯也者,谓其不亏其神也。能体纯素,谓之真人。”这里说的体道的境界,也是审美境界,其关键在于纯素,即守神。神不亏者,方有美之境。
进一步阅读的文献:
1.成复旺:《中国古代的人学与美学》,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
2.袁济喜:《和——中国古典审美理想》,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
3.祁志祥:《中国美学的文化精神》,上海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
4.李泽厚、刘纲纪:《中国美学史》(先秦两汉编),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
5.时晓丽:《庄子审美生存思想研究》,商务印书馆2006年版。
6.包兆会:《庄子生存论美学研究》,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
7.张利群:《庄子美学》,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
8.刘绍瑾:《庄子与中国美学》,岳麓书社2007年版。
9.杨存昌:《道家思想与苏轼美学》,济南出版社2003年版。
10.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春风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