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见,善养性之人必是反俗之人。俗人皆昭然明白,道人仿佛昏昧无知;俗人明察秋毫,道人却浑然忘我。俗人能求智,道人却似愚。俗人皆欲奢华,而道人却独取素朴。《庄子·马蹄》曰:“同乎无知,其德不离,同乎无欲,是谓素朴。素朴则民性得矣。”只有素朴,才是养性之道。道家意识到人的本性所以遭受束缚,是因为人类社会制度不恰当地美饰仁义礼乐等所谓“文明”。这种经过美饰的“文明”使素朴整全的人心陷入了狭隘的是非、美丑、荣辱、真假、善恶的分别泥潭之中。《庄子》书中专列《缮性》篇提出:“心与心识知,而不足以定天下,然后附之以文,益之以博。文灭质,博溺心,然后民始惑乱,无以反其性情而复其初。”在道家看来,美饰的仁义礼乐好比多余的手脚,世间尚聪明、兴仁义、倡礼乐、竞圣智,是“不安性命之情”(《庄子·在宥》);而论善恶、好喜怒、制刑法、推赏罚,亦是“失其性命之情”(《庄子·骈拇》)。这些于人而言是“侈于性”。其实,后来张湛直截了当地将“反俗”列为养生的十大要诀之一(《养性延命录·教诫篇第一》)。这里的“反俗”也就是要在心态上和生活实践上走一条与世俗人相反的道路。
(三)养性须达理明权
老子特别强调立身处世应“知常”,养生也不例外。凡事都有其理,顺着这个理,就能很好地安身立命。故而《庄子·秋水》曰:“知道者必达于理,达于理者必明于权,明于权者不以物害己。”明理明权表达在“言察乎安危,宁于祸福,谨于去就,莫之能害也”。这其中的道理可归结为一句话“天在内,人在外,德在乎天”(《庄子·秋水》)。人的内心掌握天道法则,行事自然而然合乎天道,自然没有伤害。《庄子·达生》称此为“圣人藏于天,故莫之能伤也”。因此,要知道人的行为本于自然,安处于自得的境地,进退屈伸顺时而动,是谓养生要妙。千万不要因自己的作为而毁灭天然,不要因为自己卖弄聪明而毁灭性命,更不要因为贪得名声而殒命。我们所要做的是严格地遵循如上的道理,这样才能恢复自己天真的本性,也才算得上尊贵生命的人。《庄子·让王》有言:“能尊生者,虽贵富不以养伤身,虽贫贱不以利累形。今世之人,居高官尊爵者,皆重失之,见利轻亡其身,岂不惑哉!”不懂得生命尊贵于一切身外之物的人,是大大的迷惑。富贵者养生太多而伤身,贫穷者为谋求财富而疲惫自己的身体,都不善于“养性”。人性本来是自足的,人所要做的是因顺其自然。这样的做法在道外人看来,似乎是“无情”。然而,庄子却说:“吾所谓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自我情意不妄动,就无伤身心,其要诀在于无所用心而顺乎天理。嵇康《养生论》亦云:“故修性以保神,安心以全身。爱憎不栖于情,忧喜不留于意,泊然无感,而体气和平。”性情平稳可以颐养生机。
(四)养性须去嗜欲
道家期望人类复归自然人性,积极探讨了导致人性迷失的原因和复归自然人性的方法。《文子·道原》就指出:“夫人从欲失性,动未尝正也,以治国则乱,以治身则秽,故不闻道者,无以反其性,不通物者,不能清静。原人之性无邪秽,久湛于物即易,易而忘其本即合于其若性。人之性欲平,嗜欲害之,唯圣人能遗物反己。”作者在这里不但说明了失性的原因在于从(纵)欲,而且也指出了“反其性”的方法。在他看来,人性本来是以平为常,并且“无邪秽”,但是嗜欲却伤害了这种“平”的状态。而造成这种“伤性”的根本原因在于“不闻道”、“不通物”,亦即“不知常”。本欲悦己,反而害己,是谓“妄作凶”。
欲其实是与生俱来的。“夫性命者,与形俱出其宗,形备而性命成,性命成而好憎生矣。”(《淮南子·原道训》)不过,“人性欲平,嗜欲害之”(《淮南子·齐俗训》);“人性安静,嗜欲乱之”(《淮南子·俶真训》)。这里的“嗜欲”是指过量而与人不适的欲。嗜欲的产生是外物的牵连、巧智的诱惑共同作用的结果,正明·周臣绘《春泉小隐图》(局部)所谓“嗜欲连于物,聪明诱于外,而性命失其得”(《淮南子·俶真训》)。因此,要养性,就应当去掉嗜欲。“嗜欲者,性之累也。”(《淮南子·原道训》)养性之目的在于“神清志平,百节皆宁”,嗜欲害神失性。反过来说,养性需要养神。
从节制自己的欲望开始,慢慢就会回归自己的本性,是谓“节欲之本,在于反性”(《淮南子·诠言训》)。
需要强调的是,道家养生无论是养形、养神、养心、养性,都有个共同的原则,那就是本之于道,因顺自然。陶弘景引《老君妙真经》曰:“养生者,慎勿失道;为道者,慎勿失生。使道与生相守,生与道相保。”(《养性延命录·教戒篇第一》)《老子河上公章句·知病第七十一》也说:“小人不知道意,而妄行强知之事以自显着,内伤精神,减寿消年也。”该书在解释老子“善抱者不脱”时又说:“善以道抱精神者,终不可拔引解脱。”按照河上公的看法,只要精神得到充分的爱惜和保养,人就能延年益寿,甚至使生命状态发生质的变化,超越常人。
对此,河上公有进一步的说明:“修道于身,爱气养神,益寿延年。其德如是,乃为真人。”(《老子河上公章句·修观第五十四》)由此看来,河上公倡导的修道之法,不仅是要延年益寿,而且是要成为真人。
最后,还要说明的是,道家养生的形神与心、性彼此密切相关,是一体的多方面,只是各自的侧重点不同而已。《庄子·天地》就概括指出:“形体保神,各有仪则,谓之性。”作者认识到形体是精神存在的基础,它保护着精神,但形与神各有自己的规则,也就是说,养形与养神都各有自己的具体要求。从现实性而言,形神是相互依赖的,“形神离则死”(《史记·太史公自序》)。从逻辑性而言,应当是精神依赖形体。庄子学派指出“形全者神全”(《庄子·天地》)。王充也指出:“精神依倚形体……死而精神亦灭。”(《论衡·论死》)不过,道家在形神关系上,更重视“神”,因为精神是生命活力的直接体现,故而有“神者,生之本”(《史记·太史公自序》)之说。为了保护生命的活力,应当特别重视养神。《淮南子·精神训》就要求“精神内守形骸而不外越”。要处理好形神关系,正确的做法是“以神为主者,形从而利;以形为制者,神从而害”(《淮南子·原道训》)。因为神能指挥形,是健康的特征;如果是形影响了神的活动,说明身体不健康。嵇康就形神关系打了个比方:“精神之于形骸,犹国之有君也。
神躁于中,而形丧于外,犹君昏于上,国乱于下也。”直截了当地说:“形恃神以立,神须形以存”,养生务必使“形神相亲”(《养生论》)。《素问·上古天真论》也提出养生的目标是“能形与神俱,而尽终其天年,度百岁乃去”。这表明“形与神俱”涉及健康标准,形与神俱在,就是理想的摄生状态。
养心与养神其实是共通的。《庄子·在宥》曰:“心养!汝徒处无为,而物自化。堕尔形体,吐尔聪明,伦与物忘,大同乎涬溟。解心释神,莫然无魂。”而养心养神的最终目的还在于养性,是谓“原心反性”。借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理论来考察神、心、性三者的关系,大体上可以说,神相当于意识,心相当于潜意识,而性则相当于无意识。用道家自身的说法,神就是后天识神,性是先天潜神,而心是沟通两者的桥梁。释神则洗心,明心则见性。
如上可知,道家的养生实质是做真人。真人有“肌肤若冰雪”的形体,物我两忘的精神,清虚神妙的心灵,以及赤子婴儿般无知无欲的天性。因此,真正的养生是做人,可谓是“夫唯无以生为者,是贤于贵生”(《老子》第七十五章)。
不以养生为务,才是真正的养生境界。
进一步阅读的文献:
1.陈耀庭等:《道家养生术》,复旦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
2.李土生:《儒释道论养生》,宗教文化出版社2002年版。
3.邵汉明:《中国哲学与养生》,吉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
4.萧天石:《道家养生学概要》,台北自由出版社1963年版。
5.张荣明:《中国古代气功与先秦哲学》,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
6.詹石窗:《道教与中国养生智慧》,东方出版社2007年版。
7.程雅君:《金元四大医家与道家道教》,巴蜀书社2006年版。
8.薛公忱主编,张其成、申俊龙副主编:《儒道佛与中医药学》,中国书店2002年版。
9.詹石窗:《道教科技与文化养生》,科学出版社200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