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梨园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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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其实,耿小卉是要去找 宋小鹏的,她已经很长时间没看见宋小鹏了,他这些天根本就不到学校里来,他的课也停了。耿小卉不知道他在哪儿?只听说他在忙演出公司的事儿,可是她找不到他办公的地方。耿小卉实在忍不住了,跑到教务处,问:“你们谁知道咱们文艺理论教师在哪儿?”人家都以为是部长的千金在耍态度,不和她计较,和和气气地告诉她,小鹏这段时间有其他事情,要是有事要找他,他们建议打他的叩机。

耿小卉才不打叩机,她的事情,在电话里说不清楚。经过一番周折,她才打听到 宋小鹏活跃在各个夜总会之类的娱乐场所,在忙着和那些娱乐场所的老板们签订合同,他给他们提供演员,利润按比例分成。这实际上是在做文化掮客。

她决心要找到他。她选中的首要目标是银河夜总会,因为这儿是本市最大的娱乐场所,她相信 宋小鹏肯定会在这儿出现。可是,根据昨天晚上的感受,一个姑娘单独呆在夜总会里,太容易刺激人们的想象力了。男人都像猎豹一样,在她四周徘徊,这使她有些紧张,坐立不安。尽管这样,她还是发现了有个歌手忒像杨秋女。她感到奇怪,秋女不是被她爸爸圈在家里学戏吗,怎么会跑到夜总会来唱歌?可是她太像杨秋女了,不但长得像,而且她的发声、嗓音,都是一流的,就连专业歌手在她面前也会逊色。在这个城市里,除了杨秋女,再不会有别人能达到如此水平,除非她是外来的,或者是这浑阳市娱乐圈儿里又闯出了一匹黑马。但当她到后面去打听时,没有人知道杨秋女,只说唱歌的叫杨燕燕,已经走了,要找就得等明天。

今天,耿小卉觉得再不能自己一个人来夜总会了,她就想到了刘阳的可利用价值。虽然这么做有点损,可是,除了这么做以外,她没别的办法了。行啊,耍一耍市委书记的公子,也挺有意思的。所以,她就坐了刘阳的车,到这儿来了。一路上,刘阳的手机响个不断,他干脆把它关上,谁的电话也不接了。耿小卉心里好笑,表面上却说:“你要是有事,就去办嘛!”刘阳说:“都是些没用的事,躲开了,就最好。”

刘阳非常愉快,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啤酒。耿小卉不喝酒,甚至不喝饮料,只喜欢喝茶水。刘阳建议去唱歌,耿小卉不愿意唱,推说嗓子痛。刘阳便自己去唱,他点了首现代京剧“智斗”,由他一个人反串阿庆嫂、胡传魁、刁得一。这确实够他忙的,唱完大嗓儿唱小嗓儿,唱完小嗓儿又唱黑头,累得他上气不接下气。好在,一曲下来,赢得了掌声和笑声。耿小卉知道他这是故意唱京剧给她听。因为她是学京戏的,他这样卖弄一下自己会唱京剧,就会拉近两人的距离。可是他唱的京剧,在耿小卉听来,简直就是出丑——字不正,腔不圆,五音六律全不是那回事儿,纯粹一个血外行!噪音污染(他妈的)!她恨不得捂上耳朵才好。刘阳回到座位时,脸上颇为得意,连说:“献丑、献丑。”

耿小卉便讥讽他:“原来你是知丑献丑,看来你真有自知之明!”说完,便不再看刘阳,眼睛东张西望,寻找着宋小鹏。不料,却一下子看见了杨秋女,乐得她大叫:“秋女!”

杨秋女打叩机呼叫宋小鹏的时候,他正在环城路上飞奔。最近他常常这样,在华灯初放的时候,驾着他的白色伏尔加驶出城区,开到环城路上,围着远处灯火阑珊的城市不停地绕着圈子。这真是一份好感觉:夜风扑面而来,车灯射向前方,公路两边的树木急速向后闪去,远方,一九九年的城市灯火像一个美丽的童话,或者是个古老的传说,而他则围着这个童话、这个传说绕了一圈儿又一圈儿。他的手机像勤快的小蝈蝈,不断地鸣叫。是那些夜总会的老板们在找他,请他给他们派去这样或者那样的演员。他已经把一大批有才华的演员聚集在自己身边了,他便边开着车,边给这些演员打去电话,让他(她)们去这里或那里。他的目光透过车窗,穿过夜空,遥望着远处的阑珊灯火,接收着来自那里的信息,并把自己的声音向那里发射。

此时宋小鹏最大的感慨,是当初不该听爷爷的话,去考中央戏剧学院!他觉得自己现在才算找对了感觉。

他当然非常懊丧自己生在一个梨园世家,全家人世世代代都把最美好的年华献给舞台了,过的是名副其实的粉墨春秋。当然,京剧给过他们这个家庭以欢乐,但更多的却是痛苦。所以,他爱京剧少,恨京剧多。爱和恨,都是因为他与京剧有着不解之缘。它现在正从辉煌走向暗淡、从顶峰走向没落,最终将被请进一座金碧辉煌的纪念馆,让怀旧的老人们到这座纪念馆里来,闭上眼睛品味《借东风》里的二黄倒板。

但是,宋小鹏毕竟无法彻底忘掉京剧,毕竟是京剧世家给 了他的生命啊!他想,要是有一天他成了富翁,头一件事,就是搞他个民间京剧院!搞这个民间京剧院不是为了挣钱(他暗自一笑,要是京剧能挣钱,他就不用像放鸽子似的,放出那么多小歌星了)。而就是为了好好报答一下乃祖和告慰九泉之下乃父的亡灵,算是自己对自己出身的一个交代。

当然,他也希望京剧能够复兴。但许多事实告诉他,谈何容易!无论现行体制,还是演员队伍素质,都不大可能让京剧起死回生。真要想让京剧重新崛起,必须改变现行体制,从头培养合格的表演队伍,消灭外行领导和文盲艺术家勾结起来垄断这一领域的可悲现象。不然,都是空谈!扯淡!有关部门若不下此决心,就只能眼睁睁看着。

他就是在这时候收到了杨秋女的传呼。现在,秋女是他手里的一张王牌演员。所以,秋女可不能出问题。他用手机对秋女说:你等着,我马上就到。

“一会儿,小鹏哥来。”

“你是说宋小鹏?”耿小卉顿时睁大了眼睛。

杨秋女笑着说:“怎么?你不认识他呀?”

两个姑娘哈哈大笑起来,眼泪都笑出来了。

杨秋女趴在耿小卉的耳朵边上,小声问:“边上这男的,是你朋友?也不介绍一下。”

耿小卉也趴在杨秋女的耳朵边上,悄悄说:“你看他那副德行,配做我朋友?”

倒把杨秋女弄糊涂了。

这时夜总会的老板来了。他不知道听谁说的,市委书记的儿子、本市很有实力的公司经理在这儿,就忙走过来联络感情。他看见杨秋女正同一位漂亮小姐聊得火热,边上坐着一个无所事事的男人,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刘阳,就试着问:“您是……刘总经理?”

这老板来的正是时候,因为刘阳正被搁置得很无聊,要是换个时候,像这类夜总会的老板,刘阳是懒得搭理的。

刘阳没回答他,而是反问道:“你是谁?”

老板马上掏出名片,双手递过去,谦卑地说:“鄙人姓方,方子玉,绰号‘方头’。因为脑袋长成了正方形,故得此雅号。可我愿意让人叫我方头,因为只有叫方头才能赚大钱。”

刘阳很好笑地问:“为什么?”

“孔方兄的眼儿就是方的嘛,我这脑袋正适合往钱眼儿里钻!”方头很自豪地解释说。

刘阳这回是真笑了,说:“方头?在北京人嘴里,就是姓方的头头。”

方头赶紧附和说:“对,所以我乐意让人管我叫方头。”

说着话,方头招手叫来服务生,吩咐做几个拿手菜,再开一瓶“人头马”来。刘阳也没拦他,只是含糊地说:“算了吧!”方头说:“算了哪行?刘总是贵客,能到我这小地方来,该是给我多大的面子!不管怎么样,刘总也得喝我一杯酒。”

话说到这个份上,管他什么酒,都得喝了。

很快,酒、菜都来了。方头这人精明,端着酒瓶,先给耿小卉倒。

耿小卉正和杨秋女聊得高兴,不知道从哪儿来了这么一位,要给她倒酒。以为是刘阳的什么朋友,白了他一眼,用手捂了杯子,不让他倒。

方头有些尴尬,拿眼睛瞅着刘阳。

刘阳乐了,说:“方头往钱眼儿里钻有优势,往女人心里钻就不行了。”

耿小卉不知道这是什么典故,以为是两个男人在合起来拿她开心,就变了脸,说:“刘阳!你要是……”

刘阳忙解释说:“没有说你,没有说你。他是这儿的老板,绰号叫方头。我是说他连家门都没报,就给你斟酒,太冒失了。”

方头这才发现耿小卉不好惹,连刘阳都怕她,不禁也加了小心,忙掏出名片来,递给耿小卉。同时又看了杨秋女一眼,说:“杨小姐是自己人,不用换名片了。”他的意思是想和耿小卉交换名片。

耿小卉用鼻子哼了一下,连他的名片接都没接。方头举了一会儿,看她根本没有伸手接的意思,只好讪讪地把他的名片放在桌子上。

刘阳看他的脸色有点发灰,就问他:“你知道这位小姐是谁吗?”

方头说:“不知道,正想请教。”

刘阳说:“谁管你,你知道不?”

方头眨着眼睛,说:“那当然知道,公安局、税务局、工商局……”

“文化市场办公室管你们吗?”

“正管。”

“谁管文化市场办公室?”

“李大肚子!外号狗子,文化市场办公室主任,我和他忒铁!”

噗的一声,刘阳喷出了一口“人头马”,说:

“你小子,是装的,还是真的?文化市场办公室主任算老几!她爸爸是市委常委、宣传部耿部长。她要是不高兴,你这买卖就别做了。”

刘阳的意思,是说你方头一个夜总会的老板,受点市委宣传部部长千金的气,不算是什么委屈。

方头也是个乖觉的人,马上就对耿小卉说:“真巧了,您的爸爸不光管我,还管着我爸爸和我二叔。我爸在京剧院唱小花脸,叫方振文,我二叔叫方振武,在文化局当局长,是你爸的跟屁虫儿。不过,我却是一根猪毛草。您可别拿我当人。拿我当人,您就得生气。不当人看,保不准您还能发现我有点意思。”

杨秋女这才恍然大悟,宋小鹏和她提起过方头的爸爸也是京剧界的老人儿,原来是方振文,那是爸爸的师弟,她知道。但她对方头在刘阳和耿小卉面前如此自轻自贱却觉得很那个——心想,买卖人怎么都这样?见人就装孙子。她就想起有一家挺大的酒楼,老板每天站在门口迎客。这老板的眼神好,只要是第二次来的客人,他一眼就能认出来。然后便笑嘻嘻地叫声:“您又来了,爸爸?”这种做法常常把人吓一跳,以为他认错了爹。可他又说:“爸爸您往里请。”被叫爸爸的人才意识到他是故意这么叫。这位老板此举虽被许多人所不齿。但他的生意,却日益兴隆。有朋友说他:“你小子,不要人格,光要钱!”他笑着说:“我叫他一声爸爸怕什么?成百上千人口袋里的钞票,都像流水似的往我腰包里流还不好?不过,今天我管他们叫爸爸,明天他们管我叫爷爷,我都没空儿理他们。”杨秋女想起来这个老板,觉得当一个生意人,今天儿子、明天爷爷的,也真是没意思。

耿小卉却仍然不买方头的账,特别知道他是方振武的侄子,就更瞧不起他。因为方振武就是耿若渔的跟屁虫儿,经常去她家打小报告儿,一见耿若渔就嬉皮笑脸,一身贱骨头贱肉,每次在文化系统大会做报告,又总爱拿腔拿调儿装明公,所以,她一见方振武就恶心。方头提他就更让耿小卉瞧不起。

而在方头眼里,刘阳、耿小卉却像天神下界。他不知道怎么恭维这二位才算合适。尤其是耿小卉,虽然根本不拿眼睛看他,让他手足无措,但他心里还是高兴。这两个人,都是浑阳市中的实力人物啊,结识了他们,马上就能把自己的身价抬起来。所以,无论耿小卉怎么冷落他,他都像没感觉到似的,照旧是一脸媚笑。

不一会儿, 宋小鹏到了,方头更乐了,说:“今天是什么日子?吉星高照啊!”

小餐台是坐不下了,方头马上吩咐服务生,换一间最好的KTV包房。耿小卉没反对,别人也就都不反对,起身离了小餐台,齐向包房走去。

又重新上了酒和菜,都是上档次的。菜是鱼鳖虾蟹,飞禽走兽。酒仍是“人头马”。 宋小鹏说喝不惯洋酒,还是来点中国特色吧。

方头说来“酒鬼”如何?

宋小鹏说好。

刘阳说他也不想喝“人头马”,都来“酒鬼”算了。

方头就站起来倒酒,先要给刘阳倒,刘阳推他的胳膊,说宋老师在这儿,不先给他倒,就不对了。

方头就先给 宋小鹏倒了酒,然后给刘阳倒。轮到耿小卉和杨秋女,方头心里有些犯怵耿小卉。不给她倒吧,不礼貌;给她倒吧,又怕被申斥。手举着酒瓶儿,有些犹豫不决。

因为宋小鹏来了,耿小卉的心情很快就好起来,就像郁闷的天空,忽然吹来一阵清风,扫得万里晴空,艳阳高照。她看见方头手举着瓶儿,倒也不是,不倒更不是,就笑了,说:“倒吧,我也要喝点‘酒鬼’。”

方头一听,乐得屁颠屁颠的,马上就给她倒上酒。既然给耿小卉倒了,自然给杨秋女也得倒。一时间酒香四溢,其乐融融。

方头以东道主的身份,首先提议干一杯。他站起来,双手举着杯子,说了声“先干为敬”,便一口干了杯中酒。然后,把空杯子倒过来底朝上。按照浑阳的酒文化习俗,干杯的人要是没有喝干净,有酒滴下来,就要认罚。可这方头果然喝得干净,空杯中没流出一滴酒,大家便都夸了声:“不错,不错。”

宋小鹏、刘阳也都喝了。

杨秋女看着面前的杯中酒,有些犯愁,小声跟耿小卉商量:“咱俩不和他们比,喝一小口就行了。”

耿小卉却不同意,拿起酒来,一饮而尽。

杨秋女无奈,也喝了,却呛得大声咳嗽起来。

宋小鹏一进门,看见耿小卉和刘阳都在,而且,还有杨秋女和他们在一起,就觉得意外。因为第一耿小卉讨厌刘阳,第二杨秋女千方百计把自己隐藏起来,怕别人知道她在这儿唱歌,所以他认为这三个人是没有理由呆在一起的。当然,他只是在心里犯疑,表情上没有流露出来。

喝了一会儿,耿小卉要给宋小鹏敬酒。

宋小鹏自那次酒醉与耿小卉同床后,一直后悔不迭,这些天有意躲她。现在见她要敬酒,怕她又做出什么冒失事儿来,就疑疑惑惑地说,免了吧?

耿小卉非敬不可。

刘阳也举起酒杯,说:“我也算一个。”那意思是给耿小卉壮个声势。

耿小卉却不买账,说:“刘阳,你要是想敬宋老师,等我敬完了才轮到你。要不,你敬吧,我不喝了。”说完,把杯子放在桌子上。

在这么多人面前,刘阳的面子有点下不来,可是他也没说什么。因为他能和耿小卉一同到夜总会来,实属不易,就像胜利果实需要好好保护一样,他不能轻易就把这刚刚开头的好局面断送掉。

宋小鹏马上就明白,这是耿小卉在做给自己看的。他不禁为耿小卉的大胆、任性而暗暗吃惊。

“小卉啊,”宋小鹏用大哥哥的口吻说,“你可不要喝醉哟!”

耿小卉又举起酒杯,说:“宋老师,你别管我喝不喝醉,这杯酒,你喝不喝吧!”

宋小鹏微笑着,说:“我的学生敬的酒,当然要喝。”说着,和她碰了一下酒杯,一口干了。

耿小卉却仍然举着杯,根本没喝。

大家以为她又要有什么话说,就都看着她。

耿小卉举了一会儿杯子,忽然冷冷地一笑,把酒杯又放下,说宋老师一口一个学生,这杯酒,她不喝了。

刘阳不同意,说你就是宋老师的学生嘛!你说敬宋老师的,人家喝了,你却不喝,像什么话?

耿小卉便像只好斗的小公鸡,凶凶地对着刘阳叫道:“我就是不喝,谁能把我怎么样?”

她这一脸凶相,倒把大家都逗乐了。

秋女怕宋小鹏难堪,端起小卉的酒杯,说:“我替小卉喝了这一杯。”

耿小卉刚想拦她,她已经把酒喝下去了。

让秋女替她喝酒,耿小卉倒不好意思了,她忙小声问:“你还行吗?”

杨秋女本来是不能喝酒的。可是喝了两杯后,脸上艳若桃花,也不再觉得酒苦了,笑着对耿小卉说:“你怕我喝醉?放心吧。”耿小卉以为她有酒量,就不再说什么。

一瓶“酒鬼”很快就喝光了,又要了第二瓶。

方头和刘阳喝得最多,终于喝累了,抽起烟来。

宋小鹏小声问杨秋女:“你叩我,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