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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张妙舫从市委大院出来,虽然两腿发软,心里却非常高兴。

已经很长时间没和耿若渔幽会了,她一直以为耿若渔有意躲着她,所以心里也一直怀恨于他。不想,耿若渔心中一直还想着她,只是苦于没有机会与她一聚。

这一点,张妙舫虽然不全信,但从他方才那种如饥似渴的疯狂表现看,对他的话打个三七开,她对其中的百分之七十还是愿意相信的。

开始,她险些误会了耿若渔约她去办公室一谈的目的。因为他开门见山告诉她,宣传部决定免去她文化局副局长兼京剧院长的职务。一听这话,彼时彼地,叫她怎能不发火!所以,她立即与耿若渔竖起眼睛嚷起来。质问他凭什么翻手云,覆手雨,是不是又找到了年轻漂亮的小情人儿,才请她让地方?结果,让耿若渔哈哈大笑,把她狠狠奚落了一顿。

耿若渔讥笑她头发长,见识短,只知撒泼,不会动一动脑筋,怪不得把京剧院搞得人心涣散。还说可惜他为她着想的一片苦心。若知她如此糊涂,根本不会为她费这九牛二虎之力,做出这样的安排。这一番话,使她深深懊悔自己的沉不住气,便赶紧向耿若渔赔不是,和他犯贱、抹稀泥。虽然已是人老珠黄,可架不住她手腕儿的老到,最后还是哄得耿若渔重露笑脸,告诉她,为她安排了个好差事。让她代表文化局参与本市广播电视局同文化局与台湾某音像出品企业以股份制形式创办的关东风情音像制作公司,出任该公司副董事长。

耿若渔告诉她,京剧的辉煌时代早已过去,与其苦恋这具艺术僵尸,做它的殉葬品,不如趁此机会改弦更张,去搞电视艺术。这样的话,一来她可以摆脱京剧院生不能生、死不能死的尴尬困境,免得再被许多烦心事弄得焦头烂额。二来可以立即得到高几倍的工薪收入,有实惠。三是到了企业之后,就没有了六十必须退休的限制,也就可以再多干几年……总之,免去文化局副局长和京剧院院长,乃是替她解脱了一种无形的枷锁,是天大的好事。同时,给她安排这么个不容易找到的好差事,乃是念在与她的旧情之上,趁他这宣传部长还在位的最后机会,为她晚年负责采取的实际措施。也是他对她的最后一次负责与关爱。如果错过了这个机会,她以后肯定会悔之晚矣云云。

张妙舫能从耿若渔口中听到他对京剧的这番肺腑之言,虽然不免有些心惊肉跳。可这也让她从另一方面体会到耿若渔对自己的一片真情。所以感动得她涕泪交流,以致不能不竭尽赤诚以她最拿手的方式对耿若渔予以最最热烈的回报。她当时是怀着一种依依惜别的心情同耿若渔做最后一次销魂之事的。她甚至想,得此一个知己,此生足矣。并在心里暗暗发誓,来生若有幸,还希望能与耿若渔缔结情缘。

张妙舫虽然觉得两腿酸软,但仍然没有打的,她想在这华灯初上的夏夜里,好好享受一下好心情。她不想很快就回到家,因为这种时刻家里经常只有她一个人。女儿柳小舫每天只有白天在家睡觉,一到这种时刻便走了。她知道她像自己年轻时一样,闲不住。京剧院半倒闭以来,她没戏演,便出去到歌舞厅、夜总会当合同歌手,唱流行歌曲,而且,收入很可观。所以,花钱也很大手大脚。她也知道女儿在私生活方面很随便,这当然也有她的遗传因素。她开始也想管束她,可女儿直截了当地拒绝了她的管束,她说:

“你先管好自己再管我。”

张妙舫就没话说了。因为她是一个管不好自己的母亲,又怎能要求女儿一定接受她的管束呢?那以后,她便不再管她。这样,母女之间相互没有了尊重,只有一种冤家的感觉。

家,便成了个松散联邦。

张妙舫走过一条条路灯辉煌的马路,让晚风轻拂着她那薄薄的百褶裙和两条漂亮的小腿,同时,领受着路人投给她的欣赏的目光。每当这时,她的感觉总是出现误差,常把路人对她过分风流的打扮所流露的惊讶与低声议论,当作熟悉她的观众对她的仰慕与窃窃称羡。所以,心里便情不自禁生出一种油然自得,这在很大程度上满足了她久无登台机会,渴望观众喝彩的荣誉欲,使她心里很是受用。

在转过一个十字街口的时候,张妙舫看到本市戏曲学校宿舍楼就在路旁,便改了主意,不想直接回家,打算先到弟弟张妙舟的家里坐一坐。把自己即将改任新职的事告诉他,让他今后加小心。在没有她庇护的情况下,继续吊儿郎当就当不好戏曲学校的常务副校长了。

这样想着,她便一拐弯儿,走进了那栋楼。

张妙舟一家人正要吃晚饭,见张妙舫进来,赶紧让她坐了正位,一起吃。

张妙舫边吃饭,边把要去搞电视的事和张妙舟说了。但她没说耿若渔把京剧说成是艺术僵尸的那些话。她叮嘱张妙舟,今后管艺术团体的副局长换成了别人,他再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就得自作自受了——因为有张妙舟的妻子儿女在场,她就没有细说女学员们反映张妙舟那些不经讲究的事儿。也没说张妙舟酒后无德睡在戏校练功房里,吐得满地秽物的恶行。张妙舟当然心领神会,不用姐姐一一列举八大罪状,便只有连连称是。因为他这个常务副校长是张妙舫专横跋扈,硬是压制群众意见,独断专行安插的。所以,张妙舟一开始就站在与群众为敌的立场上,以皇亲国戚的身份来专群众的政的(耿若渔既是文化系统的纣王,张妙舟认为姐姐至少算个偏妃,便觉得自己也就是国舅),开始,他所推行的许多倒行逆施理所当然遭到群众的激烈反对。可他以一系列专政手段进行无情镇压,残酷迫害,张妙舫又在上面给他撑腰,渐渐地,群众便将正面对抗变成消极对抗,表面上敢怒不敢言,背地里得偷就偷,得拿就拿,得破坏就破坏,利用一切他们可以利用的方便手段,拆张妙舟的台,拆戏校的台,必欲把戏校搞垮方解心头怨恨——能把主人翁逼成掘墓人,这应该算是张妙舟的一大政绩。

张妙舫吃过饭,把要说的话说完后,就要回家。这时,一直没说话的侄儿张小白说话了:

“姑哇,你光给自己找了个好地方,为什么不帮我也找个好地方?我们工厂眼看就要开不出工资了,你刚才说搞电视这么好、那么好,也把我弄出去搞电视行不?”

张妙舫听完哭不得、笑不得。她知道自己这个侄儿一向不着调,好吃懒做,又一肚子鬼主意,什么事都敢做,比他爸爸还没出息。可她又不好正面说得太难听,就说:“行啊,你先把自己的落拓帮子习气好好改一改,改好了我就帮你调到电视台去。”说完,便逃也似的走了。

张小白从楼窗里望着姑姑一扭一扭地渐渐走远,狠狠地呸了一口,心里暗暗赌气说:“不用你,看我自己能不能调到电视台去!奶奶的!”

杨秋女通过宋小鹏的地下演出公司的安排,很快成为银河夜总会的当红歌手。

银河夜总会是市内最大的一家娱乐场所,在这儿唱红了的歌手,就意味着成了本市数得上的红歌星。但是,杨秋女不愿做红歌星,她出来唱歌是生活所迫。只要能赚钱,解决母亲治病的问题,她就达到目的了。红歌星的名气对她这京剧演员来说,只能具有讽刺意味。所以,她不想要。另一方面,她越有名气,可能会越让爸爸心烦,说不定哪天不让她唱了,那更糟糕。当然,她当歌手用的是艺名,并非真名,但仍然姓杨,只是名字是假的,叫燕燕。但即便是假名字,她也不愿意被更多的人知道。她只想平平淡淡地唱歌,赚她应该得到的那一部分钱。可是她偏偏就唱红了,不可避免地唱红了。人们都知道银河夜总会有个出色的歌星叫杨燕燕,她的歌声像夜莺一样动听。银河夜总会的生意由此蒸蒸日上,很多人甚至是为了听她的歌才来的。而且,晚报的记者也来了,要写一篇人物专访,并要配发照片,吓得她东躲西藏。她可不敢让记者拍照,要是她的照片以歌星的名义上了报纸,爸爸看见了肯定会心酸。

她想她也许应该换个地方去唱。但是,按照宋小鹏和这儿的老板所签的合同,杨秋女要在这儿唱两个月。可是现在她刚刚唱了一个月,怎么办呢?秋女就打了宋小鹏的叩(call)机。

宋小鹏很快就复了机,秋女说:“小鹏哥,你在哪儿?”

宋小鹏在电话里说:“我正在环城路上,围着咱们的城市兜圈子。”

秋女故意夸张地说:“你好清闲哪!人家都快急死了。”

宋小鹏有些吃惊,忙说:“秋女,你等会儿,我马上就赶到你那儿。”

杨秋女放了电话,一回头,发现架子鼓手大亮一直在偷看她。秋女赌气一扭脸。谁知,架子鼓手却反倒向她走了过来。

“我以为你是在叩我。”他说。

“叩你?”秋女不客气地说,“你是白日做梦吧?”

架子鼓手一点都不气馁,说:“上次我给你留叩机号码,我看见你把那张纸塞进口袋里了。”

杨秋女的脸一下就红了。幸好夜总会里的灯光都是暗淡的,脸红也不会给人看见。

“你这个人,连什么叫做给面子也不知道。我要是当场把那张纸撕了,或者是随手一丢,你不觉得没面子吗?”

她这么一说,架子鼓手真的有些泄气:

“谁让你给我面子啦?我这人不会玩虚的。从你把那张纸塞到口袋里,我他妈天天等着你叩。可倒好,闹了半天,你不过是和我‘面子’那么一下。”

杨秋女看架子鼓手那沮丧的样子,倒动了恻隐之心,说:“你那叩机号,我还留着,等我不在这儿了,也许会叩你,聊聊天儿。”

“你要走?”

“是的,我们当歌手的,不会老是在一个地方唱。”

架子鼓手点着头,说:“其实我们也是一样,今天东,明天西。你会走很远吗?比如离开浑阳?”

“不,不会的。起码在很长的时间里,我不会离开浑阳。”

“那就好。”架子鼓手笑了,说,“只要你在这个城市,我就有办法找到你。所以,你不叩我,我也不怕。”

“你这么自信?”

“当然。你要不信,我现在就证明给你看。”

“现在?”秋女笑了,“现在怎么证明?”

这样的对话,使架子鼓手变得愉快起来。愉快的架子鼓手边和杨秋女说话,边跳起了舞蹈。

他大声说:“你问我怎么证明?好吧,我现在就说出你的真名字来,你叫杨秋女!我没说错吧?”

杨秋女不笑了,她眉头紧紧皱起来,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架子鼓手还沉浸在愉快之中,没有察觉到杨秋女的情绪变化,继续说:“没有什么事情能瞒得过我。”

没等他说完,杨秋女就拿起自己的皮包,从侧门走了出去。当架子鼓手醒悟过来,杨秋女已经走到厅外走廊上了。架子鼓手追上她,拦住她的去路:

“你这就要走?”

“对,劳驾你告诉老板一下,让他安排别的歌手。”

“是我得罪了你?”

“请把路让开,别挡着我。”

“你要是不说我怎么得罪了你,我就不让开。”

“你是无赖。”

“我是无赖。你不说明白,我就不让你走。”

杨秋女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你凭什么挡住我?凭什么?!”她冷笑着说,“就算你知道了我的真名实姓,那又怎么样?你要是想以此来威胁我,那可打错了算盘。”

“我没有威胁你。”他叫起来,“我威胁你干什么?假如我有一点不哥们儿的想法,天打五雷轰,出门让汽车撞死我!”

听他这么一说,杨秋女的气就消了一半,加上她对这个架子鼓手的印象,也并不坏,就勉强笑了笑,说:“那么,你到底是从哪儿知道我的姓名的?”

看见杨秋女脸上有了笑容,架子鼓手便松了口气,嘟囔道:“我的妈呀,你这么厉害!让人知道你的姓名怕什么?出名出名,出的就是姓名,知名度嘛。你倒好,怕让人知道姓名。”

“你想不想回答我的问题?”

“想!当然想!”架子鼓手的样子很滑稽,杨秋女这回真的笑了。

“刚才,我从前面过来,从一张餐台边上经过,听见一男一女说话。那女的说,这个夜总会有个歌手,忒像杨秋女。男的问,谁叫杨秋女?女的说,杨秋女是她的好朋友。我一猜,她说的杨秋女,八成就是你,我试着一叫你,没想到把你给叫急眼了。”

“那女的说,和我是朋友?”

“是。”

“她坐在几号台?”

“喏。”架子鼓手朝餐厅里一指说,“就是那儿。”

杨秋女顺着架子鼓手所指一望,看见靠窗子的餐台真坐着一男一女,可却看不清面目。她往前走了走,还是看不清,就又往前走,这回还没等看清对方,对方却已经看见她了:

“秋女!”

杨秋女想回避却已晚了。

“秋女,真的是你?”

杨秋女再一看,原来是耿小卉。

“小卉?怎么你也来这儿玩?”

秋女这样说着,看见旁边还有个男的,估计是小卉的朋友。但小卉却不介绍他,秋女也只好装作没看见有这个人。两个女孩快乐地聊着,竟把那个男的撂在了一边。

这个男的是刘阳。今天对刘阳来说,是个快乐的日子。他苦苦追求的耿小卉竟主动邀请他来夜总会。刘阳便情不自禁偷偷地感慨:果然是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

今天刘阳有事忙了一天,直到黄昏的时候才抽出空儿来到戏校去。去戏校已经成了他每天的必修课。他那辆黑色的奥迪车,每天定时停在戏校的小操场上。刘阳每次下车后,总要漫不经心地向教学楼方向打量一眼。然后就倚在车门那儿,慢条斯理地抽着烟。最后把烟蒂丢在地上,用皮鞋把它碾碎,便又开车离开。他相信他这种独特的追求方式是会见效的,迟早有一天耿小卉会躺在他的怀里。他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地这样做着,使这件事成为他日常生活的一部分。甚至到后来,他的这种行为已经产生了某种象征意义,成为他意志和信念的表现。而他追求的直接目标耿小卉,倒退居到较为次要的位置上了。

刘阳有一个公司,他这个公司的业务多极了,所以他要应酬的事情,似乎并不比他的爸爸、市委书记刘舜尧少。黄昏来临的时候,刘阳告诉他的女秘书,他要休息一小会儿。说完,他就把自己关在一间房子里。那间房子是不许任何人进去的,包括他的女秘书在内。他每次进去,都锁上门,不见客,也不接电话,没人知道他在里面干什么。今天,他只是在里面呆了一小会儿,因为他急着到戏校去一下。然后马上要赶到酒店,去参加一个挺重要的宴会。

他把车开得飞快,来到戏校的操场后,他熄灭火下了车,向黄昏中的教学大楼望了一眼,便掏出烟来,准备像往常一样,抽完这支烟就走。

城市的黄昏是安静而柔和的。晚霞在高耸的建筑群落里弥漫,把那些现代的、后现代风格的各式建筑统统镀上一层金,便使这些建筑群落平添了一种童话王国的神秘色彩,让人想起很多童年的往事。刘阳边吸着烟,边欣赏着眼前这美丽的黄昏,体会着黄昏带来的内心的安宁。同时回忆着和耿小卉小学、中学同学时的许多故事。

最后,就在他想丢掉烟蒂,开车离去的时候,耿小卉出现了。她从那幢大楼里走出来,径直走向他。刘阳听见她的鞋后跟磕打在地面上,发出清脆的、悦耳的声音,就像一匹骄傲而活泼的小母马,踏着小碎步,发出连贯的哒哒哒的脆响。刘阳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着她向自己走来。

耿小卉确实太骄傲了,她连看也没看一眼刘阳,就拉开了车门,坐进去。刘阳愣了愣,也忙坐进了车子。

“你是来找我的?”

“那还用说,要不,我上这儿来干什么?”

“那好吧,我今天高兴,你请我去夜总会吧。”

刘阳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是说,和我去夜总会?”

“要是你没空儿,就算了。”

刘阳忙说:“有空儿、有空儿,我他妈今天除了有空以外,什么都没有。”说完,朝耿小卉抛去个媚笑。

刘阳的奥迪车轻捷地在操场上画了个漂亮的弧线,便驶出戏校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