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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结婚是一定要行房的(3)

雕花龛床很大,靠壁又高,像一堵墙,将一个长条形的厢房一分为二。床那边摆着床踏脚、五斗桌、梳妆台和柜子;这边是一些盆盆桶桶,包括白天人家挑来的盆桶,墙角里还有一只吃透了桐油的新尿桶。苗幸福端着红蜡烛在李玖妍头边蹲下来,因为李玖妍的脸朝着床背,所以他不能像跟黑子说话时那样脸对脸,他只能对着李玖妍的后脑勺。烛光忽闪忽闪的,照着李玖妍的头发和一只耳朵以及小半边脸。苗幸福说话时看着李玖妍的耳朵。耳郭很薄,耳垂软软的,在烛光里是一小团肉红色。苗幸福被李玖妍的耳朵搞得心烦意乱。他说:“人家跟你说话呢,你怎么看都不看人家一眼呢?哪有这样的呢?没有这样的,莫说还有一张龛床,就是什么也没有,只用砖头架几块板子,你也是要上床去睡的。你是新娘子呐,这是结婚呐,不是儿戏,不上床怎么行呢?”

他伸出骨节粗大的手,犹豫着推推李玖妍的肩:“你不会是嫌我吧?可是,我听水香婶子说过的,你不嫌我呢,要不就是嫌我喝了酒?你们城里女人是不是不喜欢男人一身酒气的?可是你结婚呐,人家给你贺喜呐,你不给人家敬酒?那是不懂礼数呐!”

他说着又推推李玖妍,这回推的是腰。李玖妍的腰呈一个“U”字形凹在那里。苗幸福的手一碰,她那里就凹得更深了。苗幸福说:“要不这样吧,既然你嫌我喝了酒,那今晚就由你,我不挨你;你要不放心呢,那我到地上睡,你呢还是上床去睡,地上潮呐,冷呐,你是女人呐,怕潮怕冷呐。”他又把手伸过去,在李玖妍的屁股上搡几下。李玖妍的屁股像受了惊吓似的往里一缩。但苗幸福的手已经不听话了,它情不自禁地跟着那个棉花包似的屁股往前走。苗幸福的手就像猫舍不得鱼一样舍不得李玖妍的屁股。李玖妍忽然将身子往上一抽,坐了起来,同时将被子扯过来,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苗幸福的手一下子落空了。他愣了一下,紧跟着身子一倾,也凑过去了。

他说:“哪有你这样不听人劝的呢,说了我睡地你睡床的嘛,你怎么还不动呢?要不你说一句话,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我听你的。”

他的手又朝李玖妍伸过去。他看见李玖妍好像在发抖,便摸摸李玖妍身上的被子,说:“你是冷呢,还是怕呢?你怎么发抖呢?”

他没想到李玖妍会踢他,李玖妍的脚突然从被子里飞出来,蹬在他的胯骨上,他一个趔趄坐在地上,蜡烛和盛蜡烛的碗都从手上飞掉了,哗啦一声,房间里便一片漆黑。

苗幸福像摸鱼一样在地上摸蜡烛,摸到了破瓷片,便发出几声响,又碰到了盆桶,也发出几声响。他终于摸到了一根蜡烛,又摸到龛床那边去,在五斗桌和矮柜上乱摸一气,总算摸到一盒火柴,把蜡烛点亮了,又端到龛床这边来。他还带过来一只凳子,将蜡烛坐在凳子上,又捡起另一根蜡烛,点亮了,也坐在凳子上。做完这一切,他才重新在李玖妍面前蹲下来。他的一个中指被瓷片割破了,正在往外渗血珠子。

“你蹬我做什么呢?你又不说话,我说话你又不听,还蹬我,这怎么行呢?”

他看见李玖妍的身子还在用力往后缩,又说:“你怎么老往后缩呢?你真的害怕?你怕什么呢?我这个样子叫你害怕?还是怕跟我行房?你后面是墙,这边是床靠壁,你还想缩到哪里去呢?我不是傻瓜,我已经看出来了,你是怕我。你怎么会怕我呢?我又不是鬼,又不是青面獠牙,我是驼背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还问过水香婶子,我说我这副样子还敢想这样的好事?我说人家会笑我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可是水香婶子说不会,她说你没意见,你肯嫁给我;还说姻缘这种事就是这样不讲理的,表面上看着不配,实际上鸳鸯谱上是早就配好了的。水香婶子叫我别瞎想,她说瞎想什么呢,只要一心一意等着当新郎官。我还以为真是这样的,以为你真是心甘情愿的……可是不管你愿不愿,我们都拜过了,结了婚了,是夫妻了;既然是夫妻了,总是要行房的吧?你听说过有结婚不行房的吗?没听过吧?不行房,人家娶老婆干什么呢?不行房不是坑人吗?你不是要坑我幸福子吧?我们两个前世无怨今世无仇,你坑我一个可怜人干什么呢?我娶你是满肚子的高兴哪,哪想到你是这样的,莫说行房,才拿手挨你一下,你就拿脚蹬我……”

苗幸福说话时,李玖妍看着自己的膝盖,她的膝盖顶着红花被子缩在胸前。堂屋里的黑子在用脚爪抓房门,抓得吱喳吱喳地响。苗幸福忙里偷闲,恶狠狠地骂一声瘟狗。他越说越难过,又把自己说哭了。他泪眼婆娑,一边用力吸鼻子,一边解开棉袄纽扣,接着又气呼呼地又把绒衣和内衣拉起来,把胸挺给李玖妍看。他说:“你看你看!”说着转过身去,把背弓起来,又叫李玖妍看:“你看你看,这就是驼背,你弟弟骂的前驮金后驮银,就是这个!看到了吗?它就是稍微鼓一点吧,不会吃人吧?我不是个妖怪吧?就是妖怪也不能怪我,我娘她把我生成了这副样子,我有什么办法呢?再说,你愿意嫁妖怪你怪谁呢,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根扁担抱着走,你嫁了,就由不得你,这个道理你不懂?”

苗幸福把唾沫都说干了,也没能说服李玖妍。他发现李玖妍是一块石头,他的话都是对石头说的。他威胁说,要不,明天我就跟你回老鼠街,当面问问你爸妈,跟人家结婚却不肯上人家的床,世上有没有这样的事?最后他没话说了,也没心思说了,张着两只手,像一只青蛙似的一跃,把李玖妍压住了。李玖妍除了发抖,既不哭叫也不哀求,她的反应似乎有些迟钝,苗幸福压在她身上时她才醒过神来,然后她就表现得相当惊恐相当绝望。苗幸福说你不要掀我,我不是别人,我是你老公,我是新郎官!可是她根本不管他说什么,她的所有动作都是大幅度的,她推他,用膝盖顶他,把身子反翘起来,企图用肚子把他顶下去。起初苗幸福还有点胆怯,缩手缩脚地放不开,眼看她差一点就要从他手里挣脱掉了,他才真正动起蛮来。他用他骨节突出的大手揪住她,一把将她扯回来,重新压住。他发现她的长着疤痕的指头没什么力气,看着好像把衣服抓得紧紧的,可是他一扯,就从她手上扯下来了。他觉得自己并没花多少力气。他心想不动蛮还不知道,原来你不是不肯,只是装装样子的。

他说:“你不要不好意思,结婚就是这样的呐,一定要行房的。”

那条叫黑子的狗还在门上抓扒着,苗幸福也没工夫骂它了,脱下自己的鞋子,把鞋子朝门砸过去。他把她的衣服都扯掉了,又把她的裤子也扯掉了。她抱着胸脯将身子蜷起来。苗幸福手忙脚乱地掰开她的手,用头和肩膀拱开她的身子,用膝盖顶开她的大腿。苗幸福像掰一只柚子那样将她一瓣一瓣地全掰开了。这时候鸡在叫头遍了,还有狗,也在叫。狗和鸡的叫声此起彼伏,响成一片。黑子好像也在叫,“汪汪汪”。苗幸福就在这么热闹的叫声中和李玖妍行房。他激动地对李玖妍说:“哎,哎,噢!”

鸡和狗又叫了一遍,天色便一点一点地灰亮起来了,透过那个糊着报纸的木格子窗户,可以看见外面那棵枣树的弯弯曲曲的影子。

苗幸福家门口的那棵枣树很大,是一棵老枣树,站在枣树下可以看到那条小河和一大片萎黄的河滩,还可以看见沿岸的村庄。天色完全白亮了以后,苗幸福就准备夹着他的工具包到人家家里去上工了。婚已经结了,要勤勉过日子了。走之前他磨蹭了很久,他像做了错事似的低头在床前站着,站了一阵子,又到堂屋里站一阵子,转身又回到房里。房里还是暗暗的,龛床上更暗一些。李玖妍裹在被子里,背对着他缩在床角里一动不动。苗幸福觉得他一定要跟她说一句什么话,可又没想好怎么说,他皱着眉看着她的衣服和裤子。她的衣服裤子被他东一件西一件地乱扔在地上,衣服开了线缝,裤子也裂了一条长长的口子。他想了想,忽然一把捞起她的衣服裤子,包括一条被他撕成两片的红底碎花小裤衩,又从床背拿了一只红木盆,然后在水缸里舀了水,坐在堂屋里洗这几件衣服。

屋子里的光线就是在苗幸福洗衣服时渐渐明亮起来。衣服洗好了,苗幸福打开大门,将这些被撕破的贴肉衣物晾在外面一根竹篙上。那根竹篙一头搭在枣树上,一头搭在一副三脚叉棍上。晾好了衣服,苗幸福用力伸了一下身体,他的样子有些疲倦,于是他又像做广播体操那样,平伸了几下胳膊,双手按在胯上甩了甩腰。他一边甩腰一边朝河对面看着,看着看着,莫名其妙地嘿嘿笑了两声。

他又回到房里,从柜子里拿出一件圆领棉毛衫,一条红花裤衩,一条衬裤,轻轻放在枕头边,然后搓着手,对着李玖妍的后脑勺说:“你换洗的衣服我都是准备好了的,都是崭新的,我给你放在这里哈。我现在要到人家家里上工去了,早就说定了的事,再拖不得人家;你换下来的衣服我已经给你洗了,你自己记得收一下,晚上我来给你补。”

他套上袖套子,拿起放在床边矮柜上的工具包—就是一块包袱皮,里面包着一把剪刀,一根竹尺和一根皮尺,一个针包,一块画线用的粉饼—在臂弯里夹着,又看看李玖妍的脊背,就带上门走了。走了一阵子,他又回头看看那几件晾在枣树下的衣服,同时看看戳在屋顶上的烟囱,心里甜滋滋的。他想万事开头难,以后就好办了,就顺当了。今天有老婆,明天就会有孩子,往后他会有一窝孩子。一窝是多少呢,是五个还是七个呢?

黑子跟在他脚边走了两步,他大声地叫黑子回去。他给黑子做了一个手势,非常和蔼地对黑子说:“你以后别跟着我了,老实待在家里。现在家里有人了,你就跟着她,知道吗?她刚来,人生地不熟,不习惯,你快回去陪她,啊?你没听到?你要我踢你两脚?”

黑子犹豫着又跟了他几小步。他严厉地说:“回去哈,小心我踢你哈!”黑子眨眨眼睛,坐下来,屁股刚落地,他忽然跺一下脚,黑子缩缩脖子,又站起来;他又跺一下脚,黑子便背一弓,掉转头,“喔汪”一声,撒欢似的往回跑。

苗幸福又嘿嘿地笑两声,唆起嘴唇吹着口哨往前走。他吹口哨的水平极差,或者说根本不会吹,可他还是咴呜咴呜地吹着。他吹着口哨出门,又吹着口哨回家。回家时他远远地听见黑子在叫,看见那几件破衣服还在枣树下晾着,还看见烟囱在冒烟。虽然天已经黑了,他还是看见了烟。烟软软地一圈圈地叠在那里。

在这之前,苗幸福家的烟囱是难得冒一回烟的,他夹一个裁缝包,带着黑子出东家走西家,他吃人家的,狗也吃人家的。他的烟囱是冷的,是个摆设。人家的烟囱是一片焦黑,烟囱口上都疙疙瘩瘩地巴着厚厚的已经炭化的烟垢,他的烟囱却一年到头都是干干净净的,烟囱口上砖是砖泥是泥,一清二白。而现在呢,他家的烟囱也冒烟了,烟像蘑菇般一朵朵地开着。他半张着嘴站在那儿发愣。这些烟以及它们所形成的气象使他猝不及防,在他所憧憬过的情景里,他忽略了这个细节,他没有准备,所以心里一下子鼓涨了,涨得很满很满,就像一口缸被呼啦一下子装满了,再也装不下别的了。他鼻子都酸了,却极舒服地喘出一口气,在心里叹着,这些烟真好看,真有味道啊。

原本他还有些担心的,怕她不会过乡下的日子,不会烧那眼土灶。现在他不用担心了。他想她一个大活人,就是看起来没那么活泛,可是她什么不会呢,哪能饿着呢。他顺手收了那几件破衣服,把它们一件件挂在臂弯里,同时他有些歉意地摇摇头,一个人笑了笑,又继续很温暖地往下想:现在我不是一个人了,我确确实实有了一个家了,我撑起一户人家了;既然已经是一户人家,那就该有个当家的吧,家是可以放心交给她吧?

他的所谓“家”,不是他的土坯瓦房,不是土灶和烟囱,也不是雕花龛床,而是他这些年攒下来的钱和一点粮票布票,还有一串钥匙。钥匙分大门钥匙房门钥匙和箱笼钥匙,一般人家最要紧的是箱笼钥匙,而苗幸福从来没有箱笼,他最要紧的是一只小小的缝得很精致的蓝布袋子,吊在他的裤带上,那里面装着他的钱,还有布票和粮票。他把手伸到裤腰上,将那只成天吊在那儿的蓝布袋子解下来,和一串钥匙一起,都轻轻地放在她面前。他对她说,以后这个家就归你管,反正吃穿是不要你发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