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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结婚是一定要行房的(2)

李玖妍还是跟相亲那天一样漂亮,她穿的还是那件紫红色灯芯绒小翻领夹袄,里面是一件大红高领毛线衣。她的头是我妈给她梳的。我妈把她的头发剪短了一些,修了一下刘海,将鬓发用夹子给她抿到耳后去了,加上毛线衣的大红领子一托,使那张脸看起来像一个银盘。但我没有看到她的表情。她没有表情,呆呆地站在那里,有时候眼睛这里“刮”一下,那里“刮”一下。水甸人大约也都看到了她的漂亮,但他们首先看到的还是她的胖。他们大声喊苗幸福,幸福子幸福子,你老婆一身好肉呢!我听见苗幸福的笑声,但没看见苗幸福。他被人群淹没了。人群拥着他们往一栋泥坯瓦房走去。我看见房子前面有一棵树(后来我知道它是枣树),树旁边有一个小草堆,大门口贴着对联和喜字。吹鼓手分两边站在门口。熊大头又打了一挂爆竹,婚礼就开始了。

那天李玖妍很听话,水香叫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水香说跪下磕头,她似乎犹豫了一会儿,水香又说了一遍,她就不犹豫了,跪下去磕头。水香说磕三个头就够了,不磕了,她便不磕了,站起来。水甸人先是盯着她的胸脯,她的胸脯老是一颤一颤的;她趴在地上磕头时,水甸人又盯着她撅在那儿的屁股。她的屁股本来已经很圆了,里面又穿了厚绒裤,再并拢大腿将它撅起来,就更是一个滚圆肥硕的大屁股了。

水甸人一边啧啧地赞叹,一边高声喊苗幸福,幸福子幸福子,看到你老婆的胸和屁股了吗?你怕是吃不消的哟!

过了一阵子,水甸人又叫幸福子,幸福子你看你家黑子,它想跟你争老婆呢!

苗幸福的鼻尖和脑门上都冒着汗,他今天穿的还是去我们家的那一套,却一点都不瘪塌了。他一边掏出烟来,给大家乱抛一气,一边回应他们,—你们吵死呀!

黑子就是那条狗。水甸人说它要跟苗幸福争老婆,那就说明它是一条公狗。那天那条叫黑子的公狗的确很兴奋,它放过了我,紧跟着李玖妍,从中午到晚上,它都像个跟屁虫似的粘着她。李玖妍在哪里它就在哪里,用乌亮的鼻子在她两腿上碰来碰去。

我来水甸已经大半天了,水米还没沾牙。熊大头和水香,还有苗幸福,他们都把我忘了,他们跟吹鼓手挤在一起吃了“昼饭”,又忙着叫人摆桌子。他们把别人家里的桌子搬出来,大约搬了二十几张桌子,都摆在枣树下。下午五点钟左右,又打了一挂爆竹,又敲锣打鼓吹唢呐,喝喜酒的人便三三两两地来了。苗幸福拿着一盒“大前门”和一盒火柴,给这些人敬烟点火。人家说恭喜恭喜,苗幸福就说同喜同喜。他今天戴了一顶崭新的蓝布帽子,跟人点头时会泛着一抹只有戴新帽子才有的涩光。水香忙着安排人们入席,忙得差不多了,忽然想起我来了,她问熊大头:“咦,舅大爷呢?”

熊大头一愣,说:“哎呀。”

他们便到处找舅大爷,问那些来喝喜酒的人看没看见那个撑着一只凳子的舅大爷?当时我就靠在一面土坯墙上,我旁边是一个猪圈,后面是一个菜园,透过菜园土坎上的树丛可以看见不远处的那条小河。后来还是那条叫黑子的狗发现了我,它跑到猪圈边提起一条后腿撒尿,撒完了尿就朝我汪汪地叫起来。黑子叫了许久,水香才往这边看,大约看见了我半个脑袋,便胸脯一跳一跳地跑过来。

“哎呀你这个舅大爷,我们都找你半天了,你怎么躲在这里呢?昼饭还没吃吧?这要是说给我表姐跟表姐夫听,还不要怪我们不拿舅大爷当客?要知道你是舅大爷呢,你今天最大呢,你是要坐上席的呢,你躲什么呢?”

我没好气地说:“我没躲。”

她说:“好好好,你没躲,是我们怠慢了舅大爷。”

她先让我吃了半碗炒米粉。她说先垫垫肚子,不要吃饱,吃饱了就吃不下别的了。我吃了炒米粉,她又带我去坐桌子,安排我坐上席。我不肯坐,她说水甸的风俗就是这样讲究的,舅大爷为大,你舅大爷不坐怎么行呢?她抢下我的凳子,半拖半抱地将我放在上席的位子上。我感到浑身不自在,便将身子往旁边偏,在上席挂了一个角。

我旁边坐的是一帮主任。我听见大家叫他们这个主任那个主任。他们嘴里含着糖,嘴唇上却都叼着一根烟,还时不时地往嘴里喂花生瓜子。没一会儿,苗幸福哈着腰过来了,说各位主任都来啦,有这么多主任赏光,这下我苗幸福有脸面了。主任们喷着烟,或者吐着瓜子壳,说苗驼子,摆这么大的场面,娶了个仙女呀?苗幸福嘿嘿嘿光是笑。一个主任扬手往苗幸福蓝瓦瓦的新帽檐上拍一下,说你个死驼子,还不快叫新娘子出来?我们要验货!主任们便乱糟糟地叫着,验货验货!水香就笑嘻嘻的,把李玖妍从屋里拉到主任们面前,主任们一边看一边嘻嘻哈哈,说苗驼子苗驼子,人家高出你一个头呢,你趴上去只能吃奶呢!水香说你们这些大主任,嘴里积点德,人家是城里妹子呢。主任们说城里妹子怎么啦?嫁到我们乡下来了嘛,要入乡随俗嘛。苗幸福还是嘿嘿嘿地笑,一边笑一边拿个杯子倒满酒,双手端起来敬主任们。主任们说你也变成城里人了?不懂规矩了?你一个人敬什么酒?新娘子的酒呢?水香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只杯子,但李玖妍不接。水香轻声说,接到接到。李玖妍就是缩着不接。主任们说怎么回事,看不起我们乡下人?水香便死劲给李玖妍挤眼睛,可李玖妍低着头,似乎什么都没看见。水香就扭脸朝主任们咯咯地笑着,新娘子实在喝不得。主任们说咦,怎么喝不得?是人就喝得,除非你们偷了冷饭,肚子里有货了才喝不得。水香含糊地说,哟,这我可不知道,你们要问幸福子。主任们便看苗幸福,骂他鬼样,还有本事偷冷饭?老实说,偷没偷?苗幸福咧着嘴笑,咿耶咿耶,不知道他说什么。主任们又上上下下地打量李玖妍,这个说像,那个也说像,像呵像呵,像个偷过冷饭的呵。水香又咯咯地笑,你们这些大主任呐,羞得人家新娘子都站不住了。主任们更快活了,要苗幸福老实交代,苗幸福说喝酒喝酒。主任们说没那么便宜,你经过谁同意啦,就敢偷冷饭?苗幸福说我认罚我认罚。苗幸福连喝了三杯,主任们才放过了他。

在整个婚宴过程中,李玖妍再也没有出来。我下桌离开时,也没看见她。下桌后我倚在门边往屋里看,只看见了那条大黑狗。它叼了一块肉骨头,趴在房门口亲亲热热地啃着。晚上我睡在水香家,跟她的老大老二睡。老大叫熊金灶,大约比我小个两三岁。熊金灶小声问我,知不知道结婚是干什么?我当然知道,但我不说,反问他,他便吃吃地笑着,说就好比狗打花,公狗在上面,母狗在下面。他又问我,听没听到人家怎么说?我摇摇头,他又笑,说人家说的,今晚上你姐姐非扎包头不可。我不懂什么叫“扎包头”,熊金灶说这都不懂?就是要在头上绑一条手绢。我问他,为什么头上要绑手绢呢?熊金灶说被苗驼子搞的呀,人家说苗驼子熬了这么多年,今夜里一定要拼命搞的,不搞十回也要搞八回的,一定要搞得你姐姐扎包头的。熊金灶一边说一边鬼鬼地笑着。

第二天我本想去苗幸福家旁边转转,看看李玖妍是不是“扎包头”了,但一大早就被熊大头叫起来,他说快点快点,要赶车呐。他催命一样,我这里才刚收拾好,他扯着我一只手,背起我就走。我说凳子,我的凳子!他才一把捞起我的凳子。他昨夜的酒还没消,头发里都是一股酒气,脚下也发飘,背着我东摇西晃的。他把我背到大堤上,等汽车来了,又把我背上汽车,把车票钱给了我,自己却下车回去了。他说你爸会到汽车站去接你的。我是上午十点半左右到的汽车站,却没看见我爸,我只好自己撑着凳子慢慢挪回了家。

我回家时,正好碰到我爸妈在拆铺。他们不睡一个房间了,也不睡一张床了,李玖妍嫁掉了,把房间腾出来了,这两个在一起睡了大半辈子却越睡越冷的人,终于得到了一个机会。我妈像搬家一样,先把被褥搬过去,又把枕头和垫被搬过去,然后搬自己的衣服,最后是两把梳子,一面边框上长了锈斑的梳妆镜子和几根黑漆头发夹子。我爸待在房间里没出来,大约在收拾什么。他们都知道我回来了,却谁也不问一句。水甸那地方怎么样,人怎么样,婚礼怎么样,李玖妍怎么样,总该问问的,可是他们各忙各的,不问。

苗幸福后来告诉我,结婚那天晚上,那条叫黑子的狗还赖在房间里,它以为还跟以前一样,它是趴在他床边睡的。他说黑子你出去!它只是敷衍地摇一下尾巴。他没工夫跟它多啰嗦,照它的屁股就是一脚。他几脚就把它踢到堂屋里去了,可是等他一转身,它一跳,又进来了。那天苗幸福多喝了几杯,他瞪起红红的眼珠子,久久地看着他的狗,忽然撇撇嘴,像小孩子一样哭起来。他居然哭得很伤心,而且越哭越伤心。他哭着蹲下来,对着黑子泪流满面。他的鼻涕又清又亮,快拖到地上了。他哭着对狗说:“黑子黑子,叫你出去你不听,看见我结婚你不高兴吗?你真是个蠢东西呀,你说你赖在这里做什么呢,出去吧,啊?你没看见我有老婆了吗?我有老婆啦,你守在这里就不方便啦……”

苗幸福的话越来越多,他欷欷地说:“黑子黑子,大家都眼红我呢,你看到了吧?见我不但娶了个城里老婆,还是个手脚齐全不哑不瞎白白胖胖的城里老婆,他们心里发酸呢,他们嘴上不说,可是我看得出来,他们的眼睛在说呢,心里在说呢,说得难听得很呢。他们说呀,这个女的要不是个破货,就一定是个有暗疤的,要不就是个傻子呆子,反正不是好货,好货能轮得到他苗驼子?世上又不是死绝了人。可是,这有什么用呢,我不听就是了,莫非我幸福子就该可怜到底?各人有各人的造化,各人是各人的命,他们眼红我一个可怜人做什么呢……”

苗幸福说着说着就站起来,顺手拖过一只凳子。黑子早有警觉,腿一缩,不等他将凳子举起来,一个侧跳,影子一样蹦出去了。

苗幸福笑两声,关上房门,扣上门搭子,却不见了李玖妍。他在房里转了一圈,转到床背,才看到了李玖妍。床背昏暗,苗幸福弯着腰看了许久,看清了李玖妍是裹着一条红花被子睡在地上。地是用石灰和黄泥夯的,又硬又冷。苗幸福便有点发愣了,疑惑了,心想这是怎么回事?有床不睡,睡在地上,她不会真的有点傻吧?洞房花烛夜呢,床在那里,铺的盖的都齐全,都是崭新崭新的,香喷喷的,你睡在地上干什么呢?苗幸福怎么想也想不通。他把蜡烛端过来,照了照,小心地说:“你怎么会睡在地上呢?”但李玖妍好像没看见,更没听见,他就有些气了,地踢两下床脚,说:“你怕还不知道这是什么床吧?告诉你,这是两进的龛床,是土改时分的,过去是地主睡的!你看到那上面雕的花吧?谁家的床会雕花?会雕这么多花?只有地主家的床才会雕这样的花!你再看看房里的这几样东西,五斗桌啊,梳妆台啊,还有柜子啊,都是过去地主家才有的,是我请人照着样子打的。我这样做不都是为了你,怕委屈了你,可你还往地上睡,莫非地上会比床上还舒服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