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农村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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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年轻

有了樊高娃退回来的五元礼钱,李应高当晚不必回芦源。他从牛家梁下来准备回县城,在岔路口被等待已久的樊高娃截住到樊新庄住了一宿,第二天带着药品回到芦河源父亲的身边。

父亲明显苍老了。父亲不仅比挑着筐担给李应高他们铺垫公路时老了许多,就是与两个月前反穿皮袄站在墕口上迎接儿子相比,也是明显地苍老了。加上刚刚过去不久的旧历年,父亲也只有六十一岁,但是,艰苦岁月的风刀霜剑,已经在他的脸上刻下了无数条纵横交错的历史沟痕。

父亲很久都不愿去塔湾镇赶集。临过年前,为了采办点年货,父亲去了一趟塔湾,被双河岔周围来赶集的婆姨女子们背后指指戳戳了一通,回来后抱着肚子倒了几天的冷气。正月十五镇上举行秧歌汇演,应高为了让父亲精神上轻松轻松,硬是把父亲带到了闹秧歌的地方。李应高陪着父亲站在供销社和邮电所的高门台子上往场子里看,正好双河岔秧歌队过来停在邮电所门前唱彩。双河岔秧歌队打伞头的是王一莲的舅舅——有名的韩铁嘴。看到邮电所长正忙着给各秧歌队的伞头敬酒,韩铁嘴把伞头一摆唱道:

上一道坡来下一道坡,一脚踩开个“盖佬”窝;

“盖佬”所长拍电报,“盖佬”兵忙着往乡下跑;

社员们寄信又看报,全靠了邮电所众“盖佬”……

街道两旁的看客正为韩铁嘴的“盖佬”歌叫好呢,韩铁嘴把伞头一摆又让锣鼓唢呐停下来。他一边摇着大花伞头一边唱:

供销社门台高又高,门台上站了两颗大“瓷脑”;

老“瓷脑”的姓名咱不表,小“瓷脑”就叫个李应高;

俊样的女子他不爱恋,当上了军官就把心变;

他是咱乡里的陈世美,差一点逼死王一莲……

韩铁嘴的“瓷脑”歌同样赢得一片喝彩,但却把李应高父子气得半死!按规矩,秧歌队沿各家门表演时,伞头走到哪唱到哪,都是现编现唱,唱好唱坏全由伞头的一张嘴,主家都不许恼。当地有一句谚语“猎手的眼窝邮差的腿,小娃娃屁股伞头的嘴”,就是形容伞头的嘴厉害。但一般的伞头都不会去揭人家的伤疤。韩铁嘴的“盖佬”歌,意思是邮电所都是“戴绿帽子”的,尽管骂人的成分多,但人人都知道这是玩笑。而“瓷脑”虽然只是形容人笨,后面的话明显是在揭短……应高爸从此再也不去塔湾镇赶集了。

父亲虽然不到镇上去,但村里不懂事的娃娃们却学了韩铁嘴的歌对着他们唱。大人们也有管教娃娃不让唱的,也有听了后陪着一起笑的。父亲的胃疼病便时不时地会发作起来。

李应高每天早饭后将父亲的药煎好看着父亲艰难地喝完后就到生产队去了。现在的生产队已和四年前大不相同。四年前的生产队掌管着村里的绝大部分土地,农民自己只有一点集体不好耕种的边角地。现在,生产队将大片大片的地分给了农民,集体只留下少部分应付上面的检查和种植缴纳公粮的庄稼,生产队其实并没什么事情可干。但是,李应高却需要和生产队保持紧密的关系。他必须在今年春耕之前分到土地。他是在部队提了干部的军人,已经属于挣工资的人,生产队没有给他分土地。但他被王一莲的飘飞又变回成农民,芦河源的人是料想不到的。村里没有留下足够的好地给他补分,只能在种公粮的地上割出边角地给他。这样的分配应高大大坚决不同意。按照应高的年龄,村里该分给他两口人的土地才对。现在他们以应高没成家甚至还没有相下亲为由,只答应给一口人的地,而且不能在集体的地块中间。应高大大的胃就更疼了。

其实,父亲和应高心里都很清楚,芦河源这块土地永远都不会拒绝接纳从这里走出去的任何人。但是,要将生产队未经政府批准就半公开半隐秘分给全村人的土地收回来重新分配,那几乎是不可能的。而生产队留下专门应付“上面”和缴纳“皇粮国税”的地块,又实在不好割得四分五裂。村里就想让李应高先把边角地种上一年,来年看看全国农村的“大形势”如何再做定夺。应高倒是同意了,但父亲认为老大不小的李应高今年这一年太重要了。如果因为没有足够的土地和粮食而连一个农村女子也找不下,他怎么向躺在黄土下的老伴交代?父亲因此和生产队闹上了别扭。

既无法改变生产队的决定,又难以宽慰父亲的心情,李应高便一副不懈努力的样子往队上跑。队上的窑洞里经常一个人都没有,空荡荡的大院子就像连队的训练场,勾起了他的思念。李应高忍耐不住,就在队里的大院子把侦察兵的擒拿格斗拳复习演练一遍……

一套擒拿格斗,在大院里搅起团团黄尘。黄尘裹挟着昔日的侦察排长腾空跳跃指东打西,所到之处虎虎生风。黄尘中,窑洞垴畔上突然传来一声:“打得好!”

黄尘散去,应高看到垴畔上站着的竟是林知雨余青和樊高娃。应高脱口叫声“好”,顺着窑洞旁边的土坡一股风般卷了上去。

李应高领着自己的客人,走上了垴畔后边的羊肠小道。他们大声地说着话,环视着这个芦河源头上的穷山村。他们看到,村对面向阳的山湾里已飘起了薄薄的雾气,远处的山头上,一对勤快的夫妻正挑着担子往自家的地里送肥。山脚下背阴处残留在一片枯黄芦苇中的冰雪正在融化,涓涓细流汇入山底石岸下粗大的清泉,组成一条小溪从小村流过。

樊高娃和林知雨到芦源来,李应高完全没有料到。他更没想到从小在银川长大的余青也能跑进这个窄小的山沟来。他们给应高父子带来了十分珍贵的礼物:樊高娃带的是一套高中课本和几本高考资料,另外还有两只军用罐头;林知雨提了砂糖、茶叶和一条儿猪肉,又让余青给应高大大递上一块布料。林知雨樊高娃一口一个“干大”,余青也是“大叔”不离口。

林知雨说:“那天应高在县城买药就知道干大病了,早该来看望的。”

樊高娃说:“那天应高兄弟走后我就到处搜翻着找书,又找了好几个同学才把课本找齐,赶快就约上知雨来了。”

客人的到来给应高父子带来了巨大的快乐,他家垴畔的烟囱很快就升起了浓浓的白烟……

应高让父亲在炕头陪着客人拉话,自己在锅台忙碌。不到一个小时,就把一盆黄灿灿的小米捞饭和一盆喷香的猪肉翘板粉端上炕。应高大大端起碗来刚准备给客人盛饭,只听到畔上一声“一——二”,后面就是一群孩子高声齐唱“瓷脑”歌。应高大大手里的碗掉在炕上,双手抱住了肚子。李应高忙拿了一把糖果跑出去……

应高回来,林知雨已给父亲和樊高娃余青盛好了饭。樊高娃边招呼应高上炕边问:“你们村有这么嘴脏的伞头?你看把干大给气的!”

应高说:“双河岔的韩铁嘴在塔湾乡上汇演时编喊下的。王一莲的亲舅舅。”

樊高娃双手端了一双筷子递给应高大大,劝说道:“韩伞头的嘴就是小娃娃屁股,说脏就脏了,干大你用不着生气。我看应高兄弟非但不是瓷脑,他还是个有大才大出息的男人。眼下这个时候,他都准备复习功课去考大学,就是个有脑子有理想的人。干大不要总为过去了的事情难受,会影响你老人家的身体。”

应高大大叹口气说:“应高和王家的事已经这样了,我也不多想了。最近让我窝心的是生产队不好好给应高分地。你说,我们既然没那个做官的命,当农民总要往人前面活哩吧?连块好地都没有,他怎么能超在人前头?”

林知雨接过话说:“干大你不用急,应高不是准备考大学吗?地少点就少点,让他挤时间多看点书更好。”

应高大大说:“考大学的事哪有个准?再说,就是考上也得从地里刨挖粮食供学吧?没好地不行喀!”

樊高娃往应高大大身边凑了凑说:“干大你又错了,知雨说得对着哩,今年还是让应高一门心思考去。至于以后供学,依我看形势现变化哩,明年农民单干重新分地也说不准,迟个一年半载也没什么。应高人年轻,又在部队当过军官受过锻炼,肯定不会一辈子窝在芦河源。我比应高还大两岁,又没出过门,现在已经有了两个娃娃的拖累。就这条件,我还没准备在樊新庄修一辈子地球呢,应高兄弟还能窝住?干大你放宽二十四个心等着!”

应高大大脸上终于露出了笑意,嘴里却说:“我家应高就是太年轻才弄下这件瞎瞎事,成了犯错误的人啊!”

樊高娃笑着说:“干大,我看那事也不一定就是个瞎瞎事。老古人常说,人的命,天注定,着急上火不顶用。我觉得吧,人活一辈子路长哩,如果他的命里注定要犯一两次错,那还不如年轻时就把这一劫给过了吧。把错误留在中老年去犯,想回头也没时间弥补了。说不定这还是应高兄弟大运气的开始哩……”

石匠樊高娃的话把大家说得高兴起来。在樊高娃林知雨余青的陪伴中,李应高和父亲吃了父子团圆以来最香的一顿饭菜。

这天晚上,四个年轻人通宵未眠,从呼噜斯太银川无定河一直聊到了北京上海莫斯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