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老四是个上访户,老上访户。
那时我在办公室坐着,第一次见到仲老四。他个子很高,头发花白,理成平头,穿旧的军绿上衣,好像有些瘦,下摆裂开半尺宽,下身一条深蓝的裤子,也短了两寸,在脚脖上面晃晃荡荡,由于没穿袜子,他黑黄的一截脚脖露在外面,脚上是一双破胶鞋。
仲老四敲门进来,看到我,他咧嘴一笑:你,新来的?
我还没回答,他弓着腰就往里走,一屁股坐在沙发上:领导没来?
我问他喝水不,他很敏捷地站起来,双收合十,弯腰鞠一躬:谢谢,谢谢,不客气,我不渴。
我问他怎么知道我新来的,他说:以前没见过你嘛,屋里没别人,你也不会是来办事的,那就肯定是新来的。
我告诉他我是新分来的大学生,他说:领导,你新来的,那我有必要给你做个自我介绍。他又敏捷地站起来,从夹在胳肢窝里的绿色布兜里掏出几张纸:你得了解一下我的情况,我有冤屈,必须讨个说法。对了,你可以叫我仲老四,他们都这么叫。
仲老四想要说的问题比较多,先是他儿子被学校开除,因为晚上翻墙出学校而且打架,还有他自己的问题,诊所被关闭。仲老四说:这其实是一个问题,要不是我儿子被开除,我就不会找学校讨要说法,如果不讨要说法,诊所怎么会出问题被关闭?
仲老四的牙齿很黄,长得东倒西歪,他说话的时候一直笑着,那些牙齿就一直来回晃。不急不躁,不慌不忙,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完了,仲老四把材料重新装进布兜里:反正你新来的也解决不了问题,知道就行。
知道就行,我知道了,也就行了,我该干嘛干嘛,仲老四跟我要了半本稿子、一根圆珠笔芯,坐在沙发上认真地写“汇报材料”,他说:要解决问题,必须给领导递交书面材料。
由于科长外出开会,仲老四在沙发上坐了一个早上,下班的时候跟我一起下班。
后来问科长,他说:仲老四啊,老上访户了,他的问题早解决过了,还要上访,很多年了。
第二次见到仲老四,我在信访局的接待室里值班,主要接待和我们单位有关的上访人员。刚八点,仲老四来了。他看见我,呵呵一笑:今天你来值班了?我报个到。
我问他:登记上?
他说:登记上。
看着我把他的名字、问题登记好了,他说:领导你忙,我走了。说完他真的走了,不拖泥带水,不纠纠缠缠,来的迅速,走的快捷,我看看表,还不到八点十分。
在以后的几年里,我很多次见到仲老四,有时在楼下,有时在走廊,有时在某个办公室。见到他,我们像熟人一样打个招呼:你来了?他笑:领导好。我来给各位领导报个到。
仲老四和办公楼内每个人都很熟悉,从领导到一般职工,见到他都问候一声:来了?他笑呵呵地答应一声:来了。完全像是老朋友。
仲老四来上访骑一辆很旧的自行车,夹在胳肢窝里绿色的无纺布包换成了后座上的花包袱,包裹着他越来越厚的材料。
一年一年来回穿梭,大家和仲老四形成了很有趣的一种关系,既要认真接待他,看他递过来的各种纸张写出来的材料,又要耐心给他解释说了无数遍的话,同时,还像老朋友一样,问问他的庄稼,秋收了没,麦种了没。
仲老四每次来,似乎都特别高兴,满脸笑容,上访户常有的焦虑、忧愁、愤怒、无奈,都没有,他似乎很坦然,上班下班一样习惯了来来去去。
偶尔,仲老四还会对我们单位的一些事发表“高见”:那谁都去当领导了,他会干啥?有人提醒他:仲老四,这不是你该管的。他孩子一样咧嘴一笑,又用黑粗的大手捂住,压低了声音:我错了,我错了,领导你批评的对。说完再嘿嘿一笑,弓着腰,去敲某个办公室的门。
又到我办公室的时候,我问他:仲老四,你有这么多时间干啥不好,非得往这儿跑?十来年了,即使把你孩子学籍恢复了也没用,再说还恢复不了,诊所让你开了,你又没资质。
他很认真地说:我又不想发财,也不想升官,一辈子就这点事,必须解决好,要的是个理,是吧?
我说:你不烦?
他说:烦啥?牵扯孩子的过去,这多大的事啊,这就是动力。
我说:解决这么大的事,你天天还那么高兴?
他说:来给领导汇报工作,要领导作难解决问题呢,还能哭丧着脸?再说,你们都是好人,对我态度这么好,我也要笑脸相迎啊。
仲老四的逻辑很特殊,仲老四做事的方式也很特殊,他像祥林嫂一样不断诉说着他的委屈,提着他的要求。十来年时间,就这样过去了,仲老四的儿子早已经去南方打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