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巩的父亲易占被诬落官,只好回家。易占在位之时是一位清廉的官,没有为自己积攒财富,由此为他的大家庭后来的生活带来了经济压力。曾巩又在京城里参加考试,没有考中,次年才回到家中。曾易占是被诬而失职,自然心中有些愤懑,同时他又是一位有志之士,深感怀才不遇,壮志未酬,于是难免要外出走动,一来是散散心,二来有机会也得为自己申诉一下。第二年,也就是景祐四年(1037年),曾易占去了筠州(今江西高安市)拜访余靖,筠州离南丰不算远,他从水路而去,自盱江入赣江再转锦江而到达筠州。而余靖在筠州也属于遭贬的官员,他在《洪州新置州学记》里说:“某以上书忤旨,贬筠州。”此时他们两人也就有了相通之处,一人是被贬降了职,一个是被贬而没了职,也算是惺惺相惜了。曾易占送上自己的诗作,余靖为他写下了《曾太博临川十二诗序》,余靖在序中说:
今兹得罪去朝,守土滨江,同年不疑曾兄惠然拿舟见顾,间日共言临川山水之美,因出十二诗以露其奇。其诗皆讽咏前贤遗懿、当代绝境,未尝一言及于身世,陶然有飞遁之想。通哉!不疑不以时之用舍累其心,真吾所尚哉!{1}
余靖对他的诗歌作了肯定,对于他超然于名利,他的人品也作了肯定,对于他落官不落志表示钦佩,也隐约表达了同病相怜的意思。两年后,曾易占又进京上书,大谈国家安危治乱之事。次年又去了江西的南康(今星子县一带),并在朋友那里住了一段时间。几年之后,曾易占又上书请建东宫,在居家期间还写下《时议》十万字。可以看出曾易占居家期间还在关心国家大事,并积极建言。做这些都是需要大量时间与精力,自然就会减少他对家务操持的时间与精力,影响他对家庭的关照。
在这样的家庭背景之下,曾巩首先要帮助父亲解决一家人的生计问题,不然生活就会紧巴巴,家人就要受饿挨冻,事非小也,况且此时家有八九十岁的祖母,还有兄弟、妹妹等十余人。哥哥晔长他十岁,是一个酷爱读书的人,也是一个多病的人,以至于年不到五十而早逝。在曾巩面前第一是必须想办法解决吃饭问题,其次才是读书求上进的事。他在《上欧阳舍人书》中说:“祖母日愈老,细弟妹多,无以资衣食,恐不能就其学,况欲行其他耶?”
虽是生存的压力大,但毕竟他家祖上是官宦之家,也是远近闻名的望族,在家人的共同努力下,生活还是能维系下去。也能抽时间外出短暂游学或参加考试。庆历元年(1041年),曾巩游学京城太学,拜谒大文豪欧阳修,欧阳修十分欣赏和爱惜这位天下难得的青年才俊,以至于欧阳修说:“过吾门者百千人,独于得生为喜。”但这次考试,曾巩还是没有考中,又只好落第而归。曾巩虽然落第,但已是文名满天下。
曾巩南归,他住在临川,因而上齐工部书,请求入临川学籍。他在临川虽然生活艰辛,“皇皇四方,营飦粥之养。”但对学习还是一刻也没放松,他在给欧阳修的信中对于在临川的学习情况做了汇报。他说:“此巩既夤缘幸知少之所学,有分寸合于圣贤之道,既而又敢不自力于进修哉,日夜克苦,不敢有愧于古人之道,是亦为报之心也。”
曾巩八岁丧母,而在他二十六岁时,祖母黄氏又以高龄逝于临川,次年他归葬祖母于南丰,并请王安石撰写墓志铭。这也是他家庭里重要的事件,但更不幸的是他这个时候已得病,只好在家养病,不得离家外出。对于当时的情形,曾巩在他给欧阳修的《上欧阳龙图》一信里说:
拜别后,其心焦然如渴饥不见饮食,于今三年矣。得前年秋所赐教,后寻闻外补,欲寓一书以布惓惓之意,而其罪衅招祸。其冬祖母弃馆舍,哀摧之余,仅存微息。至去秋复奉祖母、亡母葬。南丰贫贱也。乞丐以供事,故常奔走于道路,无须臾之暇能果其所欲。即又欲葬祖母后一至执事之侧,少慰其心。而自去夏属疾,至冬益甚,抵今未尽平复,未堪远役,又未能成其意。
庆历七年(1047年)六月,曾巩的父亲易占奉诏入京,曾巩抱病随同前行。经过两个多月的跋涉,他们到了金陵。到金陵后,曾巩从宣化渡江去了滁州见欧阳修,并在滁州住了二十余天。滁州属安徽所辖,离金陵也不是很远。曾巩在给王安石的一封信里说:“巩至金陵后,自宣化渡江来滁上,见欧阳先生,住且二十日。今从泗上出,及舟船侍从以西。”离开滁州时,欧阳修写了一封信给离任的前宰相杜衍,信中对曾巩的情况作了大致介绍,希望杜老先生招之于门下。杜衍,字世昌,越州山阴(今浙江绍兴)人,住在南京(今河南省商丘南),于是向杜老先生推荐了曾巩,正好曾巩在南京可以去拜访他。欧阳修在信中说:“进士曾巩者,好古,为文知道理,不类乡闾少年举子所为。近年文稍与雍,后进中如此人者不过一二。阁下志乐天下英材,如巩者进于门下,宜不遗之。恐未知其实,故敢以告,伏惟矜察。”九月,曾巩给杜衍写了一封信,并且随信寄上自己的文章,希望能与老先生见一面。
曾巩此行的目的就是要陪父亲去京城,但到了离京城不远的南京,父亲就病倒了,不久逝于南京。此时,曾巩的最小妹妹德操还不到四岁,最小弟弟肇还没满周岁。这对曾巩来说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在南京,他身边没有亲人,钱财所剩无几,家在千里之外,如何安措父亲,无计可施,真是欲哭无泪。在《读书》(《辛卯岁读书》)一首诗中回忆这事,他写道:“最自忆往岁,病躯久羸尫。呻吟千里外,苍黄值亲丧。母弟各在远,计归恐惊惶。凶祸甘独任,危形载孤艎。崎岖护旅榇,缅邈投故乡。至今惊未定,生还乃非常。”此时,穷困的曾巩就是其父治病和丧葬的费用都拿不出来。而正在困苦之时,杜衍向他伸出了援助之手,曾易占在南京救治的费用和丧葬的费用杜大人全包了,而运载灵柩回乡的船只又是袁太监无偿提供。正是在他们的帮助之下,曾巩才得以将父亲的遗体运回了南丰安葬。对于他们的帮助,曾巩非常感激。他在《祭袁太监文》里写道:“眷然抚我,孰如公尤。先人不幸,托载公舟。”三年守制结束后,曾巩在《谢杜相公书》里回顾当年父亲亡故时孤苦无依又穷困贫寒的情形,对杜衍表达了深深的谢意,他在信里说:
方巩之得祸罚于河滨,去其家四千里之远。南向而望,迅河大淮,埭堰湖江,天下之险,为其阻阨。而以孤独之身,抱不测之疾,茕茕路隅,无攀缘之亲、一见之旧,以为之托。又无至行,上之可以感人利势,下之可以动俗。惟先人之医药,与凡丧之所急,不知所以为赖,而旅榇之重大,惧无以归者。明公独于此时,闵闵勤勤,营救护视,亲屈车骑,临于河上。使其方先人之病,得一意于左右,而医药之有与谋,至其既孤,无外事之夺其哀,而毫发之私,无有不如其欲,莫大之丧,得以卒致而南。其为存全之恩,过越之义如此。
父亲去世后,家庭的重负基本上都压在他的身上,上有老人需要赡养,下有四个弟弟、九个妹妹还要抚育成人。他的最小弟弟肇在《子固先生行状》中说:“光禄不幸早世,太夫人在堂,阖门待哺者数十口,太夫人以勤俭经理其内,而教养四弟,相继得禄仕,嫁九妹皆以时,且得所归,自委废单弱之中,振起而亢大之,实公是赖。”好在此时洪州(今南昌)的知事刘沆周济了他,给他在南丰买了田地,让他有了生存之本。后来,他在《与刘沆龙图启》一信中说:
伏念巩方抱忧哀,且多疾病。贫不得已,则俗事皆当自谋,旅无所容,则世人谁肯见恤?今者伏遇知府龙图给事,恺悌成德,劝勉为怀。忘后进之至微,假温颜而与接。知其孤立,念其数奇。谓其有诗书之勤,则曲加于奖待;谓其有衣食之累,则特甚于矜怜。且使受田之获安,实由为地之至大。
曾巩耕读乡间前后有十年之久。在别人的帮助下不仅买了地,还建了栖身之所。尽管是茅草屋,很简陋,但他还是很满足,毕竟有了自己的“家”。为此,还取了一个很雅致的名字——南轩。他专门写下了《南轩记》,文中记叙了南轩“建造”经过。邻居送给他一块荒地。在那里,他盖起了茅草屋,在四周种起了竹子、灌木,还有蔬菜。住进去后感觉很舒服,颇为怡然自得。他十分珍惜这茅草屋,对他来说珍贵无比,即使有“万乘之富”也不愿意换。他把这篇文章抄录在南轩的墙上。曾巩为什么钟爱那房子呢?他在《南源庄》诗里头给出了答案。他说:“床上不废看青山,门前便踏南涧路。绕墙顿失车马喧,岸帻日得沧洲趣。尝嗟秋蓬转,未有茅屋据。对此耳目新,始觉精爽聚。”这种喜悦的心情在这里也道出来了。他还为南轩门前的竹子写了一首诗,名为《南轩竹》:“密竹娟娟数十茎,旱天萧洒有高情。风吹已送烦心醒,雨洗还供远眼清。新笋巧穿苔石去,碎阴微破粉墙生。应须万物冰霜后,来看琅玕色转明。”他爱这“房子”,爱这里的一草一木,爱这里“心远地自偏”的环境。
曾巩及兄弟们在家乡也是一位农夫,他需要解决一家人的温饱问题。在乡村,那是一日不出力,一日可能就不得食。他是一位青壮年,在家里自然是一个强劳力,他需要耕种与收获。他在《舍弟南源刈稻》这首诗里对当时这种生活有一个真实的记录,诗云:
买田南山下,禾黍忽已秋。糟床待此注,岂止衣食谋。穷阴迫霜霰,不可迟揫收。吾党二三子,晨行已寒裘。久苦城中嚣,至山谅优游。况已除险秽,新堂置岩幽。窗轩众峰出,阶墀水淙流。良材未成种,草树亦已稠。寒花开照耀,谷鸟乐啾啁。心与珍境接,佳兴固已遒。而况馈朝夕,甘美日可搜。黄鸡肥落俎,清酤湛盈瓯。时鲜鲙冰鲫,余滋拆丹榴。此味何以侑?文辞颇赓酬。昼务诫遗滞,夜工督舂揄。因观透穑劳,始觉奉养优。此乐讵非幸,人生复何求?送子固自起,往意不可留。
已是秋收时节,弟弟早晨到南山下稻田里收割庄稼,那优美的环境使他早已忘记了劳作的艰辛,而更多的是快乐,有此快乐人生也无复何求。乡间的忧乐生活,身有体察,他在其他诗作中每每提及。如《种园》诗里说:“於陵为人灌园蔬,我今园地不自种。惰慵苟恃乡井助,缓急孰与朋友共?支离有疾上虽恕,陈平不事家焉用?著书傥得一言利,长者或许酬内讼。”又有《田中作》诗又说:“傍人应总笑为生,病体朝朝踏雨行。红饭白菹妻具饷,青绿水自催耕。止知索寞箪瓢计,岂论谊内素名。胜事山风吹木石,暂如韶夏管弦声。”乡野田间耕作,是要靠天照应的,盼望的是风调雨顺。久雨就盼晴。喜得晴天,他高高兴兴地去田间劳作,归来后写了《喜晴赴田中》,诗云:“自愁雨破西岭出,只看水缘南涧生。青天忽从树杪见,白日渐向谷中明。豳公涤场不可失,陶令负禾须自行。归时小榼搊亦满,固有阿连相伴倾。”
他在乡村耕作,与村里的百姓关系相处得很好,有些朋友还经常造访。这是生活中的一件乐事。他曾作《留山中诸君子见访》诗,诗云:“茅舍开扉胜事稠,况携佳客此中游。妖红落后坚松在,南涧清时野潦收。林带寒烟如水合,山含晴日似尘浮。不嫌淡薄幽人趣,欲进藜羹更少留。”描写在乡间耕读生活的诗还有一些,如《秋日》《青云亭闲坐》《青青间青青》《八月二十九日小饮》《山槛小饮》等。他与村民关系融洽,生活在他们中间,于是对于农村百姓的生活,他有着亲身的体验,感受到他们的辛酸苦辣。为此,他写下了《追租》一诗。诗云:
耕耨筋力苦,收刈田野乐。乡邻约来往,樽酒追酬酢。生涯给俯仰,公敛忘厚薄。胡为此岁暮,老少颜色恶?国用有缓急,时议废量度。内外奔气势,上下穷割剥。今岁九夏旱,赤日万里灼。陂湖蹙埃壒,禾黍死硗确。众期必见省,理在非可略。谓须倒廪赈,讵止追租阁。吾人已迫切,此望亦迂邈。奈何呻吟诉,卒受鞭捶却。宁论救憔悴,反与争合龠。问胡应驱迫,久已罹匮涸。计须卖强壮,势不存尫弱。去岁已如此,愁呼遍郊郭。饥羸乞分寸,斯须死笞缚。法令尚修明,此理可惊愕。公卿饱天禄,耳目知民瘼。忍令疮痍内,每肆诛求虐。但忧值空虚,宁无挺犁镢。暴吏理宜除,浮费义可削。吾卧避嚣喧,兹言偶斟酌。试起望遗村,霾风振墟落。
诗中揭露了天下大旱,百姓闹着饥荒,而政府对于饥民却不救恤,以前该征的照征,以前该收的照收。但面对现实,曾巩又感到自己人轻言微,面对民间疾苦无能为力。
在耕作之余,曾巩总是认真苦读。他在《读书》诗里对这段生活有一个回顾,诗云:“南山对尘案,相摩露青苍。百鸟听徘徊,忽如来凤凰。乃知千载后,坐可见虞唐。”在艰辛的劳动之余,他读了大量的书籍,经史子集,六艺百家都是他阅读的对象。拿他自己的话来说,则是“考先王之遗文,六艺之微旨,以求其旨意所存。”这十年的苦读为他日后的发展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也终使他成为一代之文学大家而名垂青史。在这耕读乡间的日子里,也为他积累丰富的创作题材与内容,在这段时间里,他也写下了大量的诗文。诗如上文所举,文如《墨池记》《学舍记》《南轩记》《宜黄县学记》《抚州颜鲁公祠记》《拟岘台记》《筠州学记》,等等。
在这耕读期间,曾巩办了一生中最大的一件喜事,那就是娶了妻子晁氏。最悲痛的事是亲人去世,这期间除了祖母谢世外,还有他的哥哥晔英年早逝。晔在皇祐五年(1053年)去世,那年晔只有45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