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巩自幼“从先生受书”,但对于师承,从他本人的著作中,仅知有欧阳修、范仲淹等人。对于师承李觏,现存的曾巩著作不曾言及,而据其他文献可知他曾师承李觏。由于曾巩、李觏都未见言明,曾巩是不是李觏的弟子,古今有争议。从众多的史料来看,曾巩从学于李觏是一个无须争辩的事实。李觏(1009—1059年),字泰伯,建昌军南城县人,曾创盱江书院于县城,一生主要的精力都是从事教育工作。《直讲李先生门人录》录有南宋初年状元张渊微一篇考辨的文章。他在文章里说:
尝读盱江旧志云:“曾舍人巩、邓左丞温伯,皆先生之高弟”,窃有疑焉。盖温伯他日为中丞,进先生所为文,奏乞官其一子。温伯游先生门明矣。然不能排新法之非,识者惜之。今盱志以南丰并称,不知何据?按:李直讲生于祥符之己酉,曾南丰生于天禧之己未,以年数考之,则直讲多南丰十岁也。若以直讲南丰之师友,恐不其然。谓其在乡学师之欤?则直讲以庆历三年主郡学,而南丰以是年自洪州归临川,上齐工部书云:“祖母乐居临川。”其后为文多道临川之事。谓其在太学师之欤?则直讲以嘉祐二年为太学说书,而南丰以是年登进士第,明年调太平州法曹,乌在其为师友哉?旧志所载,若不加订正,袭讹承舛,唯恐后人误后人也。{1}
认为曾巩不是李觏之弟子,大概从此始吧。张渊微的理由是,其一,李与曾从年龄上看仅差十岁,似乎不可能为师友;其二,李觏庆历三年(1043年)主郡学,而此年曾巩自洪州归临川;其三,李觏嘉祐二年(1057年)为太学说书,而曾巩此年及第,次年曾任太平州(今属安徽省)法曹。
张状元的理由是不充分的。仅从上面三点,不足以说明曾巩非李觏之弟子。李觏落第回家后,在郡城南城的盱江书院开展讲学活动。李觏在《寄祖秘丞》诗中把此事诉说给了祖无择听,他说:“郡守方仁贤,学宫盛修理。踵门致勤恪,命我论经艺。”而他在书院也是勤勤恳恳,晚睡早起,甚至还废寝忘食。他忠于职守,热爱学生,甚至把乡人的子女看成自己的弟弟妹妹,不仅教他们章句,还教他们讲礼、讲义。他自己介绍说:“麻衣何纷纷,乡人子若弟。不唯务章句,所欲兴礼义。施为有本末,动静有纲纪。早与鸡同觉,夜与月相值。孜孜忘饮食,忻忻在文史。”从李觏的《寄祖秘丞》中还可以看出,李觏离开盱江书院后,特别是李觏被任命为将仕郎试太学助教后,由于没有实际性的职务与工作可做,也为生活所需,在皇祐二年(1050年)前后,他在家乡再次从事讲学授徒的事务,由于讲学效果很好,许许多多的学生都到他们那儿去学习,他也由此声望越来越高。以至于太学都知道了他“素负才学,博通经史”,“聚徒教授”,于是要请他去太学上班,并向朝廷举荐他担任太学说书一职。他们在荐章里说:“(觏)尝应制科举,虽因名臣荐论,命以试官,不沾政禄。而养道丘壑,聚徒教授。南方士流,皆宗师之。”嘉祐二年(1057年),李觏才放下了南城的教鞭而去了太学赴职。惜乎,历史上对于李觏生平事迹记载过于简略,难见其与曾巩等人交往的记载。
庆历元年(1041年)至嘉祐二年(1057年),曾巩在哪里?曾巩在庆历元年(1041年)入京,认识了欧阳修,在京城里待了几个月后,因考试不中而回家。次年他来到了临川。庆历四年(1044年),曾巩的祖母去世。第二年,归葬于南丰。庆历七年(1047年),父亲曾易占去世,此后在南丰丁父忧,在丁忧期满后,他也居住在南丰。嘉祐二年(1057年),他与弟牟、布、从弟阜、妹夫王无咎、王彦深六人及第。这一年,李觏以太学助教召,入京就职于太学。一天,官居起居舍人的刘敞(1019-1068)同时请李觏与曾巩做客饮酒,刘敞还赋诗一首《李觏以太学助教召,曾巩以进士及第归,俱会郡下,素闻两人之贤,留饮涵虚阁》以记其盛。诗云:“孤鸾方北游,威凤复南翔。邂逅中道遇,其音何锵锵。太平向百年,此固多美祥。扰扰都人士,争先显辉光。虽无醴泉流,江水清且长。虽无朝阳桐,翠树茂且芳。念将万里逝,愿得少彷徨。为君赋卷阿,因以谢楚狂。”诗见刘敞的《公是集》(卷13),亦被《两宋名贤小集》和《宋百家诗存》所收录。诗中对他们俩人极尽赞美,由此也可见李觏与曾巩的关系不一般,不然刘敞虽知其贤也不会把他们两人同时邀请到一起宴饮。及第之后,曾巩出任太平州司法参军。李觏也曾游历太平州,并写下了《太平州十咏亭》诗,诗云:“客游无日暂开颜,姑孰溪边偶得闲,风景直疑图画出,古今都似梦魂间。桓温罪逆休重问,谢傅英灵已不还。深美谪仙遗世务,酒船椎鼓浪如山。”由于李觏是一介布衣,生活拮据,没有外出游玩的条件,他的几次外出或是师友(如范仲淹)邀请,或是赶考,或是赴任。没有原由,他是不可能去太平州的。游太平州完全可能是曾巩到任后,邀老师去的。
曾巩在临川、南丰居住的时间里,很有可能来到南城从学于李觏,临川、南城、南丰无论从陆路还是水路都是在一条道上,从临川入南丰必经南城。水路盱江发源于广昌,流经南丰,过南城,入临川,再入赣江,进长江。临川虽属抚州所辖但与南城县相邻,离南城县城不过百余里,南丰县与南城县一样同属于建昌军辖下的县,建昌军治所设在南城县。南丰县城离郡城南城仅有几十里路程,不算远。南城在三地的一个中心点上,到其他两地既近也方便。更便利的是曾巩祖辈在麻姑山之南还建有云庄别墅,可供住宿。曾巩祖父致尧在景德元年(1004年)写有《春日至云庄记》一文,“庄亦吾家之别墅,在麻姑山南,盱江之北。”文中对自己带领一队家人来云庄别墅的情形做了记录。曾巩来此住宿并求学于李觏是完全可能的事。在清人所编辑的《麻姑山志》中记载,麻姑山上有李觏读书林,相传曾巩等人也曾在此读书学习过。检索曾巩的著作,可以发现他有很多叙写麻姑山的诗文,如《冬望》《游麻姑山九首》《仙都观三门记》《麻姑山送南城尉罗君》等等,这些诗文不是同一个时间里写成的。如果我们对这些诗文作一简要分析,就可发现,《仙都观三门记》写于庆历六年(1046年),这也说明曾巩在庆历六年是到了麻姑山。这一年正是曾巩祖母归葬南丰的第二年。除此,其他均无确切的写作时间,但从内容上看,《游麻姑山九首》写的是麻姑山上的桃花源、丹霞洞、半山亭、颜碑、碧莲池、流杯池、七星杉、瀑布泉等八处秋天的景色,此八首前有一首总写游麻姑山,诗中有“秋光已逼花草歇,寒气况乘岩谷深”句,可以看出曾巩是秋天到了麻姑山。而下一首《冬望》写的是冬天的麻姑山。从两诗所写时间看,即使是写于同一年,也有一定的跨度,即从秋天到冬天。《麻姑山送南城尉罗君》也是写作者在麻姑山上送别南城的县尉罗先生。从诗的思想内容看,当是写科场失意后,曾巩自景祐三年(1036年)始多次参加科举考试,因而这种心情当是那时常有的心情。同样主题还如《丹霞洞》诗中写道:“羌夷干戈今未解,天地疮痏谁能痊。大厦栋梁置沙莽,肯复顾眄桷与椽。吾徒于时直何用,欲住未得心茫然。”《冬望》里也表达了同样的思想感情,诗中句:“嗟予计真不自料,欲挽白日之西颓。”从诗文所描述的内容看,曾巩在山上待的时间较长,对麻姑山颇为熟悉,不然一时是难于写出多首细致深刻描山绘水的好诗。这样看来,曾巩在南城待的时间较长,只有在南城求学,才可能待这么长时间。
从张渊微文与《盱江志》看,《盱江志》应更接近真实。张文写于景定三年(1262年),而《盱江志》的修撰在《文献通考》里有记载:“郡守胡舜举绍兴戊寅(1158年)俾郡人童宗说、黄敷忠为之。《续志》,庆元五年(1199年)三山陈岐修,亦郡守也。”可见,《盱江志》的首度修纂时间离曾巩去世的1083年仅有75年,距离时间短,发生错误的可能性小。如果记载有误,曾巩的子孙及门人弟子是不会同意的,也会及时指出其舛谬;况且修志是一件十分严肃的事,里面的内容有其权威性,应是真实可信的。而张文的写作离曾巩去世已有179年之久,比《盱江志》的修纂晚了104年。随着时间的流逝,失真的可能性就更大,以致于张渊微进行演绎推断曾巩非李觏学生。只可惜《盱江志》今已失传,无法再进行比照考证了。
虽然在曾巩现存的著作中没有言及与李觏的师承关系的文字,但现存的作品也提及过李觏,曾巩在《奏乞与潘兴嗣子推恩状》中以李觏作比,向皇帝请官潘兴嗣之子。他说:“李觏以国子直讲退,归死十年亦得录其后。……圣时用王回、徐复、李觏为比,加恩其子,使斯人不卒穷于闾巷,足以明示天下。”
现存的曾巩作品不是他的全部,他还有《续元丰类稿》《外集》在宋朝南渡后,散佚不传,占了曾巩著作的一半。这些作品有没有一言片语关于李觏的记录,现在也无从得知。明清两代,学界更多的是肯定曾巩是李觏的弟子,这不是空穴来风。明代状元、大学者罗伦在《建昌府重修李泰伯先生墓记》中说:“南丰曾子固,其高弟也。”在《宋元学案·高平学案》中记录李觏弟子三人,其一为“文定曾南丰先生巩”,学案之《孙立节传》中也说:“立节,字介夫,宁都人,师事盱江,而与南丰友。”
张文认为李觏与曾巩从年龄上看仅差十岁,似乎不可能为师友。这一点明显站不住脚。古时候,贤者为师,学高为师,年龄的大小并不重要,关键是在于谁的才学高,况且李觏大曾巩有十岁,就年龄、才学足可为曾巩师。李觏的另一位弟子傅野比曾巩长两岁,在《直讲李先生门人录》里有明确记载傅野为李觏学生,学者吕南公在《傅野墓志铭》中对傅野求学于李觏的过程做了详细记载。张渊微是看到了这份名录的。吕南公是著名的学者,德行高洁,又是张渊微的乡贤前辈,张是不可能不知道的,吕的文章也是应该读过的。曾巩十分尊敬的老师欧阳修(1007—1072年)也只比曾巩大十二岁。为何不从年龄方面质疑傅野呢?为何偏偏要质疑曾巩呢?显然从年龄来质疑曾巩是有失偏颇的。
李觏与曾巩的师生关系,还可以从一个侧面求证。他必然会从亲朋好友中得知李觏之名,何况先生是名倾东南的大儒。如强至是李觏学生李山甫的好朋友,强至曾作有《送李山甫赴熙州》一诗就是称颂他的边境战功。诗云:
懒忆盱江钓绿波,春风跃马望洮河。
平生富贵来虽缓,一日功名得便多。
城上陇云飘汉角,楼头关月惨羌歌。
剩裨儒帅开边策,大有燕然石可磨。
而曾巩亦曾为强至的文集写序——《强几圣文集序》,在序中对于强至为人与为文大力赞颂,称说:“几圣为属稿草,必声比字属,曲当绳墨,然气质浑浑,不见刻画,远近多称诵之。”强至是曾巩弟弟曾肇的岳父,故曾巩与强至是亲戚关系。再者,周燮在庆历二年担任了南丰县宰,曾经邀请李觏的学生余畴若去南丰主持办学。临行之际,李觏还写有《余畴若序》送畴若,并在序里告诫他说:“今天下号多士,而南丰大邑也。读儒书者盖百数,荐于乡,第于廷,往往有之。”同时又写《寄周寺丞诗》赠与周燮。
在张渊微之前,刘汉弼(1188—1245年)就撰写了《故中书舍人南丰先生曾公谥议》一文,其中就指出请谥之事是由盱江学舍诸生共同提出的,“南丰先生之名与文俱传,若揭明,故不待谥而后显。然国家迩来褒表儒先、类重易名,不以品秩拘,不以久近闻,而独于公阙焉。此盱江学舍诸生所以合词而有请也”。从中可知盱江书院以有曾巩这样的学子而自豪,值得请谥。
在南城、南丰等地一直流传着一些关于李觏与曾巩的故事,《曾巩巧对》就是其中较为人们所熟知的一个。故事这么说:
有一次,李觏应友人的邀请赴南昌游玩,随行有学生十余人,曾巩就是其中的一位。他们从南城城里的东门出发,经盱江、抚河(盱江的下流)至赣江。时值阳春三月,两岸草长莺飞,河风阵阵,景色美丽极了。他们一边欣赏美景,一边随船逆风顺水而下。和风中船家扯下帆篷,装上桨橹,摇橹前进。舱内李觏居中而坐,弟子们分坐在他的左右两侧,曾巩坐右侧,离老师李觏最远。李觏对众生说:“我们此行的路途还远着呢,路边的景我们也赏过了,我们换过一种消遣的办法。我们行船寂寞,何不以行船为题,对一对联,用来消遣。”大家都说:“请先生拟上联,我等对下联。”李觏点头沉思,舱中顿时沉静下来,唯有吱哑吱哑的橹声。李觏手指船橹,高声吟道:“两橹并摇,好似双刀分绿水。”
学生从左至右,依次对下联。李觏抚髯静听,有时轻轻点头,有时又评论修改一番。看他的神色,似乎对所有下联,均不太满意。最后,只剩下曾巩一人,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只见曾巩不慌不忙,站起来躬身向先生施了一礼,高声对道:“孤桅独立,犹如一笔扫青天!”
李觏听罢,不禁连声叫好:“此联气魄雄伟,思路开阔,对仗准确,实为难得之妙联。”诸生齐拱手向曾巩祝贺。正在摇橹的船家,也搭腔说:“真是名师门下有高徒啊!”
可见,张渊微对于《盱江志》所记的“曾舍人巩、邓左丞温伯,皆先生之高弟”的质疑的理由不充分。虽然,难于确定曾巩就学于李觏的时间、地点,但从上述材料看来,认定曾巩为李觏的弟子的理由充分,曾巩曾从学于李觏是一个不争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