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个人,一生中弄不清楚的事情太多。清楚的与不清楚的相比,实在是微乎其微。
就在唐赛儿神秘消失,“她是不是真会妖法”这件事想不通的同时,还有件事更使永乐帝困惑:刚刚竣工的新皇宫三大殿(即奉天、华盖、谨身三殿),为何刚刚入住,他还没有习惯金丝木大立柱,以及他的柴檀木雕龙漆金大椅所散发的淡淡漆味儿时,突然一场雷击的“天火”,使三大殿顷刻间化为灰烬。
为什么呢?究竟为什么呢?
被烧毁的,别的不说了,单说奉天殿这七十二根大立柱吧,费了十几年的时间挑选和运送。这些几百年树龄的金丝楠,从山上运下来一根,“进山一千,出山五百”——就是说,伐木的民夫要死掉一半!可见凝了多少血汗。可它们一无所遗,全都焚毁了。
幸亏杨荣还比较机灵,指挥卫士冒死抢救文渊阁的书籍,总是抱出了一些比较重要的,堆放于东华门外,稍微减少了一点损失。但是这位大学士也弄不清为什么会失火。
泼刺刺一道银亮的闪电,轰隆隆一阵震荡苍穹的炸雷,三大殿便成了砖石的废墟。
永乐帝是厌倦了南京才迁到北京来的。他在北京的日子才刚刚开始呢。但为什么天火会将他的新居焚毁呢?
三大殿被焚之前,那真是他最惬意的一段日子。时值永乐十九年春节,为庆贺北京宫殿建成和正式迁都,全城到处张灯结彩,燃放焰火。各国使臣都被邀请同朝臣们人新宫朝贺,宴会从清晨直到中午才散。来宾中他记得有麻剌国王哇来顿本及其夫人和陪臣们。哇来顿本几乎被这宏伟堂皇的新宫殿惊呆了。就是在这新的宫殿里,麻剌国王接受了大明皇帝的册封,接受了印诰、冠带和金织衣。哇来顿本说这真比天堂还要壮丽呢!
参加宴会的外国使团,规模较大的和路程较远的,还有西域的帖木尔帝国。帖木尔帝国的使臣想不到中国会变得如此强大。他们毫不掩饰其对永乐皇帝的崇敬。这使永乐深感自豪。由此联想到,以他取代建文,治理中国,真是连外国人也信服的呢!
但是,或许这段日子他太惬意了,也或者说,庆贺新皇宫建成和迁都的典礼搞得太隆重了,“物极必反”,这之后便渐显出一些不祥的征兆。
比如说,因为心情舒畅之故,他骑了帖木尔帝国沙哈鲁大汗进贡的宝马,出城狩猎。想不到宝马居然会在奔驰中跌倒,将他摔伤了手掌。这真是不可思议的事情。那些使臣还没走。他打算将他们加镣看押,几乎就要流放他们到辽东充军。他对他们说:
“既欲两国通好,贡马与帝王,须择最佳者。昨日朕乘尔等所献之马,不意此马太老,竟将朕颠扑于地,使朕手受伤,变青黑色……”
“啊呀,陛下误会了!”使臣说,“此马谓‘大爱迷尔’,爱迷尔贴木尔古儿汗也。我国沙哈鲁王献陛下此马,欲表示其最敬之意也。王谓贵国必以此马为马中之宝呢!”
永乐听了使臣的解释,方才明白这马乃是沙哈鲁父亲帖木尔当年的坐骑。不错,这的确是显示了对他的崇敬。所以他回嗔转喜,不惟未治使臣以罪,反厚赏了他们。
可是,这件事过去才三天,三大殿便发生了火灾!难道仅是巧合吗?
又比如,麻剌国王哇来顿本离开北京返国,刚走到福建,却不幸病逝。这也是三大殿失火前的事。这也是巧合吗?
要说巧合,也是有的。在从永乐六年以来的这十来年里,共有渤泥、满剌加、苏禄、麻剌四国的国王因仰慕永乐盛世来中国访问,竟有三位国王不幸在中国的国土上病逝。除了哇来顿本,尚有渤泥国王麻那惹加、苏禄国东王巴都葛叭哈刺。苏禄国王是四年前死在德州。永乐曾亲自为其撰写了碑文。说真的,他永乐对三位国王之死都深感悲痛;但这一次,不仅悲痛了,都有点沮丧呢。当然这沮丧是不能对别人讲的。但事实上他是把国王之死与三大殿被焚也联系起来了。
他真搞不清楚,三大殿为什么遭受“天火”!
永乐帝为三大殿火灾“修省求言”,诏令群臣“直陈阙失”——这也是历代帝王在国家发生大灾时的一种习惯做法儿。想不到一些大臣却将火灾跟“迁都”联系起来,他们认为,原本就不该迁都,迁都劳民伤财而已。持此论者,为数不少,一时人言汹汹。永乐帝恼了——迁都怎会是失火的原因呢?这分明是故意“谤讪朝政”呢!于是将“直言”的侍读李时勉、侍讲罗汝敬等下狱;御史郑维垣、何忠、罗通、徐溶、给事中柯鲜等谪徙交趾;主事肖仪则被杀。
肖仪被杀,是因为他的言辞太过激烈,使永乐受不了。永乐说:“方迁都时,朕与大臣密议数月,三思而后行之,非轻举也。”然而这番话,使很多“直言”的人更是不满了。他们不满,不敢冲着皇上来,就转而攻击参与“密议”的几位大臣。
永乐帝真没料到,这会引起一场轩然大波。
永乐在朝会上听他们唠叨得烦透了,就令赞同迁都和反对迁都的两派,跪到午门外辩论。这便成了永乐朝一件新鲜事儿,两派人跪得膝盖发青,辩得喉咙肿哑,多次要用笏板互相殴打,时不时地要由太监们拉架。
户部尚书夏元吉见事情闹到这步田地,深感不安。他肚量大,决定把责任揽下来,就上奏皇上:“彼等应诏直言,并无罪愆;惟臣等备员大臣,不能协赞大计,有罪也是臣等之罪。”
夏元吉这种表态稍稍平息了“反对派”的愤怒,然则“赞同派”却又责备他“违背初议”。他又朝这伙人作揖,劝他们:“我等历事已久,虽有所失,亦能为陛下谅解。若因此事使应诏言事者获罪,于国家损害甚大,连我等日后也要留有骂名。还是忍让些吧!”经他的调解,风波才算平息。
关于迁都的争论就算了结了,臣工们渐渐会把这事儿淡忘了,但永乐忘不了。这被毁的三大殿使他心灰意冷,再不敢重修(到了嘉靖皇帝时代,认识到“奉天殿”这名儿不对,把“天”给压在了“奉”字下面,那是若干年后的事了)。从此他就病了。
永乐十九年,皇帝六十二岁。六十多岁的人有病没什么希罕。“生、老、病、死”,这是谁都回避不了的事情。但他不行。他永乐不相信自己会老,因之对有病特别反感。
他这病其实从登极时起就已经显露了。那时候两条腿常感到痹弱不支,站不太稳了。诸医大都以为是痿症,屡治不效。后来,有个叫盛寅的江南名医,曾经治愈宫中某太监的病;而这太监,永乐以为早已死了,却不期在射箭场上碰了面儿,竟是红光满面。永乐吃了一惊,一打听,才知道了盛寅的大名。永乐立即将盛寅召之便殿。经望、闻、问、切了一番,盛寅说:“皇上这是风湿病呢。”他深以为然,说:“卿言有理,朕历年征战,餐风宿露,此是为阴寒所侵之故。”服了几剂药,果然见效。盛寅随即便被召为御医。
永乐十四年他五十七岁时也得过一场大病。那回治好他病的非是医生,却是个道士。以后每逢有病,他就派人去洪恩灵济官问神,并向庙祝索要仙方。但仙方药性多热,服后痰塞,气也不顺,就使他脾气变得暴躁,竟至于失音了。每每这种时候,内官也好大臣也好,就得特别小心,没准儿丁点小事便会使龙颜大怒。人们都知道这“仙方”是用不得的,却无人敢劝。
幸亏袁忠彻是皇上心腹,又懂点医道,他还能劝几句。他说,圣上这些症状,实乃灵济宫符药所致呢!永乐登时吹胡子瞪眼说:“仙药不服,服凡药吗?”袁忠彻当即跪下哭泣。连两个内侍也跟着哭起来。哭得永乐愈加恼怒,立命锦衣卫将两个内侍拖出去打了一顿棍子。他见袁忠彻还在哭,就说:“忠彻你哭丧吗?要咒我死吗?”袁忠彻跪趋至他的脚下,说:“臣不哭了,臣真恨不得替陛下长病呢!”这才使他的怒气渐渐消去。
这一回,三大殿火灾并引致朝臣“迁都之争”后。永乐帝格外烦躁。他的烦燥就加重了原有的疾病。两条腿常麻痛得彻夜难眠。为了减轻病痛,他想出去游猎,然而有人又以“龙不离渊、虎不离穴”为喻劝阻。气得他喝问:“这是哪来的话?若说不明白,朕治你死罪!”幸而那人引用了《易经》中的“龙虎风云”相对,他才无话可说——可还是把那人给降了官职。
他这回发病,除了三大殿火灾的原因,还与王贵妃之死不无瓜葛。王妃是苏州人,永乐七年封贵妃。这是当年纪纲和沈文度合伙在苏州选美时所选的最佳的一朵花儿。不仅美,且有贤德,事仁孝皇后甚是恭谨。仁孝皇后死后,便由她管理六宫。永乐帝曾起过册贵妃为皇后的念头;却又是“红颜薄命”,不幸于永乐十八年秋,适值北京皇宫建成时病逝——为何又如此之巧?谁能给永乐皇帝解释清楚呢?
三大殿火灾后,在永乐内心深处最沮丧最痛苦的时刻,偏有人幸灾乐祸。这说的不是反对迁都的臣工,说的是一帮子妃嫔和宫人。
“失火了!啧啧!好厉害!”任美人说。凤眼里闪着惊诧和兴奋。
“可不,烧得光光哟!”郑美人用手指戳了吕昭仪一下,悄声说:“这下可好啦!”
“嘘——小声点儿!”任美人问,“怎会‘可好啦’?你这话啥意思?”
“这叫报应!”郑美人说,“听说皇上下诏‘求直言’呢。我猜着,皇上得反省,不能滥杀人啦!”
“可不,不能滥杀人啦!”
任美人和郑美人议论的“滥杀人”,指的是那年权妃被毒死后,后宫里大兴杀戮,主犯吕美人及其朝鲜族母亲,以及宫中受株连被杀者达四百余人。殊不知这是一桩冤案。原来,吕美人进宫后,又有商人之女吕氏也被选入宫。吕氏因与吕美人同姓,欲结相好,但吕美人不乐意,吕氏便怀恨在心。适值权妃猝死,吕氏便诬告是吕美人因妒生恨,毒杀了权娘娘。当时御医因怕承担“医治不力”的责任而丢脑袋(这种事在皇宫中屡见不鲜),便昧着良心证实了权妃确系被人下药毒害。
这事过去多年了,永乐早把权妃被毒杀的事忘却了。不料去年这桩旧案又被翻腾出来。
原来吕氏和另一位宫女鱼氏与太监私通。消息传到永乐耳朵里,他很是不快。按说太监已没有了性功能,他和宫女的关系仅属于朋友,皇上大可不必与之计较。但永乐已届晚年,性格变态,竟极不豁达。他原想将吕、鱼杀掉,却又不舍得她们的姿色,便口头教训了一顿。不想吕氏恐惧过甚,又勾联起她过去陷害吕美人的罪恶往事,遂畏罪自缢。这下事情闹大了。永乐亲自审问鱼氏。鱼氏便交待出吕氏之死,不仅是因了皇上近来的教训,而主要是缘于过去的罪恶。于是这件小事便演变成大案。旧案重翻,宫女侍婢一一被拷掠审讯。她们受刑不过,互相乱咬,受牵连被杀者竟多达两千八百余人!……
现在任美人和郑美人天真地认为经过三大殿火灾后,皇上肯定反躬自问,不再杀人,如此她们这些可怜的被弄到深宫的年青女子,可以不必在恐怖的气氛里生活。然而她们方才的交谈,不幸被皇上安插的宫人窃听到了。于是她们被抓了起来。
说来也真是奇怪——永乐帝日理万机,光大量的文奏就累得他头晕眼胀,却偏有那么多的工夫儿对付这些宫女。如往常一样,对任美人和郑美人的刑讯他要亲临现场。他逼问此二人与哪些宦官相通。不讲,就用火钳夹乳房或臀部。本来宫女与宦官相好,在宫内是司空见惯的,谓之“对食”,彼此称之为“莱户”,但永乐却变得不能容忍。就让画工画了任美人、郑美人与宦官裸体相抱、亲吻的画儿,贴于各宫,说是要“以警后世”。郑美人性情绵软些,老老实实认罪,仅是被斩首,未曾受很大苦楚。任美人却不行。任美人性情刚烈,她也自知不免一死,临刑前竟大骂永乐:
“你这老不死的!你自己阳衰,不管用了,我们与年少阉人相好,也不过凑趣玩一玩,何罪之有?你霸着这么多女人,哪个你能真办事儿?”
永乐气炸心肺。他亲自用刀将任美人的肉体削成碎片。
永乐杀郑、任二美人时,是在王贵妃病逝之后。如果王贵妃尚在,她会很好地安慰皇上;而且,连郑、任二人也未必会遭杀戮。遗憾的是王贵妃不在了。永乐帝不病那才怪呢!
永乐帝感到了深深的悲哀。的确他已经不行了——他不可能坚挺锐猛地刺透女人了。当他脱去龙袍赤条条躺到榻上时,“皇上”这字眼儿添不上力!倒徒令他尴尬和沮丧了。
但越是如此,他越需要女人。现在吃饭时要有宫女伴唱,朝参也须有宫女陪伴(过去洪武帝可没这种先例)。频频令礼部官“访求在京官员,官民之家女子年十五至二十容止端正、性情贤淑者备王妃之选。”几乎每年都派太监赴朝鲜挑选秀女入贡。所以,尽管杀掉那么多女人,她身边仍是妃嫔成群。
永乐帝痛恨衰老和疾痛。他拒绝它们,藐视或者说恐惧。但却又不能无视它们的存在。如何才能摆脱它们呢?
他想起了大漠和草原。
他选择了积极的姿态。要骑上马,拿起剑,让漠北的风尘和敌虏的热血来冲涤衰老,驱走死亡。他相信,当他亲征凯旋的时候,他雄性的武器会让妃嫔们感到恐惧和惊喜。
二
永乐十九年四月十七,是他六十二岁生日,亦即“万寿节”。因三殿火灾而下诏止贺。在他生病的时候,他暗自筹划着第三次亲征漠北。然而,令他惊愕的是,这回儿他几乎遭到了全体大臣的反对。
户部尚书夏元吉、礼部尚书吕震、兵部尚书方宾、刑部尚书吴中奉旨共议出师之事。几个人议了一番,皆感到目前国力空匮,亟须休兵养民,不宜出师。他们的意见尚未来得及上奏呢,皇上急了,单独召见方宾,询问北征的准备情况。方宾便以储粮不足为由,不同意兴兵。永乐脸色立时便不太好看。遂又命内侍传夏元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