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元吉,你说说看,军储究竟怎样?”
夏元吉最清楚国库的空虚情况,便说:“频年用兵,途路迢迢,军马及粮秣储蓄,今已十丧八九。况灾荒连连,赋收困难……”此时他看到皇上正由宫女给捶腿、揉腰,便又说,“且圣躬欠安,尚须调养。臣乞晚些时日,遣将出征,勿劳圣驾!”
永乐一听,不惟失望,甚至有点气愤——“圣躬欠安”,唉,朕何曾欠安呢!他便挥手让两个宫女停止了捶腿、揉腰。立命夏元吉赴开平清理粮储,看看到底有多少,尚缺多少。
夏元吉走后,永乐又将吴中传来,也是征询他对北征的意见。不想吴中的意见跟夏元吉如出一辙,也以“军储匮乏”和“圣躬欠安”两条理由反对出师。永乐霎那间恍然大悟:原来这几个东西是早就商量好了,一起来反对我呢!遂命锦衣卫将吴中逮捕下狱。一想,还有夏元吉呢!忙又吩咐锦衣卫:“快把夏元吉也抓回来,不要他去开平了!”再一想经理过户部事务的大理寺丞邹师颜对粮储的事也有责任,岂能让他逃过罪责?又吩咐:“连邹师颜也一起关了!”
锦衣卫抓捕这几位大臣的时候,永乐身心俱痛,也躺到了榻上。
此时方宾正受命提调灵济宫。奉命向灵济官进香且乞药方的中使,向方宾透露了“皇上正在发怒”如何如何。方宾不知所措,极度惶惧,他担心皇上如今喜怒无常,性脾乘戾,没准儿派“东厂的人把他抓去,还不知动什么刑罚,倒不如自杀的好!遂自缢于灵济宫中。
消息传进宫里,永乐更是生气。他本无意杀方宾的,今见方宾自杀,认为这位兵部尚书是以死抗旨,盛怒之下竟下令从坟中掘出方宾尸体,再行杀戮。仍不解恨。想想所谓“军储匮乏”,全是户部的责任,罪魁祸首应当是夏元吉。于是,也不管夏元吉一向有多大的功劳,颁旨籍没其家产。然而,锦衣卫到这位户部尚书宅邸一看,除了皇帝过去赏赐的一点绸帛、银币,再便是布衣瓦器,家具粗糙简陋得令人惊叹。锦衣卫的人回宫将抄家情况向皇上汇报,永乐不太相信,经询问大学士杨荣,杨荣力保夏元吉的确是清廉忠贞之臣,这才免其一死,但仍关在狱里。
永乐又怕礼部尚书吕震也步方宾后尘而自杀,便派了十名锦衣卫校尉日夜监视。并警告锦衣卫们说:“若吕震自尽,尔十人皆不得活!”
自此无人敢再反对北征。
于是永乐二十年三月三十一日,六十三岁的皇帝仓仓促促离京北进,开始了第三次亲征。
因征途的遥远,决定了这支远征军辎重队伍之多;二十万军队之后,尾随着三十四万匹驴马、十七万辆粮车和二十三万民夫运送的三十七万石军饷。这支队伍不可能快速行进。但永乐的心情明显地好起来。他沿途射猎、阅兵、演武,又变得神采奕奕,病痛大大减轻。
明军进至阔滦海子附近,前锋俘获到阿鲁台部属。永乐亲自询问。得悉鞑靼人已尽弃辎重马畜北徙。阿鲁台之所以不战而走,据说一是自知不敌,二是内部不和。连阿鲁台的母亲和妻子都反对与明廷为敌。永乐觉得未经交锋,不太过瘾,却也实在无力、无理由继续北进,只好下令班师。
但就在决定班师的这天晚上,永乐又召诸将入帐议事。他说,阿鲁台之所以忤逆不附,与兀良哈有很大关系。说起来,兀良哈三卫原本属于大宁都司所辖,当年燕王发动“靖难”战争,拉其三卫入伙,其即位后践约将兀良哈三卫分割出去,没想到如今竟成了“敌寇”——正如永乐说的,“兀良哈为阿鲁台羽翼。”所以他决定顺便儿讨伐兀良哈之寇,也免得此次北征空手而归。
永乐率军赶至屈烈儿河畔,恰遇兀良哈三卫人马。经过几个回合厮杀,本无心恋战的兀良哈人即溃不成军。永乐在河谷间追了一段路,但看看军中粮饷将尽,不得不下诏班师。
永乐虽贵为皇帝,但在军中,却是尽量做到与将士同甘共苦。比如军士不吃肉,他也不吃肉。一旦军士乏食,即令中官将“御粮”分散给士卒。中官备膳时,他又说:“看军士进食也未?军士未食,朕何忍先饱!”——就是这么个皇帝!有这样的大明朝皇帝,鞑靼、瓦剌、兀良哈人,望风而遁是最明智的选择。
九月八日永乐回到北京。群臣照例上表朝贺,他却兴味索然。因为他渴望的是激战,甚至是生死难卜的激战。他多么向往“靖难”战争中,他脸上满布战尘,将士们只有听声音才能辨认出他来的那种动人情景;多么向往再次出现箭矢如猬毛般插在战旗上的激烈场面……但那只能成为美好的记忆了。
回到北京不久,东宫又出事了——这似乎已成了规律,总是在“太子监国”期间出事儿。
事情是因礼部尚书吕震的女婿张鹤引起的。张鹤“朝参失仪”,太子朱高识以吕震之故,未予究罪。待永乐回来,便有好事者将此事上奏。永乐立即又发肝火儿,将阁臣杨士奇下狱。几天后,又将吏部尚书蹇义、礼部尚书吕震一并关押。关押他们的理由,是身为大臣“辅导有阙”,不能匡正。不过,这回的案子没有闹大。因为如今永乐已没了更换“储君”的念头。不久又把杨士奇等人从狱中放出来了。
这时候,永乐帝又病了。他不得不躺上病榻,而将一般的国务委托太子处理。
不料此时祸起萧墙。赵王朱高燧居然欲弑君夺嫡。阴谋虽未得逞,但永乐帝的身心却是越来越坏了。
永乐虽也知道高燧不是东西——早在永乐七年,就曾因与高煦合谋谮害太子,而被“褫夺冠服”、“诛其长史”;但却不曾料到,高燧会趁他生病,多日不上朝理事期间,唆使常山护卫指挥孟贤等人发动宫廷政变。
先是孟贤极力散布太子的流言蜚语,造谣说皇上有意于赵王,欲废太子。继之钦天监的王射成对孟贤说,“天象当易主”。后来,这帮人又联络兴州屯军高以正,制造伪诏,阴谋令宦官杨庆,在皇上的药碗里下毒。一俟毒死皇上,即收起宫中符宝,逮捕诸大臣,矫诏废太子,而拥立赵王为帝。高以正把内情透露给外甥、总旗官王瑜,拉他为助。幸而王瑜忠君,听后大惊,劝高以正不要冒此杀身灭族之险;见高以正不听劝,便将此事密报了皇上……
孟贤、王射成、高以正等立即被捕。他们所造的伪诏也到了永乐手里。永乐亲御右顺门,他盯着朱高燧讯问:
“此事。尔知之否?”
高燧面如土色,小便失禁,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如果赵王承认参与了政变阴谋,则不仅要被削爵,且会被杀头。永乐想起了那幅《虎彪图》,想起解缙的诗:“虎为百兽尊,谁敢触其怒?惟有父子情,一步一回顾。”他实不忍心杀子。这时还是太子高炽出面,极力为赵王辩解,说“此乃下人所为,高燧哪里知道?”又说,“此事可追究黄俨。”
太监黄俨虽曾尽心竭力地伺候过永乐帝,比如到朝鲜选美,也真有汗马功劳。但此人的确屡屡在赵王与太子之间搬弄是非,用心险恶。那年方孝孺施离间计,寄密书于高炽,黄俨就曾从中进谗,差点儿让燕王误杀了高炽。而今高炽提及黄俨,永乐便如梦初醒,立命将黄俨寸磔。
赵王因太子竭力遮护,未受惩处,仅被逐出京城,迁往彰德。
政变未遂,谢天谢地。皇上想淡化这件事。他不想在这件事上做什么文章。事情就像乌云那样被风吹散了。但是,皇上内心的乌云未散。他的伤口难以抚平。他病情越来越重了。他不能躺在病榻上等待死亡。索性“以毒攻毒”,再到战场上去!还是让大漠的风沙和敌虏的鲜血来荡涤他有病的身心吧!
永乐二十一年七月,处理了赵王高燧的事情仅一个月,重病缠身的皇帝又带领三十万大军,踏上了漫无目标的征途。
人们搀扶着他下床,搀扶着他走出宫殿。他头晕目眩,天和地都在旋转。然而,当他被扶上战马的那一刻(人们本来是哭劝他坐车辇的,但没用,他才不坐车呢!),他竟挺直了腰身,头也不晕目也不眩了,而且手也有了力气,能紧抓住马缰。不是奇迹吗?
出师的第三天,各路应诏出征的将士齐集土木堡。按计划皇上将在这里检阅军队。可那天很不巧,下着不大不小的雨。将士们肃立雨中,戈甲更显鲜亮。此时永乐皇帝骑着马走过来了。他中等偏上的身材,唇髭往上卷曲,下髯修长,很珍重地套在了绸袋里。将士们高呼“吾皇万岁”。这喊声立时激活了他的心脏、血脉。他立时让左右内侍撤去伞盖,一任雨水淋身。雨丝拂在脸上,那么舒服。龙袍被浸透了,雨水涔涔地沿着脊沟流淌,他觉得疾病真的被冲走了。
大军一面北进,一面侦察鞑靼阿鲁台部的动向。九月中旬进驻西阳河。此时鞑靼知院阿夫贴木儿、古讷台等人率妻子部属降附。他们带来阿鲁台的最准确的消息。原来,阿鲁台四月间为瓦剌顺宁王脱欢战败后,人口、马驼、牛羊皆被掠去,部族溃散,境况颇为困窘。得知永乐率军北征,已疾走远避,唯恐躲之不及,根本不可能再萌南向之意了。
这消息使人遗憾——御驾亲征又将无所获吗?真是进退维谷。恰这时,先行出塞的先锋将军宁阳侯陈懋带来一个出乎意料的好消息:鞑靼王子也先土干率部前来归附。
也先土干素与阿鲁台不合,自从与瓦剌作战失败后,退避漠北,居无定所。他的外甥把台劝他降明,于是率众南来。先锋陈懋率军北进时,得知鞑靼在饮马河北为瓦剌所败,乘机率部追击,追至宿嵬山口,不见敌踪,却遇到前来归附的也先土干,于是连忙派人向皇上奏报。
见到奏报,永乐大喜过望。这至少证明他的北征没有白跑一趟。他前往开城,等待陈懋和也先土干的到来。也先土干到达开城时,已是深秋季节。也先土干表现得十分谦卑,而永乐却热忱而又随和。永乐决定给也先土干等人以超常的旌表,特封他为忠勇王,赐汉名为金忠,与那位善卜者、如今官至兵部尚书的金忠姓名相同。盛宴之上,他命金忠的位子坐到侯之下、诸伯之上,并不断命侍者将御前的珍馐赐以金忠。宴后,又将御用金杯也一并赏赐给了金忠等人。
这对永乐来说是特别美好的夜晚。之所以美好,不仅是鞑靼王子的归附,更重要的是胡从内地风尘仆仆奔来,给他带来了有关建文的准确消息……
三
礼部侍郎胡来到开城“行在”时已是深夜。皇上在宴请也先土干一行之后已经就寝。胡本不想打搅皇上酣梦的,却又怕违抗圣旨。因为早在永乐五年,皇上令他寻访张三丰时,就曾有过特旨:一、凡胡在外所了解的情况,一律书写成密报,即便夜间报至,内侍亦应迅即报送皇上披阅。二、凡胡还朝或到“行在”奏事,随至随谒,不得延宕。所以,胡就只好请侍寝的内官禀报皇上。
永乐刚艨胧人梦,听到“胡”两个字,立即清醒了。侍寝的妃嫔和宫女就忙为皇上更衣。
胡是那种长相平庸,性格也无明显特点的人。不多言多语。在任何情况下都没有表现自己的欲望。静悄悄来了,又静悄悄走了,不显山不露水,不吸引人的注意。皇室成员和大臣们都弄不清他与皇上的关系。永乐帝令他遍处寻觅建文的踪迹;捎带着也稽查太子及各地重要官吏,看有无“异谋”。永乐十六年,他出巡江浙,路过南京时多住了些时日。杨士奇见他滞留京师,颇为疑惑,直截了当地促他快走。他却以“冬衣未完”为借口掩饰过去。后来,他行至安庆,才将太子的情况写成密报(内中说了不少好话)发送北京行在。他十几年来一直在寻访张三丰。然而张三丰这种异人哪是他能见得到的!尽管未能访到,但朝廷还是令隆平侯张信等,役夫三十万,在张三丰的隐居地武当山,大兴土木,耗资数百万,历时十二年,建起了巍峨壮观气势磅礴的宫观,永乐帝赐名为“太和太岳山”。凡到过武当山的人,都说真武大帝的塑像颇似当今圣上。永乐帝听到此类传闻,总是会心一笑。的确,塑真武大帝神像之前,工匠还真是细瞻了圣颜呢!
永乐帝接见胡时,因见其面庞黑瘦,知是风吹日晒之故,便嘉勉了几句。胡叩问圣安。永乐说:“朕极好,你远路而来,又在深夜,有何要事,快快奏来。张三丰你找到了吧?”
胡晓得这“张三丰”指的是建文帝。这个名字折磨了皇上二十多年,也使他胡不知跑碎了多少鞋袜!提起这名字就百感交集!
“启奏陛下,臣,总算找到他了!”
“啊,真的?!”永乐一惊,下意识地想站起来。但两条腿有病,差点摔倒。他用手扶案子时,又把茶碗碰倒了。茶水洒到了龙袍上。
胡忙用袍袖去揩皇帝身上的茶水,然后又去拣茶碗——这种场合是不容许第三人在场的,所以没有官人侍候。但是永乐急不可待地说,“唉呀,不要忙乱了……你确是见到他了?”
“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呢!”
胡开始叙述。
他说他估计建文会逃往川滇一带,即取道湖广及贵州边线,蜿蜒而往西南。又想,建文既化作僧人,必往来寺院;怕被人认出,必避开车马喧闹之地,而住深山敝庵。于是他便也改装,脱下官服,换上百衲衣,扮作乞讨的头陀。
在重庆西南某山上,他遇到了一位自称“玉华山樵”的隐者。樵者或许也能辨出“头陀”亦是假的,却并不探问究竟,两人只是坐于松下用了酒葫芦对饮闲谈。胡有意谈及建文朝时江南旧风物,竞勾起那“樵者”无限感慨。樵者遂吟出一诗:
十年艰辛走闽越,日夜思亲鬓成雪。
回头往事付空花,形影相随衣百结。
当时恨不早见机,扁舟一棹江南归。
西风尘土障天起,秋水鲈鱼空白肥。
胡汝似乎受了樵者情绪的感染,也要用诗来化解胸中的块垒,便也吟道:
即今乞食荒山里,佳士出迎常倒履。
当歌对酒忍暂饮,握手论人愧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