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耿炳文军恰恰相反,燕军心理准备充分,士气出奇的高昂。青年猛将朱能振臂一呼:“不怕死的随我来!”瞬间里组成了一支三十来人的“敢死军”。这三十来人居然突入了由都督宁忠统领的官军大营,他们在近三万人的营盘上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虽然众寡对比是如此之悬殊,但正如兵法所说,“置之死地。上下同志”。这支“敢死军”因“上下同志”而变得锐不可挡了。宁忠惊慌失措之际,朱能挺枪跃马已冲到了跟前。两人在马上只斗了几个回合,宁忠即被擒获。朱能腋下挟着宁忠泼喇喇飞去了。丧失了主帅的宁忠大营立时乱作一锅粥。许多兵校在惊骇中莫明其妙地丢掉了性命。
谭渊是燕军中有名的战将,也是“神射手”。他能引两石力的弓,且射无不中。他冲击的目标是都指挥刘遂的大营。交手之前,他先发弓,射断了刘遂的将旗。在刘遂及其将士们惊诧间谭渊拍马赶到。结果,刘遂也成为俘虏。
与此同时,丘福带领的一支兵马已攻入了真定北门。但这是一座瓮城。外城虽破,内城尚固。丘福军不得进。两军遂在瓮城内厮杀。彼此皆有死伤。恰这时候,官军左副将军李坚的一部被马云的队伍追杀过来,于是城门内外好一场混战。在混战中,有趣的故事发生了,奇迹和悲剧也发生了。
燕军中有一名叫薛禄的普通骑兵,他已经忘记了“兵对兵、将对将”的所谓“规矩”。他发现敌方有一位将军恰在自己身边,便不管三七二十一挺槊逼刺。那位将军毫无防备,想喊一声“你疯了吗”!但来不及喊,槊的锋刃已刺到了鼻尖儿。将军只好招架。将军与士兵便在马上格杀起来。将军想不到这士兵槊上的力量竟十分沉重,以致兵器相击时他的手都被震麻了。将军终于招架不住,被槊挑落马下。薛禄十分兴奋,便跳下马,收起槊,拔出腰刀欲取将军的首级。千钧一发之际,这位被挑落尘埃的将军总算将他要说的话说了出来:
“你疯了吗?我是李驸马!勿杀我!”……
耿炳文见大势已去,败局既定,便带残兵败将退回城内。城门在这一刻显得过于狭窄,使兵士们拥塞在一起,互相践踏。气得耿老将军斩了后面一批兵士,好歹才维持住秩序。城门勉强关上了。他从此坚守不出。
真定之战很像一场游戏——一场法则不很规范的游戏。耿炳文的主力倒没受太大的损失,但他的左右副将军李坚、宁忠以及都督顾成、刘遂等几位重要将领,却稀里糊涂成了燕王的俘虏。
燕王首先在军帐中接见顾成。
顾成是洪武皇帝之旧臣。此人遍身纹了虎豹纹,赤膊上阵时,令敌望而生畏。太祖渡江时归附,以其勇敢被选作帐前亲兵。有一回随太祖乘舟出行,因淤沙阻舟,顾成用肩膀将舟扛人江中,足见其膂力过人。他历经百战,功勋卓著,由一名普通士卒逐级提升为左军都督,在满朝文武中享有颇高威信。燕王早就有意笼络他,只是未得机会。今日见他反缚双手进入帐中,俯伏于地,连忙离座趋前,亲解其缚。
燕王说:“将军与我皆父皇旧人,为何跟我过不去呢?”
顾成叹一声:“唉!一言难尽!今日老臣为奸臣所逼,冒犯大逆,罪无所逃,老臣幸见殿下,如见太祖。倘殿下容老臣不死,当竭尽犬马之诚以报!”
燕王大喜,拊其背曰:“将军真忠义之士也!此乃皇天授尔于我呢!”当即赐座、赐衣,赏酒压惊。
燕王接着又接见李坚。
李坚乃大名公主之驸马,燕王之妹夫,说起来两人是重要的亲戚。但在这种场合,以这种方式会面,彼此皆有说不出的滋味儿。燕王见李驸马垂头丧气遍身血污进来,他没有像对待顾成那样趋前迎接,也没有亲解其缚。他只是深深叹口气道:“唉!你我本是戚畹,有何怨仇?为何竟也随他们向我发难?今日落到这般下场,你叫我说什么好呢!”
李坚涨红了脸,头垂得更低了。他一声儿不吭——的确也无话可说。
“李坚,你知罪吗?”燕王又问一句。
他本想李坚也能如顾成那样,说句认罪服软儿的话,不料李坚却把脖颈一梗,硬朗朗地说:“我奉圣命讨伐叛逆,何罪之有?”
燕王便很尴尬,也颇为恼火儿。知道他是耍驸马的威风,有恃无恐,便故意奚落他说:“堂堂的大将军,大都督,竟败于我无名小卒手下,还有何本事谈论‘讨叛’?嘁!”
这话引来一阵耻笑。李坚在这耻笑声中又面红耳赤,将头垂了下去。的确是的,今日之败,纵使倾滹沱河之水,也难洗此刻之羞啊!
燕王见他的颈项又弯了下去,也就适可而止,不再说讥刺挖苦的话。即令左右为李坚解去绳索,并赐座。心里盘算着:李坚毕竟是驸马,在朝廷的地位举足轻重;如肯投降,加入到“靖难军”里,那可比打几个胜仗,消灭几万人马更有意义呢!于是,便又向李坚解释,他现今挑起“靖难旗”,实属“困兽犹斗”被逼无奈。他要诛杀的仅限于齐泰、黄子澄等“左班”文臣中蛊惑“幼冲”的奸贼。一旦清除了“君侧”的奸贼,他则偃旗息兵,宁做一普通庶民……总之,还是他起兵时“露布”上的一番话。李坚又是一声不吭,将头垂着。他以为李坚被他的情辞所打动了,便暗自高兴。俯身耳边,悄声问道:“可愿为我做一件事吗!”
李坚抬起头问:“何事求我?”
燕王说:“请你写一封信,述我方才所言。寄与朝中各大臣,或送入城内皆可。”
李坚眨眨眼儿,恍然大悟:“你是要我降你,做你的说客呀!”
“如何?”燕王问。
“嗬嗬”,李坚大笑。笑罢又把脖颈一梗说:“我李坚忠君事主赤心不二,怎能随你为叛?你真是痴人说梦呢!”随后又朝燕王的脚边啐了一口痰。
燕王勃然大怒,望着他梗着的脖颈狞笑道:“驸马好白的脖子啊!”
李坚却不怕他的威吓,睥睨地一笑说:“好白的脖子,正好试你‘燕庶人’钢刀呢!”
燕王可真气坏了!这厮死到临头,竟还嘲笑他已被废为庶人!他已将手握在了剑柄上。他想像着剑锋砍在雪白脖子上的特殊滋味儿,想像着血泉的喷涌,肉桩子訇然倒地,弹跳着的头颅上眼皮儿尚能眨巴几下……但他没有把剑抽出来。他知道他是驸马。驸马是不能随便杀的。但也不能释放,释放那可太便宜他了。咳,没办法,先把他押回北平再说吧!
于是驸马都尉李坚被押上槛车。负责押送他的恰是擒获他的薛禄。薛禄就因为擒获了他,被破格提拔为指挥,指挥是三品的官儿,可以指挥五千余人;指挥下面是千户、百户,再下面是管五十人的总旗和管十人的小旗。薛禄在这之前仅是个小旗。
站在槛车上的李驸马被人们指指点点着。他觉得肚皮就要给气破了。偏偏秋阳是那么的骄艳,天上竟无一片可以遮羞的云。“这个‘燕庶人’呀!”他在心里骂着:“提拔军官,那是五军都督府和兵部、吏部的事儿,莫说你个‘燕庶人’,即便你还是亲王,也没有这份儿权力呀!你怎么可以把一个小旗提拔为指挥呢?该死的‘燕庶人’呀!……”
李驸马看见他的腹部在慢慢隆起、鼓胀,亮亮地闪着秋阳的光辉,并映现出若干张耻笑他的面孔。突然“砰”地一声。一阵青烟,无数碎片。有的碎片撒落到滹沱河里。
驸马都尉李坚死在由真定至北平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