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记着这样的场景:父亲接过老家堂兄手里的糕点,一把就扔到门前的石板路上去了。老实的堂哥像一截树桩那样僵在那里,不知所以。
其实,在老家的叔伯弟兄间,父亲与五爷的交往最为密切。那些年父亲每次回老家,哪家也不住,就住在五爷家的那间老屋里。老弟兄俩轮换着一杠老烟袋,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黄烟气味,五爷屋里的灯也一直亮到深夜。五爷过世后,五爷的儿子承继了与父亲之间这种多代亲情。每次堂哥来,总要给我们带一篮挂面,两包糕点。父亲说,挂面是自家小麦换的,带来就带来了,糕点就不要再买了,在土疙瘩里捏生活难上难,何必要花那冤枉钱呢?但堂哥觉得不过意,每次来,总还是要带两包糕点。父亲说:“下次你要是再带糕点来,我就把它扔到大街上去。”那一次,父亲真那样做了。
母亲觉得父亲脾气太躁,做事太出格,一面同父亲吵着,一面向堂哥赔不是,说:“你三爷就是这个脾气,他是心疼你的钱。”从那以后,堂哥要是再来,真的就没敢再带糕点来了。直到现在,父亲去了,堂哥老了,堂哥儿子那里仍是我们回老家时一个最安稳踏实的窝。
父亲就是这样的脾气,要不然他怎么一辈子会吃那么多苦头呢。他甚至有幸赶上五十年代末那场政治运动的最后一波,做了一个“补充右派”。然而父亲得罪了他该得罪的人,却赢得了该赢得的人的尊敬。1982年父亲过世时,镇上有那么多人自发前来送父亲一程。我一直觉得,父亲的葬礼是当时那条街上最热闹的一个。
父亲十三岁外出学徒,很早就学会了自立。因此,当我们到了该自立的年龄,他也总是这样要求我们,他甚至不止一次蛮横地把我们赶出家门,让我们去自谋生路。最难忘的是“文革”以后的那段日子,学校的大门关了,助学金再也发不到手,不得不时时回来蹭饭。每次回家,父亲见面的第一句话就是:“洪云龙家饭店(那条街上解放前最兴隆的一家饭店)又开张了。”为了这,母亲没少同父亲发生激烈争吵。这样,我们也只好在家里匆匆住过一晚,第二天赶紧离家。为了养活自己,我们千方百计去寻零活,做小工,因而也较早明白世事沧桑。
父亲就是这样,他希望大家各个自立,谁也不麻烦谁,即便是血肉至亲。我大妹说那一年她在银行柜台里上班,一抬头,看到父亲就站在柜台外。父亲说:“今晚麻烦你,要在你家借宿了。”原来父亲上午来县城办事,误了每日一班的小火轮,当日回不去镇上了。大妹立即把父亲带回家,接着回来上班。同事问她:“刚才那老头是谁?”大妹哭笑不得地说:“还能是谁?我父亲。”
我从农村招工到池州一家工厂的第二年,父亲曾出差路过我处。第二天,父亲掏出二元钱,让我去给他买一张回程的车票。我知道父亲的脾气,只好接了。车票是一元八角,当我把车票交给父亲时,却忘了把找零的钱还给他。临走前父亲说:“还有两角钱你没有找我。”我立即就把二角钱还给他了。
父亲就是这样,他与人交往,用他的话说,一是一,二是二,从来没有半点含混。他不欠别人的,也不想让别人欠他的。他一辈子不想太麻烦别人,也不想让别人太麻烦他,包括他的儿女们。
父亲的脾气不仅使他与母亲争吵了一辈子,连我们也总是怕他七分,这不免有时会伤他的自尊。有一年我回家,父亲让我卷起几件衣服同他一起去澡塘洗澡。走在镇上的石板路上,父亲迈着方步,我却甩下他独自上前,很快就到了澡塘。刚脱下衣服,父亲进来了。当他终于发现我时,竟然当着许多人将我痛骂了一顿。当时我觉得十分委曲,不明白父亲为什么突然暴跳如雷。很多年后,等我自己做了父亲,我这才明白,走在大街上的父亲是多么希望他的儿子能与他相偕左右啊,世界上没有一个父亲是情愿孤独的。
人都是怕死的,父亲也是一样。我的家在镇子的上头,出殡的队伍一般总是从那条街上经过。父亲晚年,每当他的一个老朋友老同事被子女们抬着哭哭啼啼从门前经过,父亲总会一连几天沉默不语。七十八岁那年,父亲忽然开始给自己置办后事。他花了一大笔钱从青阳买来一口很大的寿材。父亲身材高大,他怀疑那永久的房子装不下他,因此时常地睡进去试试,不时用斧头在寿材里修理着,直到他的身子能宽松地睡下。那一年他不仅置办了寿材,还准备了一块很大的石碑,以便做他今后的门匾。他甚至置办了足够多的大表纸和准备他后事办酒用的香油和猪油。他把儿女们都养育到能够独立的时候,他觉得这是他的责任,但他仍然不想在最后的一件事上太麻烦他的儿女们。
这一年九月底,一向不大生病的父亲果然住进了医院。那时候,我在一家师范学校任教,得到消息,请假在医院陪了他三天。三天之后,他坚决地把我赶走了,他说:“你是老师,怎么能把学生撂在那里,回家陪着我一个快死的人呢?”
一星期后,当我收到加急电报再次回到大通后,父亲已衰弱得像一根稻草。我悲怆地扑到父亲的床前,父亲却抚着我的手说:“你怎么不多穿件衣服?”在我的记忆中,那是父亲对我们表达的唯一一句温情的话语。天快黑了,我们想把父亲抬到楼下,但父亲示意说:“现在还不到时候。”那一天,一家几代均来给父亲送行,家里人来客往,川流不息,父亲则静静地躺在床上,静静地等待着一个时刻的到来。直到第二天黎明,父亲才告诉我们说:“快了,把我抬到楼下去吧。”这时,父亲单位的张师傅来了,父亲用手抱一抱拳,说:“又麻烦你了。”张师傅立即泪如雨下。守旧的母亲把五元钱塞到父亲手里,好让他方便上路,弥留之际的父亲执拗地把钱砸到地上。这一挣扎耗去了他最后的力气,父亲终于安详地去了他最后的地方。
父亲过世二十四年了,二十四年来,父亲的形象从来没有被我们模糊过。尤其是他耿直的个性,那种人活一辈子都不该去太麻烦别人,也不想让别人太麻烦自己的脾气似乎也延续到我们的身上。有时候,我们在生活中难免会受些委曲,但是,一想到父亲,就立刻觉得:这没什么,人活着就该这样。
2002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