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南怀瑾的最后100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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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隔海忆旧已沧桑

七月底,南师希望宏达兄、牟炼姐、乌慈亲和我能一起去台湾,看看他以前生活和工作过的地方。

但是,一了解,我的户口在成都,当时还没有开放自由行,去不了,我深为遗憾。于是宏达兄三人赴台。

8月7日、8日两晚,从台返回的宏达兄利用晚饭后的时候,向南师和大家报告此次台湾之行的情况。

南师边听报告、边看视频,又与大家介绍这是我们以前讲课的地方,这是某某书店、这是戴公祠堂……

尤为神奇的是,宏达兄他们在台湾居然看见了传说中的凤凰,而且还为南师带回了一根凤凰的羽毛。从视频上看,凤凰是一种很奇特的鸟,与我以前见过的任何鸟类不一样,颜色不是神话传说或花鸟图画中的五彩斑斓的那种。

南师说:凤凰是存在的,还有一种神奇的鸟叫鸾。

宏达兄的台岛之行,又勾起了南师对台的深深思念之情。

南师回忆起了1947年,他回到乐清与家人重聚情景,这也是他与双亲最后的团聚。

南师说:回去的那天晚上,我跟父亲睡在一张床上。到了半夜,父亲翻来覆去睡不着,忍不住问我:如今天下大势究竟如何?我说:共产党一定会统一中国。父亲当场大惊,抓住我的手紧张地问:你是不是共产党?我给父亲说:不是,但如今也不管国民党的事。两面都不管。父亲又问: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认为共产党一定会统一中国呢?我说:大势所趋,理由很多,一言难尽。我向父亲表明心迹,这次回家,是想带全家人一起走。父亲长叹一口气说:我素来是不喜欢出门的,外面语言也不通,就留在家里听天由命吧。但你打算上哪儿呢?我说:有三个地方可以去,台湾、香港,或新加坡。

南师歇了口气,说:父亲当时就说:既然要走,那就马上走,不要在家里待了,很危险!第二天一早,父亲就把我送走了。

1948年,南师曾自行到台湾考察。1949年2月底,他终于辞别不肯离乡的双亲和妻儿,断然只身自行赴台。开始,他栖身在基隆海滨一陋巷,看到二二八事件冲击之后的台湾,加之1949年开始的两岸阻隔,一时间社会动荡,人心惶惶。

当时谋生困难,他先与几位朋友办了一家义利行公司,从事琉球到舟山的货运,开始赚了一笔钱。但好景不长,总经理因贪多,没有听从他的嘱咐,导致三条机帆船被舟山国民党当局征用,损失价值一万根金条,血本无归。南师一生就做了这一回生意,不想时局动荡害他一夜之间破产,一段时间内都要靠典当过日子。

但即使在这样的困难时期,南师仍洒脱超然,不为困境所拘,并且不忘接济邻居,甚至不惜借债弘扬传统文化。

南师说:刚到台湾,街上没有一本中文书,当时我感觉台湾中华文化命悬一线,因此我倡议设立印经处,最开始印的是《圆觉经》。离开台湾前,我欠债1500万元台币。有人说我是借债弘法。没办法啊,行菩萨道,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布施。当时很多人不布施,于是,我决定改变布施的方法;两手布施,一手财布施,一手法布施,同时又内布施、外布施……

宏忍师很快给我拿来一本当年印刷的《圆觉经》复印件。很小很薄的一本经书,却承载一个时代的文化救赎。

南师说:我在台湾时,我长期在国民党中央党部、海陆空三军基地和大陆特别工作委员会作演讲,传播中国传统文化,听众都是中将处长以上军官。

那是1966年,大陆发动文革。南师受邀在台湾海陆空三军基地巡回演讲中国传统文化。在台中空军基地演讲期间,老蒋先生曾亲莅幕后聆听。

关于那次演讲的情形,南师记忆犹新。

当天,空军委员会请我到清泉岗上演讲,山下就是为反攻大陆而修的机场。我一上山就感觉气氛紧张,到处都是当兵的站岗,一问才知道蒋介石在这里休息。我就问陪同我的参谋:需要改期吗?参谋说:没有接到通知啊?没有办法啦,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有讲。我平时讲课全是坐着讲,那时陈立夫讲课都是站着讲。当时讲的是《中庸》,讲演结束后,参谋告诉我,蒋总统也听我讲课了。我当时很意外,没有看见老爷子啊,原来蒋介石在会场后面拉了个布帘,牵了根电线在幕后听我讲。

那次演讲,南师特别强调:亡国尚可复国,若民族文化亡掉,中华民族将万劫不复!在帘后听讲的蒋介石深为所动,第三天便找到手下,要求推广文化复兴。

当年11月12日,蒋介石又发表《国父一百晋一诞辰暨中山楼落成纪念文》,孙科、王云五、陈立夫、陈启天、孔德成等1500人联名发起发起中华文化复兴运动,1967年7月,正式成立中华文化复兴运动推行委员会,蒋介石亲任会长,邀请了钱穆等大批学者参与其中(包括南师),为保留中国传统文化做了不少工作。

当时,蒋介石曾邀请南师主其事,却被婉辞。南师一直说,在两党间,他只买票不入场。

后来,20世纪90年代初,大陆王震将军、邓力群先生等牵头的中国国史委员会,曾邀请南师任副主任委员,也被他谢绝了。

南师说:抗战胜利后,日本人不服气,中国人不要日本人赔偿,还把全体官兵送回日本。这就是道家思想:以德报怨。孔子也讲:报怨以德。这就是中国文化,可惜后来只有一个人懂,那就是蒋老爷子,所以他要推行复兴中国文化。

南师虽然没有很高的学历,按他自己的说法:充其量小学毕业。但是南师曾任过台湾多所大学的教授。

南师扳着指头说:台湾有三所大学,都是个人办起来的,了不起。一个是张其昀创办的中国文化研究院,蒋介石让他改名为中国文化大学,是台湾第一家私立大学。老爷子在支持他。一个是于斌办的台湾辅仁大学,罗马教皇支持他。第三个是陈诚创办的中国医学院,没有人支持他,只有我在支持。

其实,初到台湾时,南师就在台湾航联主席杨管北家的奇岩精舍给何应钦、顾祝同、蒋鼎文等一批文官武将讲授过中国传统经典,也教他们太极拳一类的运动强身健体。

1963年,南师开始在大学授课。

南师说:我最开始在中国文化大学讲课,当时,杨麟的爸爸杨管北拿出20万美金,搞了一个禅学院,张其昀想让我当院长,被我拒绝了,后来让我当教授,我勉强接受了。

后来,南师有诗《张其昀教授旅美来函》,其中有句蒹葭秋水倍思人为我最喜爱之句。

20世纪70年代,南师受聘于台湾辅仁大学。没想到因为他讲课生动受学生欢迎,竟然令其他教授课堂冷落。为此,他主动把课停了,最后还辞去辅仁大学教课职务。

南师认为,世界是圆的,曲成万物,曲则全。所以为人处世,善于运用巧妙的曲线,只此一转,便事事大吉了。因此,他主张处世要讲艺术,要讲求曲线的美。所谓曲者生存,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南师说:但是支持台湾辅仁大学的梵蒂冈教皇还恭维我是通天教主,别人一辈子都在恭维我,我是不敢当啊。

南师又沉思片刻说:在台湾的时候,国民党四大元老之一李石曾先生是李鸿藻的儿子,他曾经送给我四句话:上下五千年,纵横十万里。经纶五大教,出入百家言。我一听,这个五大教不敢当,受不起,我把他改为经纶三教。

南师笑了笑:可能你们不一定知道,李石曾还有一段与豆腐有关的龙门阵呢?

南师便给我们讲了一个故事。

话说李石曾(1881—1973)是清同治年间军机大臣李鸿藻第三子,教育家,故宫博物院创建人之一,早年曾发起和组织赴法勤工俭学运动。清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李石曾随清政府驻法公使孙宝琦赴法学习。他先是在蒙塔日的协奴瓦农业学校学习,三年后以全校第四名的优异成绩毕业,接着进入巴黎巴斯德学院学习生物化学,着重研究大豆。1907年李石曾用法文写成《大豆的研究》一书,其中介绍了中国豆腐,引起法国人的极大兴趣。当时法国牛奶供应短缺,李石曾萌发了在巴黎开豆腐厂的念头,邀同窗乡友,在巴黎创办豆腐公司。并于1908年回国招股,并到老家——河北高阳招聘豆腐工匠。

首批招用的二十多人,由后来被誉为梅兰芳戏口袋的齐如山率领,乘火车经西伯利亚,最终抵法。中国做豆腐用的是石磨,可巴黎哪有此物?李石曾尝试用铁磨代替石磨,可铁质过了水,发生氧化铁,黄色铁锈混入白色豆浆中,怎样做出好豆腐、卖出钱?

李石曾在极度困难中居然想出新方法,他摒弃旧法,利用酸性作用的化学方法,制造新法的中国豆腐。1909年初,中国豆腐公司在巴黎西北郊的拉卡莱纳戈隆勃正式投产,工厂经理便是齐竺山。开业当天,李石曾率队四处派发豆腐营养宣传单,巴黎人称他为豆腐博士。

1909年6月,孙中山先生到豆腐工厂参观,对于李石曾以科学态度研究和制作豆腐的思路颇为赞许。

后来,孙先生还在《建国方略》书中对巴黎豆腐公司还有专门论述:近年生物科学进步甚速,法国化学家多伟大之发明。巴斯德氏发明微生物学,以成生物化学;高第业氏以生物化学研究食品,明肉食之毒质,定素食之优长。吾友李石曾留学法国,并游于巴氏、高氏之门,以研究农学而注意大豆,以与开万国乳会而主张豆乳,由豆乳代牛乳之推广而主张以豆食代肉食,远引化学诸家之理,近应素食卫生之需,此巴黎豆腐公司之所由起也。

至于李石曾的豆腐工厂,结局却并没有当初预想得那么美妙。法国人第一次见到又白又嫩的豆腐,确实都觉得稀奇,争相购买品尝,但毕竟习惯和口味不同,随着时间的推移,购买的人渐渐少了,只靠当地为数不多的华侨捧场,自然生意越来越差,生意蚀本,不久就只有关门歇业。

最后,南师笑着说:国平,这个故事你没有听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