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这个悲剧轰动了安静已久的校园。他成了所有人眼中的懦弱的象征。他在流言与蜚语中,活得狼狈不堪。他对我们说过无数次,他常常会在夜里惊醒。醒来,眼前就是那一片翻滚的江潮……
十年后同学聚会,惟独他依旧单身。谁能料到,当年最为春风得意的他,会是今日的下场?又过了许多年,我终于听到他新婚的消息。我电话里送他祝福的时候,他说了一句让我终生难忘的话:“可怜了这些年的爱情……”
这句平白的话,在我脑中丝毫不亚于一个晴天霹雳。不论你曾失去了多少刻骨铭心的东西,但只要活着,终归是要选择一种常人的方式继续。因此,那又何必挥霍岁月,自闭心门?
爱情荣不了良苦用心
谁也不曾想到,外表如此乖巧慧雅的她,竟会是这般刁钻怪异。
她似乎是在绞尽了脑汁折磨他。食堂离她的宿舍仅有十米之遥,可她还是不依不饶地要他从男生宿舍跑过来为她买早餐,送至楼下。她宁可站在楼下漫无目的地等,也不情愿多走几步上去迎他。
每次见他提着白色的塑料袋从食堂那头远远地跑来,她神似冰霜的脸上便豁然绽开一朵娇艳的鲜花。他是那么义无反顾地娇宠着她,他把全部的爱和热情都聚集起来,献给了她。
她极力要求他一同吃饭。不管什么事情,什么原因,必须要等到她,才能开饭。为了确保这个条约能够顺利进行,她搜刮了他身上所有的伙食费。于是,不管骄阳似火,天寒地冻,只要她不出现,他便不敢开饭。
偶尔,她故意来得很晚。他站在食堂的出口,窘迫得像个多日未归的流浪汉。饥肠辘辘的他,如见到天神下凡一般,再顾不得男人的颜面,上前阿谀奉承。她咯咯地笑开了,洋洋自得地说,真喜欢这种唯我独尊的感觉。
临近毕业时,她在本市的一家小公司找了一份工作。不管他有没有课,都必须得亲自护送她上班去。下班之后,又得骑着那张灰头土脸的二手电驴,吭哧吭哧地把她载回学校。他对她的爱,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同寝的许多男生都劝慰他:“你怎么对她这样?即便爱她,也不能这样啊!她找的到底是未来丈夫,还是后备保姆?”
起初,他笑笑,可后来,却蹙紧了眉头。的确,生活不是戏剧。三年的折腾和宽容,已经让他几乎精疲力尽。很多时候,他多么渴望,自己能够和其他男生一样,享受一下女友的温柔和体贴。
毕业后,他始终还是随着她去了南方的一座城市。同居的第一天,她便买来了大堆菜谱,要他在下班后热火朝天地开始另一份家庭大厨的事业。
自小娇生惯养的他,干得甚为艰难。更令他心中积郁的是,不论他多么卖力,都逃不开她的指责与唠叨。这个菜咸了,那个菜火候过了,这个汤淡了,那个汤忘记加料了。她总能在他的劳动成果中找出无数瑕疵,一面胡喝海吃,一面针砭其弊。
他终究是发了火:“你知道我做得不好,为什么不做一次让我尝尝?更或者,你就不能和我一起下厨?我也是人,也需要呵护,也会疲惫!”
那一次大吵之后,他轻松了许多。他恍然觉察到,这些年自己活得太过于卑微。他决定退出她生活的那一天,意外地收到了她的信件:“我要你送早餐,是想让你懂得呵护爱情;我苛扣你的生活费,是不想你和其他女生一起吃饭;我逼你送我上班,是因为我只想与你多呆一段时间;我指责你的饭菜,是想让你在婚后懂得我的艰辛……”
他终于明白了她的良苦用心,可他却再没勇气回到那样的生活中去。她始终不明白,他绝情寡义的原因。
真正的爱情,往往容不下这些藏有它意的良苦用心。
一丈之内才是夫
父亲与母亲是中国典型的媒妁之言型夫妻。在媒人介绍之前,他们从不曾相识,亦没有相见。因此,自由恋爱在他们的生活中是一片空白。他们不明白,爱情和婚姻的截然之别。
我以为,他们是没有爱情的。于是长大之后,我开始无由地同情起他们来。尤其是在成年恋爱之时,我无不每日默默感慨他们大好的青春时光已去,却不知情何滋味。
我时常会刁难母亲,问她,你爱父亲吗?每每此时,她总是一脸羞涩地回避,急急道,小孩子家懂什么。其实,我问的重点根本不在母亲,而是在于父亲。我总会在问题一出之时就偷窥父亲的每一个神色细节,企图在其中找寻到什么。可几年来,仍一无所获。
由此,我更加怀疑父亲对母亲的爱的忠诚度。
母亲重病那些天,我一直看护在旁。父亲照旧选木,刨花,上色,做家具。清早,他把原本堆放在木工房的物件一一搬出,整齐地叠置于家门前的那块空地上。傍晚,又陆续抬运回去。每日为这一来一回都忙得大汉淋漓,气喘吁吁,看得颇让人心疼。母亲每日清早傍晚都要靠于床岸上惜骂,令父亲明日不要如此劳作,就安定着力在木工房。
父亲大都不说话,偶尔见母亲生气得厉害了,才唯唯诺诺地答应着。可次日,照旧又来了。
原本我以为是父亲上了年纪,如母亲一般,大抵也怕无聊。于是,我就在照看母亲的闲暇中,踱步至门前与他说话。谁知他却不愿意,说不上几句便急急催促着我回里屋去了。
父亲此时工作的位置离母亲的床位不到三米远,挥汗休息之时,他总会进至母亲床前,打趣地问长问短。母亲笑了,他亦就笑了。一边耸着肩,一边懒散地朝外走去,继续滴汗如雨。
母亲病了大半月,父亲就这么来回搬运着工作了大半月。他们之间虽少情言蜜语,可我在这些天里已逐渐明白父亲来此劳作的目的。他无非是想让病重的母亲心中有所依靠。
看着在夕阳中静坐的他们,我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读过的一句话:一丈之内才是夫。当初实在不明白,此句话的深意。
在他们坚定而又无比晦涩的内心之中,实不明白如何用言语去表达那份深浓的爱。他们仅仅懂得,如何在自己有限的生命和一丈之隔的距离里,时刻传达出万分之一的情感,让对方得以安心。
原来你曾默默多年
很多年之后我才知道,在母亲之前,父亲曾深深地爱过一名长发及肩的女子。
我试图从很多途径打听,但仍然不能形象地描绘出她的面容。在母亲心中,这是一个无法解开也不愿去为之耗时追寻的疑问。对于父亲来说,这是一段一生都不可再提的旧忆。
她与父亲相爱的过程,像谜一般不可揣测。似乎,于那样物质匮乏的年代,一切爱情的发生都该属千篇一律,并又纯淡自然。
我曾鼓足了勇气问过父亲,那位你曾爱过的女子,此刻是否已为人妻?不曾想到,我这样一个无伤大雅的问题,竟会惹来父亲的暴怒与痛骂。因此,我与他的话题也就此结束。直到他后来远离尘世,我都不曾再过问此事。我想,在他心中,一定隐藏怎样不可让人知晓的秘密,抑或,是一道经岁月尘封而起的不可触碰的伤疤。
成年之后,为爱走了许多路,流了许多泪之后,我终于能以一种极为平和的态度向母亲发问。当年,与父亲相爱的那名女子,如今身在何处?
若在父亲生前,这个跨越两代的爱情疑问,一定会招来母亲的不悦。她一定略带讽刺地令我亲自去问父亲。而后,我还不曾进门开口,父亲便早已目露凶光,恶狠狠地立在了门前。
母亲不曾见过那名女子。但据说,她有着一头乌黑的长发。姓周,名静。她与父亲相爱许久,相识之景,已无从考究。只是清楚地知道,她与父亲已私定终身,相许此生十指紧扣,直至白头。
海誓山盟的誓言,永远只属于年轻的心。当父亲放下一切男人的尊严,与她同去家中说明心中意愿时,在家中本是热情之至的高堂瞬时勃然大怒。厉声呵斥,癞蛤蟆也想吃天鹅肉?
生性倔强的父亲,第一次卑躬屈膝地向他们表明自己心中的爱慕之情,并承诺一定会给她创造幸福,殊不知,却遭到了更为鄙夷的嘲讽。她的父亲将她反锁在家中,令她再不能与父亲见面,而父亲,亦不能再上门追寻。
许多个日夜后,穷困潦倒的父亲兴许是觉察到了自身的卑微,遂放弃了继续追逐的念头。此刻的父亲,孑身一人,孤苦无依,父母早已双亡,家中一贫如洗。而她,父母不但身居高位,并且家境极为宽裕。试问,在这样出生背景对比为天差地远的格局里,父亲要如何,才能夺取本该属于自己的幸福?
父亲狠心与她断绝了一切联系,他想,她是该去寻找一个门当户对的男人,继续那种衣食无忧的生活。爱她,就该为她懂得放下,懂得全身退出,以便为她铺平一切通往幸福之门的路途。
她顿时失去了一切可以依托的屏障。她知道父亲的良苦用心,却无奈势单力薄,忠孝两难。她用尽一切方法向父母了表明非君不嫁的决绝,最终得到了,却是更为残酷和冷漠的镇压。
在一个月凉如水的静夜,这位名叫周静的女子,因情不得,服毒自杀了。我的父亲后来如何从那样的阴霾中脱离而出,并与母亲相识,生育了我们,我无从得知。只是我相信,在父亲的内心深处,其实一直都有着她这么一个坚毅而又勇敢的女人。她的死,无疑给父亲带来了一生都不可道出的伤痛。
我的母亲,就在这样揣测与爱的挣扎中默默地陪伴着父亲,直到他人生的尽头。我想,母亲一定怀疑过,父亲是否爱她,或者,与那个因情殉命的女子相比,父亲到底爱谁更多一点?不过,她从未问过这样的问题。
正因为她的默默,父亲的一生过得极为坦然。也正是因为她的默默,我才能安然无恙地长大至今天的模样。可即便这样都已经成为过去,谁又能断定,在母亲心中,就没有那么一道与父亲记忆深处一样疼痛的伤疤?
爱的温习
母亲耗尽十年的时间终于止住了爱别离的伤痛。她终于可以放下对父亲的忐忑,和那一份无法寄托的哀思,安静地面对后来的人生。
正午和傍晚,我时常见她站在门口,一面用画布围巾擦着油腻的双手,一面焦急地朝着巷口观望。若我在家,她定会如是呼唤:“海啊,快去看看你爸,都这会儿了,怎么还不回来?”
我在母亲的目光中匆匆奔进了幽深的巷子。我经常都会故作气喘吁吁地跑来跟母亲说:“妈,妈,我爸来了,就在那头来了!”母亲一听,便又手忙脚乱地回到厨房里做饭。当然,我是骗她的,我每每总是在巷口悄站一会儿,便踅身飞奔了回来。
偶尔母亲会问:“海,你刚才看到的真是你爸吗?怎么现在还没到家?”我信誓旦旦地说:“是,绝对是!我还看到他挎着那个绿色的工具包呢!”
母亲从未怀疑我说的话,因为即使父亲真到了巷口,也不一定就能马上回来。他经常会被隔壁邻居请了去,帮忙整修废弃的电灯泡,更换滴水的水龙头。
母亲虽然经常经常对此抱怨,却从未阻止过父亲帮助其他人。我记得她说过,一个男人,一定要善良。我想,她一定喜欢父亲的善良。
父亲在那条黄沙漫漫的小路上独自行走了四十五年。有一天,他终于累了,安静地躺在床上歇息,再不复醒。
母亲哭得天昏地暗,歇斯底里。我当时也哭了,但确切地来说,我并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反正母亲哭了,且很伤心,所以我也得跟着哭,跟着伤心。
父亲下葬的那天,很多街坊邻居都来了,站在阴冷的山沟里,嘤嘤哭个不停。这次,我又哭了。我已经清楚地知道,从今以后,再不可能望见父亲的背影,而母亲也再不会令我前去探寻父亲的消息了。
母亲沉闷了很多年,她一直更改不了在饭前斜靠门口的习惯。正午,傍晚,她都会从厨房里出来,默默地在那儿站上一会儿。有几次我在门口和同龄人玩耍,猛然回头,便看到了那些在她双眼中晶莹的浪潮。
冥冥中,我有了一种感动,虽然我当时并不明白爱情是什么,但我的确被一种莫名的情感所打动。我想,母亲一定是想念父亲的。那种想念,远比我胸膛里的悲缅浓烈千百倍。
十年后的春天,我从甘肃赶回云南与母亲团聚。除夕之夜,母亲欢天喜地为我做好了可口的饭菜。我暗自为母亲庆幸,因为这次,她从始至终都不曾去门口停留过。
饭前,母亲多放了一双碗筷。碗里,满是父亲最爱吃的红烧肉,她一面朝那只古朴的铜杯里倒酒,一面喃喃地说:“你爸最喜欢喝这时的苞谷酒了。”
我以为,母亲已经从那样的愁伤中走了出来,却不知,她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来温习那段无法放下的真爱。
母亲的上衣袋
我是一路看着父母争吵过来的孩子。当我长到足以将他们俩奋力扯开之时,早已心生困倦。仿佛,这样喧哗的事件在我后来的生命中就是无关痛痒的饭后闲谈。
大多时候,他们是因为钱的问题。
父亲是典型的家庭主男。没有工作,整日与黄土烈日为伍,古铜的肤色,嘶哑的嗓音,像黄土高原上的一粒沙尘,握于手中尚可,掷于人海中便再也无法寻认。
家中所有支出历来都是母亲盘算,包括父亲每日必出的一包烟钱,也得从她那儿磨蹭很长时间。母亲是不愿给的,她让父亲抽慢些,这样一包烟就能维持三两天,无形中便省了小钱。父亲唯诺地答应着,可从未照般套做。
我跟随父亲去过几次漫长的黄土地。无垠的天际下,只能窥到那些春绿或是秋黄的庄稼,不见其人。往往要等到腰酸背痛,汗流浃背,难再忍受时他才会缓缓起身,一手擦着额头上豆大的汗,一手握着刚拔起来的杂草四处遥探。
茫茫春野之中,我第一次觉察到父亲的渺小与平凡。也开始明白,为何他要抽那么多烟--在这样无声的景致下,他只能用袅袅的清烟来平和心中的愁苦。
之后,我多次与母亲交谈,想让她对父亲的开支放得宽松些。他一人在外,只有那些无名的烟草能为他送去一些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