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快到了,施馆长应广大观众要求,拍电报调我们回来演出。
经过一年多的磨练,剧团艺术上大有长进,加之演员队伍的年轻化,老观众看后无不感到惊奇,称赞声不绝于耳。一时间,剧团名头大响,在观众中享有很高的声望。
戏迷中有位周大姐,她心地善良,待人热情,最喜爱庐剧,看到动情处常常替古人落泪。她丈夫是位中学教师,被打成右派后“畏罪自杀”,撇下孤女寡母相依为命。平时靠摆水果摊挣点钱糊口,最使她操心的就是女儿圆圆。
圆圆自小喜爱唱歌跳舞,很有文艺天赋,也曾报考过艺术学校,因为父亲问题没被录取。理由很简单也很正常,因为她是右派子女--属于“黑五类”。
“四人帮”倒台后父亲平反了,可她却过了年龄。一个正值青春年华、爱唱、爱跳、爱玩的女孩子,找不到工作她能干什么?社会能允许她干什么?只有和一帮小姐妹们混在一起跳跳舞、玩玩牌,消磨时光。
文学家是敏感的,八十年代初,作家蒋子龙首先提出:“生活不应是单色的,要有赤橙黄绿青蓝紫各种色调。”他说得很对,从“文革”压抑中走出来的年轻人需要释放、需要理解、需要自由;他们追求新的生活方式,追求多彩的人生,并具有挑战精神。当社会上还没有人想到烫发和敢于烫发时,圆圆已经烫发了。在当地,她算得上第一个烫发的女孩子。她的衣着也十分新潮,上穿领口很低的紧身衣,下穿喇叭裤,戴戒指、挂耳环(据说是铝制品)。十八岁的她长得亭亭玉立,如花似玉,丰腴的胸脯,浑圆的臀部,经过衣着装点更加性感,更有风韵,光彩照人!别人给她送个雅号“时髦女郎”。
文学家就是文学家,他的观点虽然很正确,但左右不了当时的政治气候。
一九八一年二月二十五日,中华全国总工会、共青团中央、全国妇联、全国学联等多家单位联合向社会发出“五讲四美”的倡议,号召大家努力搞好精神文明建设。五讲为:讲文明、讲礼貌、讲卫生、讲秩序、讲道德;四美为:心灵美、语言美、行为美、环境美。同时开展全国性的“拉网”运动,整治社会上一些不良现象,对打架斗殴、流氓犯罪分子重拳打击。按说这是件利国利民的好事,但下面执行起来往往会出现斗争扩大化,打击面太广。
多年来,一向把爱美视为“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中国人,思想仍然停留在“毛泽东时代”。对男孩蓄长发、穿花衣,女孩子烫发、化妆、穿喇叭裤、高跟鞋还是无法接受,视为奇装异服,不管是民众还是官方,一百个看不惯。当时社会上流行社会上就流行着这样一个顺口溜:
如今世道大变样,男孩子长发披肩上,喇叭裤花衣裳,小伙子变成大姑娘。
女孩子更会翻花样,又烫发又化妆,高跟鞋走起路乱摇晃,纯粹一帮小流氓!
圆圆并不是坏女孩。生活中的她善良、孝顺、懂事、乐于助人,是那种人见人爱的女孩子。惟一让人瞧不上眼的就是她的爱好:追新潮、赶时髦,喜欢和年轻人在一起跳舞。他们不敢明目张胆地在公共场合跳,多是深更半夜躲在家里偷着跳。这种现象如果放在今天不足为奇,可在那个年代却被视为大逆不道、地下黑舞场、流氓聚会,无一例外地被“请”进派出所。逮住穿喇叭裤的,强行用剪刀将裤脚绞碎,捉到男孩留长发就把他剃成光头。圆圆也被关过、罚过,放出来仍然“恶习”不改,照样偷着跳舞。为此,周大姐常常为女儿的事担心,想让她进剧团学戏,离开那帮小姐妹,不然怕她越陷越深、越变越坏。
论长相、身材、歌喉,圆圆都是一块学戏的好料子,假如培养出来,那一定是个好“花旦”。可我担心管不住她,有些犹豫,迟迟不敢答应。后来周大姐又托人说情又请客吃饭,实在掰不开面子,只好勉强将圆圆收下。
过罢正月,凤台县某公社南金大队请我团去包场演出。待双方谈好戏价、定好合同后,才知道是请我们去唱“对台戏”的。
南金大队,地处邻县边境,原本有一个十分红火的集贸市场,双日逢集,为地方经济发展带来很好的效益。没想到不远处新开了一个集市,并请来剧团唱戏,一心想把这边挤垮。这边不得已才请我们去唱戏,同他们争夺人气。
说实话,下农村演出我很乐意,唱对台戏却不太情愿。大家同在江湖上混饭吃,民间艺人最讲究的是一个“义”字,这样做有伤和气。我心想,无端被人利用,卷入一场同行间的争斗,岂不被人笑话?于是我婉言谢绝了。可他们请施馆长出面找我谈话:“凤台县属淮南市管辖,本市的剧团不帮本市人,说不过去呀!再说了,这也是为地方经济的发展做贡献,是给淮南人争脸的事!小闫,你必须要打赢这一仗,回来我为你们开庆功会!”听了施馆长近似命令的口气,我知道这不是一般的演出任务,也就不能顾虑那么多了,暗暗给自己施加压力:不能输给对方,要为家乡人争气!
两个集市相距不远,对方不惜高价请来某市专业剧团,无论是演员阵容、服装道具,还是舞台装备,都远远超过我们。大队领导有些担心,再三提醒我们:“人家是大团,国家的剧团,你们一定要卖力呀!”我笑笑对他们说:“放心吧,越是大团我越敢碰,不会败在他们手下。”
我敢说出这样的话,既不是安慰他们,也不是吹牛皮,是经过仔细分析的。专业剧团水平高、装备好是他们的强项,要是从另一方面来看,我们的优势就会显现出来。其一,他们演出的是都是剧本戏,一般不会超过两个半小时,想多唱一句都很难;我们唱的是“水词戏”,能长能短,时间全由自己把握,一两个小时可以,四五个钟头也不在话下,时间上我们占绝对优势。其二,他们条件虽好,但农村搭的戏台都不大,也不牢固,纵然有好的装备也摆不上去;演员想卖弄点真功夫,如“趟马”、“起霸”等一些高难度的动作,却无法施展,就好像老牛掉在水井里,有力使不上。我们大台小台都能演,条件好坏都适应。在一定的条件下,往往会出现以小胜大,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奇迹。
风和日丽,又赶上个好天气;春风微微吹动,青草掩映着无数条小路,小路从不同的方向通往集市。路上走着各种各样的行人:挑担的、推车的、赶毛驴的、骑自行车的、挽着竹篮的、牵着孩子的,还有妈妈领着女儿到集上相亲的。人们一群一伙,互相打招呼、开玩笑,谈论各种各样的新闻,不时爆发出阵阵笑声。
市场上更加热闹了:小贩的叫卖声,饭桌上刀勺碰击声、牲口行里的牛叫声、管事的高喊声,乱轰轰汇成一片。
小百货摊位前五光十色,摆满了针头线脑、儿童玩具;街头地摊上放着镰刀、锄头、犁、耙、各种农具;小菜场上有青菜、水果,还有从河里捉来的鲜活乱蹦的大鲤鱼。几乎所有的农村特产,都聚集到这里来了,简直像个博物展示会。此情此景,充分显示了“三中会会”以后农村朝气蓬勃的新气象。
用“人山人海”这个词来形容台下的观众一点也不夸张。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他们穿着各色各样的新衣服,伸着脖子,掂着脚,你挤我,我挤你,推来搡去,所有的人都是快活的。谁被谁踩了一下或撞了一下,既不会吵闹,也不会横眉立眼,大家相互谦让着,都在眼巴巴地等着看戏。
生活中无意呈现出的画卷,往往比画家们刻意追求的艺术更加完美,圆圆的到来,给这次“对台戏”增添了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双方拉开了“阵式”,摆下了“战场”,隐约地都能听到对方的锣鼓声。
一般戏开演前,或是一阵开场锣,或是演奏开幕曲,然后大幕一拉,戏就开演。而我今天别出心裁,打破传统模式,先让报幕员登场。化妆后的圆圆迈着轻盈的脚步,款款走上舞台。她那俊美的形象,性感的身材,落落大方的气质以及乡下人很少见过的奇装异服,立刻吸引了人们的注意力,台下的年轻人吹起口哨,发出刺耳的呼叫声。不管是年老人还是小青年,也不管是老太婆还是妇女儿童,一双双眼睛齐刷刷地盯住这位时髦女郎,看得目瞪口呆。
有人咋呼道:“俺娘哎,这妞咋恁漂亮!”
“乖乖,给俺做媳妇少活十年都情愿!”
“美的你,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
“她能下台同俺拉拉手也算这辈子没白活了。”
圆圆站在台上,一点儿也不惊慌;她那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加上甜甜的嗓音、迷人的笑脸、一双传神的大眼睛,简直像是一个电视节目主持人。除了介绍剧目外,她还重点宣传南金大队集贸市场各种优越条件:“本集市以优惠的政策,优质的服务,欢迎各地农民朋友来这里交易……”她的讲话获得观众们雷鸣般的掌声,起到了画龙点睛、先声夺人的效果。
上午八点,双方同时开演。对方演到十点半钟,正是赶集上人的时候戏结束了,人们一下子涌了过来。这边却热火朝天,那边却冷冷清清。中午十二点,戏散了人们还是不肯离去,圆圆再次走上舞台,带着美丽的笑脸,说了声:“欢迎明天再来!”
首场告捷,打了一个漂亮的胜仗!
第二天,对方施出新招,改在上午九点半开演。这样做,他们可以把时间拖到十二点好稳住人。我们不理那一套,仍然是上午八点准时开演。
一大早,对方剧团还在化妆呢,我们早早敲响开场锣,准时演出了。由于头天演出很爱欢迎,台下早已站满了观看的人群。来赶早集的人都涌到了我们这边。唱“对台戏”就是拉观众,这边人气直线上升,第二场我们又占了上风。
第三天,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停电了。这一下,对方可傻眼了,而我们一点儿也不担心。八十年代初,由于受计划经济制约,经常停电。每遇停电,不仅经济受损,往往因为退票还发生纠纷,于是,我买了台小型发电机。乡镇剧场,不讲条件,遇着停电只要两盏照明灯,一台扩音机就可以继续演出。发电机给我团带来了意想不到的经济效益。每遇停电,门票收入反而要比平常多一倍。南金大队干部见我们能发电演出,高兴得跳了起来,一个劲儿地称赞:真了不起!我要给你们加戏价!
那边缺电停演,赶集的人一下子全都跑了过来,对方不战而败。
“对台戏”赢了,可我的女儿却差点丢了性命!
初春的淮北正处“流脑”盛行季节,戏场上人多杂乱,体弱的玉梅不辛被传染。上午她就呕吐不止,我忙于演出,没顾上管她。直到傍晚,她的病情陡然加重,昏迷过去,我这才慌了手脚。好心的大队干部当即挑选四位年轻力壮的社员冒雨抬着担架,匆匆向县医院赶去,我打着马灯高一脚低一脚地在前面带路。雨水、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直到晚上十点多钟才赶到县医院。
“好险哪!再迟半个小时就没救了。”抢救的大夫吃惊地说道。
玉梅一连两天昏迷不醒,小便无法排泄,用导管抽吸,不能进食,全靠打吊针维持。两天两夜我不敢合眼,更不敢离开半步。
深夜,望着女儿昏迷不醒的样子,我的泪水从心底流出。明知泪水无济于事,但我还是情不自禁。她小小年纪,却饱受了人世间的磨难。她从小失去了母爱,惟一可以依靠的父亲却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一心只顾着创业,想着演戏,没有给她应有的关怀。我内疚,我自责,深深地感到没娘的孩子是那么可怜,父爱永远也替代不了母爱。
直到第三天上午,她才从昏迷中慢慢醒来。此时,天空仍然下着雨,雨天不能演出,使我能够安心守护女儿。
医院的中午,总是闹哄哄的,病人要吃饭,陪伴病人的人也要吃饭,走廊里人来人往,显得拥挤起来。我想出去透透气,刚走几步,便与一个女孩碰了个满怀。我抬头一看,竟是圆圆,她手里提着水果罐头正在走廊里东张西望。
“你怎么来了?”我忙问道。
“我是来看玉梅的。”
“她刚刚睡觉。”说着,我带着她走进病房。
她轻轻地走近床前,放下东西,然后小声说道:“团长,我想同你商量件事。”
“什么事?说吧。”我们边说边走出病房。
“现在下雨不演出,我想请假回家看看。”
“刚来几天,就想家了?”我没敢立即答应。
“我想妈妈了,你就准两天假吧。”
“千万不能耽误演出呀!”
“放心吧,天晴我马上赶回来。”
“路上要多加小心。”
“谢谢您!团长。”说罢,她一阵风似的走了。
谁知,她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原因很简单,她压根儿就对唱戏不感兴趣。虽在剧团呆了几天也是心不在焉,回去不久,因聚众跳舞又被抓了进去,她成了“屡教不改”的“惯犯”。令人恼火的是,在审讯记录上她报了个工作单位--田家庵庐剧团,无形中将我们也牵扯了进去。
社会上议论纷纷:“庐剧团有个女流氓被捕了。”
“什么庐剧团?流氓团……”
公安局三天两头找区委,施馆长被点名批评写检查,我有口难辩说不清。迫于社会压力,区“革委会”决定解散剧团!
多亏施馆长暗中帮忙,给我开了张演出介绍信。他提醒:“千万别再回淮南演出,若被上面知道就麻烦了。赶快找个接收单位,必要时我出面帮你协调……”正是有了这张“通行证”,小剧团才不致于停演。对于施馆长,我感激不尽,终身难忘。
半年后,圆圆无罪释放,可我们却离开了淮南。
成立一年多的田家庵庐剧团就这样短命夭折了!
“时髦女郎”啊!是怪你,还是怪这个时代?
冥冥之中自有定数,离开了施馆长这样的好人,却意外地与另一位“老友”重逢。正是有了这次意外的相遇,不仅解决了剧团的归宿,而且有幸让我又结识了一位女性--三妹。
表演鬼魅的岁月,能把人变成魔;铸造“人杰”的年代,又能把怪变成神。荒诞离奇的颠倒,或许后辈们都不会相信。然而,历史已刻上了这道伤痕……五十八我与老贾“山不转哪水在转,水不转哪云在转,云不转哪风在转,风不转哪心转……”这是人们十分熟悉的歌曲《山不转水转》,通过那英演唱后,可谓是家喻户晓人人皆知。我的命运也像歌中唱的那样,山转、水转、云转、路转,转来转去又转到了炉桥--一九八二年秋,区文化站接收了我们剧团。
或许是上天有意安排,让我今生与炉桥结下不解之缘。自一九六二年到一九八六年长达二十五年中,我三出三进这座历史悠久的古镇。它给我留下了无法磨灭的记忆和难以释怀的情感:忘不了与宋民洒泪而别的“友情”;忘不了走投无路之际表姐救助我们的“恩情”;忘不了我在大芮庄与社员们共度八年的“乡情”;忘不了公社干部们对我关心照顾的“人情”;忘不了与“四清”工作队老吴的那段“感情”;忘不了伴芸姐度过最后岁月的那段“苦情”;忘不了同秋儿那段美好而短暂的“恋情”;还有后来与三妹的那段“未了情”!
淮南市田家庵庐剧团变为定远县炉桥区庐剧团,是经过好几个月反复磨合的结果。其中有个关键人物起了关键作用,他就是贾克瑶。
我与老贾,素昧平生,自从“文革”开始后,因观点各异、立场不同,就成了势不两立的冤家对头。历史虽然为我们制造了一道鸿沟,但他的儒雅、才华,以及对文化事业献身的精神和敢想敢干的工作作风,永远值得我敬佩。
任何社会现象都是历史的产物,都有其复杂的社会原因和历史原因。它不是孤立的,偶然中有必然。“文革”如此,“四清”如此,“反右”也是如此。不能孤立地就事论事或看问题:站在历史的高度,结合时代的本身来认识、来评价,也许会更客观、更科学一些……贾克瑶,定远县三和乡人。他多才多艺,做过文化干部,当过剧团团长。他整理的民歌《可是真的格?》在皖东一带广为流行。他还创作了许多优秀剧本,写过不少好的文章。可惜惟唯成份论的年代,因出身地主家庭而毁了他的大半生。
改变他人生命运的起因,得从一九六0年清明节回家扫墓说起。
他和年事已高的母亲在几位乡亲的陪同下,向墓地走去。路过一片庄稼地时,可能是触景生情,贾母随口说了句:“克瑶呀!这块地原来是咱们家的。”老贾当时只顾欣赏春天的美景,根本就没在意母亲说的话。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在场的一位“贫农”记住了这句话,立即向上级检举说:“地主婆带子认地,妄想‘变天’,‘反攻倒算’!”这在当时可算得上是一桩“弥天大罪”!于是从公社报到区里,由区报到县里,一时间传得沸沸扬扬,说什么的都有。更有人添枝加叶地说:“贾克瑶记住了每一块地,盼望蒋介石反攻大陆成功,好找穷鬼算账……”
所谓的“带子认地”成为典型案例,惊动了行署,上报到省委。为此,贾克瑶厄运连连,先是被撤消团长职务到基层锻炼;“四清”运动“清理阶级队伍”时,又罪加一等,被定为混进文化战线的“阶级异己分子”,惨遭迫害。一个沐浴在党的雨露下的公民,就这样成了反革命、专政对象。
他委屈,他冤枉,他不服,他多次上诉。然而,所得到的结果是不准翻“四清”的案!
其实“四清”和“文革”都是极“左”路线下开展的政治运动、政治斗争。它们的共性是:把对的说成错的,把假的说成真的,把小的夸成大的,这就是当时罗织罪名的手段和方法,而且不容申辩!
全县被“四清”运动整下台的干部不在少数,多达几百乃至上千人,其中大多数都是无辜的。“文革”开始后,他们抱着极大的希望,认为机会来了,可以洗去自己蒙受的不白之冤。这些人推举老贾出面,成立了一个由被迫害干部参加的群众组织--“控告团”,再次上访,要求平反。
我是“四清”工作队一手培养出来的积极分子,执行的是毛主席制定的《二十三条》,保卫“四清”成果,就是保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因此,我参加了由贫下中农成立的革命组织“五保卫”战斗兵团,与“控告团”针锋相对。
我同老贾也就很自然地成为水火不相容的两派组织的成员。
我所带领的“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演出节目全是由自己编排的,多是宣扬四清运动的伟大“成果”,揭露“四不清”下台干部闹翻案的“罪行”。
一天,获悉贾克瑶去省城上访,我随即率领“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匆匆追到合肥,在省妇联门口(这里设有上访接待站)截住老贾。
我们手挽着手,围了一个大圈将他困在中间,既不容他争辩,也不让他离开,利用唱歌的形式对他实施人身攻击。我们高声唱道:
说打就打,说干就干,我们要革命,我们要造反,打倒走资派,扫平“控告团”,坚决站到毛主席这一边。假造反的“控告团”你睁眼看一看,“四清成果”要保卫,你休想闹翻案。贫下中农革命派,高高举铁拳,坚决捍卫无产阶级革命路线。
警告“控告团”,赶快要解散,顽固到底,死路一条,叫你们全完蛋!
(这是根据安徽合工大“八·二七”造反派编的“说打就打”曲谱旋律重新改编的。)老贾被困在中间,想走走不掉,想跑也跑不了,推来搡去,任我们侮辱谩骂,直到解放军赶来才将他解围。
这种恶作剧行为,今天的后辈们或许不会相信:真的会有这种荒诞事?然而,历史已经刻上了这道伤痕,是我们酿就了这杯苦酒。
“大闹、出名、夺权”是“造反当官”的三部曲。对围攻老贾的举动,我自以为得计,自认为“高明”。然而,欲壑难填的人爬上高而危险的阶梯时却不考虑怎样才能下来,因为向上爬的野心吞掉了跌落的恐惧。为此,我却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一天,我带领“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正走在偏僻的小路上,突然遭到“控告团”的袭击,将我打得遍体鳞伤,要不是及时来人解救,我就差点命丧黄泉!
自从“炉桥八·二二”武斗流血事件后,我俩再也没有发生过正面冲突,也很少见面。
在那铸造“人杰”、表演鬼魅的岁月,老贾被判了二十年重刑。“控告团”的另外两个头头也成了枪下冤魂。而我被树为学《毛著》“标兵”、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的“英雄”。我同老贾,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这样的结局,在当时的政治背景下我是兴奋的,坚信这是无产阶级专政的伟大胜利!
斗转星移,时光飞逝,山河依旧,人事已非,转眼过去了十年。饱经沧桑的神州大地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人们在这场历史灾难后都在冷静地反思。其实,人应该活得真实一点、本分一点,无谓的争斗,结果肯定是两败俱伤。我,死里逃生,从艰难困境中熬过来刚刚走上创业之路;老贾,经受十年的牢狱之苦,“三中会会”后才无罪释放。没想到,十年后我们居然能再次相会。
炉桥区文化站长程东良是位事业心很强的年轻文化干部,早在去年他就与县电影公司合伙建造一座露天剧场,经过双方一年多的努力,终于竣工落成。这在当时是件了不起的事情。宽大的舞台,即使大型专业剧团来演出也是够规格的;一千多个座位,错落有致,像楼梯一样布局合理。通过熟人的介绍,程站长邀请我团来做首场演出。
当我带着演员跨进文化站的大门时,第一个走过来迎接的人竟是老贾。这太突然了,我一下子怔住了。往日洒脱儒雅的贾克瑶到哪里去了?繁霜尽是心头血,青山依旧非故人。站在眼前的这位穿着朴素、面目憔悴的中年男子,难道就是当年那位具有学者风度的老贾吗?他上前握住我的手说道:“欢迎你们来演出。”那份热乎劲亲切、自然,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演员们见了,都以为我们是一对久别重逢的老朋友呢!他的热情,他的大度,反而让我觉得十分尴尬。
我的内心复杂极了,说不清是什么感觉。是怜悯?是同情?是内疚?或是……我惊诧地望着他:鬓角上黑发退去,银发增生;这要经受多少艰辛、多少磨难、多少沧桑岁月,才能留下如此清晰的痕迹?而熬过这段漫长的岁月又是何等不易?……我握着他的手,久久难以松开,心里有种负罪感,想说什么,却又找不到合适的话语。愣了半天,我才吞吞吐吐地说:“老贾,你好。”他的手紧握了一下,然后说道:“走吧,我带你去安排演员们的住宿。”
紧靠舞台不远,有几间宽敞的大房子。老贾指着左边的屋子说:“这边两间有床铺,条件稍微好点,就让女演员们住吧!那边三大间条件差没有床,男演员们只好委屈一下睡地铺,稻草我已经准备好了。”
“条件蛮好的,我们习惯睡地铺。”
“就这样吧,你们自己安排一下,我还要忙其他事呢!”说罢,匆匆离去。
当晚,我发现老贾观看演出时全神贯注,非常认真。
演员们都很卖力。演出是成功的。
大家都知道,新到一个地方,首场演出的成败非常重要,开个好头就意味着剧团可继续演下去。否则,就是菜瓜打锣--一锤子买卖。
戏散人空,当演员们一个个全都进入了甜甜的梦乡时,我却失眠了。白天的一幕又浮现在我的眼前,沉重的心情一直在折磨着我。难道老贾真的如此宽宏大量不计前嫌?还是他头脑受了刺激,忘记了过去的一切?难道……我穿上衣服,悄悄地走出房门。
夜深人静,月挂中天。人们都说月亮是一位最善良、最易受感动的姑娘,她会为不幸者哀愁,对受难者怜悯,甚至落泪。一块乌云飘过来遮住了月光,眼前一片灰暗,只有老贾桌上的台灯发出一点光亮。透过窗口,我模糊地看到他在伏案写着什么。
夜风轻轻,阴云散去,一轮明月显得更加皎洁。“月行却与人相随”,亦远亦近,若即若离,道是无情却有情。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它能引发人们多少遐想?
一束月光射入窗口,落在老贾的背上。看来,“月姑娘”对这位饱经人间沧桑的苦命人还是有情的。
我来到他的门前,轻轻地敲了几下。
“谁呀?”
“我,闫立秀。”他将房门打开。
“你怎么还没睡?”
“睡不着,想同你聊聊又怕打扰你。”
“不要紧,进来吧!”
他搬过椅子,我随后坐下。抬眼望去,发现他正在写剧本《双锁柜》。
“你在写剧本?”
“我把它整理改编一下。”
“老贾,你,你不记恨我?”话语和表情里充满负荆请罪的成分。
“唉!”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什么也别说了,这都是历史的误会、民族的灾难,同时也是‘阶级斗争’的‘必然’。”
“有必然的必然,也有人为的必然。老贾,请原谅我当年的无知。”
“立秀呀,往事早已逝去,一切向前看吧!”
“老贾……”我想再说几句忏悔的话,被他有意打断:“希望你把剧团办好,坚持下去。我看了你们的演出,总体水平不错,很有前途。”
一席话,让我如此感动。老贾能用此时此地的政治氛围去看待当年的人和事,更显出了一位知识分子的素质和修养。
不久,老贾离开炉桥,调到县文化馆工作。
老贾上任后便找程站长谈话:“闫立秀是个人才,善于管理剧团,想办法把这个剧团接收下来吧。这对我县开展群众文化工作是大有益处的。”
“我们谈过心,他也想到这里来发展。我主要担心县文化局……”
老贾说:“文化局的工作我来做。”
不久,滁县地区举办戏剧汇演。老贾改编的《双锁柜》剧本也脱稿了。经协商,由我团排练参加汇演。
会演后老贾得了创作奖,随之提升为县文化馆副馆长;我的剧团也因会演获奖而被县文化局收留。
一出戏改变了两个人的命运!
她是银河中一颗闪闪发光的星星,是流淌着爱与美的缪斯。冥冥中我觉得,今生注定要与这位女子有一段大起大落的故事……五十九苦命三妹“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何似在人间?”听到这首歌,我总会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她。每逢清明节,我总是情不自禁地遥望远方。“天尽头,何处埋香丘?”人走了,香消了,玉陨了,魂飞了,魄散了,哪里才是她灵魂的归宿?我不知道,也只好在十字路口烧点钱纸,超度她的亡灵。
要怨,就怨上天。它不该让我与她这样苦命的姑娘相识,更不该让我闯入她的生活。她像一颗星星,令人倾慕和神往。可是上天又太不公平,让她在瞬间毁灭,陨落大地。浊流往往会淹没美好的东西,人世间的真和美是不应该死去的。
我不愿意写一篇悼念她的祭文,更不愿意作一番“无辜”罪人的忏悔,但这确确实实是为了纪念那场不该发生的悲剧!我要用苦苦的冥想去超度她,用依依的思恋去升华她。或许她原本就不属于人间,她是银河中一颗闪闪发光的星星,是流淌着爱与美的缪斯,是长存于我心中的女神!
我们相爱了三年,虽拥有夫妻“情份”,却没有夫妻“缘分”,最终人天永隔。
三年来,她占据着我隐藏于心灵深处的全部情感。
我的眼在流泪,我的心在滴血!
现在每每回想当年所发生的事情,一切似乎是那样的偶然,许多事都好像自觉不自觉地为那个偶然做好了准备,做好了安排。“缘”有相逢的喜悦,也有“缘”尽于此的无奈。
是谁安排了这一切?
命运?对,就是命运!
一九八三年十月的一场全国性反“精神污染”运动,迫使我们剧团停演。也正是为了救活这个剧团,我四处招募演员,才让我有缘与她相识,继而鬼使神差的让她走进了我的生活。
改革开放带来了多姿多彩的文化生活。有些人在利欲的驱使下,趁机走私进口黄色录音、录像带,经过大量复制充斥市场,一时间“黄祸”盛行。国务院于一九八二年三月十二日做出《关于严禁进口、复制、销售、播放反动黄色下流录音、录像制品的决定》,从而揭开了反“精神污染”的序幕。一九八三年十月,党的十二届二中全会上再次提出“精神污染”问题,这样就涉及到整个文化领域。年底,文化部门将民间剧团演出的“水词戏”列为“精神污染”,下令禁演;同时,要求民间剧团也像专业剧团那样,排剧本戏,唱词要打幻灯字幕。
民间戏班之所以能够生存,靠的就是唱“水词戏”,既不要剧本也无须排练,导演分配角色后讲一下场次,全靠演员临场即兴发挥。这种民间艺术由老艺人口传心授,沿袭至今。它是一种投资小见效快的演出形式,为民间戏班提供了切实可行的发展空间,为其生存创造了极为有利条件。专业剧团排戏,靠的是国家投资添置设备,演员们吃的是“皇粮”;民间戏班则如小鸡刨食,自刨自食,一天不演,没得饭吃。要求民间剧团排剧本戏,显然不切实际,致使许多民营团体遭遇灭顶之灾,纷纷解散。
我团也是在劫难逃,全班人马被召回停演整顿。
对这场突如其来的反“精神污染”运动,演员们思想波动很大,感到前途无望。还未来得及开会,人就走了一半!面对剧团解散的危险,我心急如焚,更不甘心几经坎坷、吃尽千辛万苦艰难创建的剧团就此垮掉。
我不算优秀,但却独特,贫寒出身造就了我的坚韧、敏感、变通和适应能力。
我拒绝怯懦,拒绝失败!
什么都可以没有,但不能没有头脑!
静下心来我冷静思考,觉得危难中蕴藏着机遇。剧团少了,演出市场将会出现供不应求局面,农村不行我们就冲向城市。假如我们能排出几台剧本戏,虽说先期投资要承担一定的风险,但市场的需求又给我们提供了有利条件,如果运作得当、策划周密,将会产生很好的经济效益。比起其他的民间剧团,我们有许多的优势:首先是经济基础,我手中的积蓄足以解决排戏所需要的一切经费;对于舞台调度、场面处理、编写剧本,虽达不到专业编演水平,但我还是有一定实践经验的。摆在眼前最大的困难,就是缺少适应排剧本戏的好演员,所以当务之急是招聘演员。
为了稳定人心,我在会上讲出自己的想法和打算。演员们听了我对前景的预测和分析后,给予了充分肯定,纷纷表示决心:克服一切困难不当逃兵,排出剧本戏,冲进城市去!
猫觅食,鼠钻洞,民间艺人总有一套自我生存的办法。“水词戏”不准演,他们就三五成群下乡唱“板凳戏”(一条板凳坐几个演员,不化妆,不穿行头,一人串演几个角色清唱)。这样小打小闹,文化部门也是山高皇帝远--管不着。
民间剧团的演员,一个个也都转入“地下”。
早就听说相隔不远的小蒋村有位年轻漂亮的姑娘,戏唱得很好,红遍了方圆几十里。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我决定亲自到现场考察一下,看看真假。
两盏昏暗的马灯下,围满了人群,细听了几句,我知道唱的是《王三姐》。这出戏在民间流传甚广,观众们都非常熟悉。剧中王三姐怀着对爱情的忠贞,抛弃富贵,与父亲三击掌,随薛平贵寒窑受苦。我猜想扮演王三姐的一定是人们传扬的那位“红角儿”。我边看边评,她果然身手不凡,无论是唱腔、做功,都令人惊叹!心中暗想,她肯定经过名人指点,受过严格训练,不然,绝不会有此技艺。想不到山野村镇竟有如此艺术人才,草窝里也能飞出个凤凰来。
我看得发呆:这出戏我们唱了多少遍,为什么今天会这样激动?是她演得太好了!假如观众的心是一片土壤,她就是一个播种的人。她种下了爱,种下了恨,种下了希望和幻想,也种下力量和斗争!怪不得许多人听她的戏如痴如醉,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我问旁边的一位老农:“老大爷,这位演王三姐的姑娘叫什么名字?”他侧过头带着惊讶的口气:“你不知道?姓范,大家都叫她三妹。”
戏散了,人们仍然不肯立刻离去,围着她问这问那。过了好大一会儿,她才走过来和我礼节性地握了一下手:“很抱歉,让您久等了。”我说:“没关系。”然后自我介绍道:“我是炉桥庐剧团团长。”突然,她好像发现了我的异样,一双大眼睛投来略带惊诧的目光。一瞬间,我有些不知所措,心中产生一种奇妙的感觉。
“久闻大名,你们庐剧团是专跑大码头的呀!”
“哪里,哪里。”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有点沾沾自喜。没想到,炉桥庐剧团在她心目中居然有如此份量,不觉暗暗高兴,请她“出山”多了几分自信。
我仔细打量眼前这位年轻女子,第一感觉她长的很漂亮,个头虽然不高,却有着小家碧玉的秀气。这不正是我所要寻求的演员吗?
不知什么原因,她两眼不停的盯着我,是敬佩我对戏剧事业追求的精神?还是我来得有些唐突?不管怎样,好像有一个声音在告诉我:炉桥庐剧团和眼前这位姑娘有着不可分割的情缘;冥冥中我又觉得,今生注定要与这位女子有一段大起大落的故事。
“我想请你参加炉桥庐剧团。”我开门见山地说道。
“真的?那太好了。”看样子,她很激动。接着,她补充了一句:“我做不了主,得听二哥的。”
“你把他请来,我们见见面好吗?”
“行。”说罢,转身飞快地走了。
望着她的背影我在想,若能将她请到团里,排剧本戏就有希望了。我决心要以三寸不烂之舌,用最美好的词藻、最动人的语言、最能说服人的理由来打动范家兄妹。
其实,事情并没有我所想象得那么复杂。她二哥范艺是个通情达理之人。他也希望妹妹能进一个比较正规一点的剧团。如果那样,他也就放心了:一来可以锻炼艺术,二来安全可靠。在乡下唱“板凳戏”,不时会遇到一些地痞流氓和心术不正的人来骚扰、纠缠,他常为妹妹提心吊胆,总是跟在后面充当“护花使者”。我今天上门来请,正合他的心意,于是满口答应。
夜深了,二哥很快进入了梦乡。我一点儿睡意也没有,总想和她多呆一会儿讲讲话。她也明白我的用心,于是我们相对而坐。灯光下我仔细端详,觉得她越发清纯可人,一双眼睛充满了灵气。
我开始大谈我的创业经过:从办团之初说起,谈到庐剧皇后丁玉兰的大力帮助,谈见到省委书记万里的激动心情,谈闯全国“文代会”的冒险经历,谈率团进大别山演出的成功,谈唱对台戏的妙趣,夸炉桥剧团的实力,描述未来发展前景。我夸夸其谈,她听得入迷。我之所以如此用心良苦,无非是想增强剧团对她的吸引力,炫耀一下自己的本事。我们越谈越开心,越讲越投机,趁她高兴之时,我想打听一下她的身世,便话锋一转,轻声问道:“恕我直言,问你一件事可以吗?”
“问吧。我也是有问必答。”
“你到我们团男朋友同意吗?”突然,她怔了一下,沉默良久,继而两行泪水滚滚而下。我知道自己干了一件蠢事,问了不该问的话题。一时间,我不知所措,也不知用什么话来安慰她,只是一个劲儿地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她摇了摇头,表示没有责怪我的意思,然后喃喃地念了两句戏词:莫看人前露笑脸,转身已是泪满襟……她名叫范芬,兄妹六人,两男四女。女儿中她排行老三,父母兄嫂及全村人都习惯称她“三妹”,加上她最拿手的戏是《王三姐》,人以戏出名,戏迷们有人称她“三姐”,也有人喊她“三妹”。
不知数学家们可曾研究过,戏剧人物中凡带“三”字的,总含有悲剧的成分。《王三姐守寒窑》、《李三娘挨磨》、《苏三起解》、《三娘教子》、《杨三姐告状》、《陈三两趴堂》、《三女抢牌》等等,剧中女主人公,无一不是悲剧人物。是编剧们刻意对“三”的忌讳?还是天意难违?想不到现实生活中的“三妹”也是个悲剧人物,难逃厄运。
三妹与她表兄郭某自幼一起长大,亲情间免不了常来常往,但随着年龄增长,双方把“亲情”渐渐变成了“恋情”。郭某为人忠厚老实,人也长得帅气。三妹深深地爱上了表兄,表兄对三妹也是一往情深。假如在旧社会,人们不懂近亲结婚的危害,也许他俩就能缔结百年之好。而今,随着科学的进步、人们认识的提高,担任大队干部的父亲懂得,近亲结婚对下一代不利,况且国家也明令禁止。因此,他对这门亲事坚决反对。
父亲的干涉,全家人的劝说,都无法动摇她的决心。深深陷进感情漩涡中的三妹坚定地对家人说:“此生非他不嫁,如想拆开我们,除非一死!”家人并没有把她的话放在心里,认为这仅仅是说说而已。哪知三妹天生倔强,眼看不能与心上人结为夫妻,万念俱灰,决心以死殉情。她心一横,跑到门口,纵身投井。全家人围着井台大呼救人!二哥亲自下井,在众乡亲的帮助下将她打捞上来,当即送到县城医院抢救。由于水深井窄,她被撞成脑震荡,一连数日昏迷不醒。经过医院全力抢救,虽然捡回一条命,脑袋上却留下了一个大包,落下了经常头痛的后遗症。
一连住了两个多月才走出医院,回家后她仍是痴情不改。
父亲为了断绝她的念头,急忙托人说亲。婚姻大事,岂同儿戏?匆忙择婿犹如饥不择食,只图快快了断,让她早早嫁人,却没有考虑对方的人格品行。在媒人的撮合下,他们逼迫三妹前去“相亲”。没想到父亲这一举动将她推进了火坑。
肥东县A村,有一个名叫萧得枝的人,手下有一帮小混混,都称他“萧大”。提起“萧大”可用八个字来形容:吃、喝、嫖、赌、偷、扒、抢、拿,是个无恶不作的地痞流氓。他巧言令色,善于伪装,在范家人面前表现得十分老实,尽力讨人欢心。三妹的父亲也不征求女儿的意见,当场就答应了这门婚事,于是将“相亲”转为“定亲”。按农村的风俗,定亲就是订婚,意味着婚事已然确定。在媒人的带领下,三妹一家到男方家“相门头”(看看男方家境)。萧家人不仅盛情接待了这位未来的儿媳妇,还伙同媒人软磨硬劝,强迫三妹留宿萧家。
夜深人静,三妹独自面对孤灯,不觉悲从中来,潸然泪下。多年来同表兄建立的缠绵之情,她怎么也割舍不了;她暗下决心,绝不背叛表兄,一定要寻找机会,同心上人一起远走高飞!
想着想着,一个可怕的面孔在她眼前晃动,总也摆脱不了“萧大”那饿狼一般贪馋的目光。她不禁有些害怕,万一他……不过静心一想,这也很正常,大约男人见了女人,眼里都会起火;男女之间也不必如此戒备,我和表兄相处好多年,他连我的手都没摸过。别把人想得那么坏!于是,她一口气吹灭灯,将被子蒙住头和着衣服钻进被窝。
朦胧中忽然觉得有人重重地压在她身上,喷着酒气的嘴疯狂亲吻她,憋得她喘不过气来。随即,他又开始动手解她的衣裳,粗大的指头捉不住钮扣,就扯着衣襟往上掀,外衣内衣一起卷,像饿狼掏心,衣服终于让他扒开了;接着,他一只手使劲搂住她,另一只手撕去她的内裤……她奋力挣扎,可是无济于事。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三妹知道一切抗争都是徒劳的。
她苦苦哀求着:“求求你了,千万别这样,你不能这样啊……”
“早晚你是我的人了,小宝贝听话……”说着他用双手抱住她的臀部,她感到一阵撕裂的剧痛……兽行发泄后,“萧大”十分得意:“想不到还是个处女哩!”说罢,带着满足的神情呼呼睡去。
这一夜,三妹一直哭到天亮。
她信天,更认命,既然天意难违,也只有……
男方急着想娶,女家也怕节外生枝,两家人很快将嫁娶事宜筹备停当,并选定了“黄道吉日”。
迎亲那天,三妹在兄嫂们的摆布下早早穿戴整齐,打扮成新娘,等候萧家花车来接。上午等到中午,中午等到下午,直到天黑才见到萧家来人。可怜的三妹!盼来的不是花车迎娶、爆竹欢送,而是令人震惊的凶信:“萧大”被县公安局抓上警车,关进看守所了。
新郎变囚犯,花车变警车,喜事变悲事,新娘还原装。
三妹面无表情,不言不语,不吃不喝。一连三天,全家人陪着她不敢离开,生怕再出意外。
不久,“萧大”被法院以流氓罪、拦路抢劫罪判刑七年。
临服刑时,他放出狂言:“三妹必须等我七年,假如另谈对象,我刑满出狱后杀她全家!”
时间一晃三年,三年中范家了出许多不幸的事情,父亲、大哥相继病故。家道败落,三妹更加不幸,在“萧大”的淫威恐吓下,她不敢轻易谈对象交朋友,只有孤苦伶仃,呆在娘家。为了使她摆脱苦恼、寂寞,家人请了一位退休老艺人,教她演戏。她天资聪明,一学就会,而且嗓子好,扮相漂亮。她想以唱戏解脱烦恼,然而“借酒浇愁愁更愁”,一切努力都归徒劳,怎么也无法冲去她心中的忧伤。
她的遭遇简直是一出悲剧!猛地,她放声恸哭,哭得那么伤心、那么痛快!我没有劝她,更不愿惊动她,让她尽情地发泄。眼泪是感情的宣泄,它在悲伤或欢乐的时候都不会是多余的。她需要泪水来冲开她禁锢的心扉!
眼前这位刚满二十岁的姑娘,竟有一段如此惨痛的经历!我的心剧烈地颤抖,拘谨、惶惑,顿时消失殆尽,回荡在心头的只有同情。以她的歌喉及身材,要是早几年进了戏校,学了文化知识,她绝不会选择愚昧畸型的爱恋。假如经过专业艺术的培训和深造,她也许会在聚光灯下,以她动人细腻的表演,优美委婉的唱腔,施展自己的才华。在绚烂多姿的舞台上,她一定会被淹没在掌声和鲜花之中;涌进她心头的必定是甜美、多彩而又灿烂的生活历程,绝不会是这般可怜而痛苦的回忆。
这只是也许和假设,我的心像石头一样沉重。
对她,我的心底涌现的只有惋惜和同情。真想不到又是一位“红颜薄命”!她的命运还不如戏中的“王三姐”,因为王三姐找了一个好丈夫。而三妹用七年的青春等来的却是一个魔鬼!
一曲沉重、苦涩的人生悲歌,一出真正意义上的悲剧慢慢地拉开序幕!在悲苦的命运面前,她显得是那样的无助和无奈。
悲剧,远没有结束……
从领袖到百姓,从富商到贫民,没有谁的人生是完美的。而真正尽善尽美的人生,只能在人世之外的彼岸,虚无缥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