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归来,演员们无不欢欣鼓舞,许多人拥抱在一起失声痛哭。频临灭亡的小剧团能起死回生,怎不令人兴奋、令人激动!
演员们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不计较名利、报酬,不考虑个人得失、辛苦,装台、拆台、转场、搬运一齐干,形成了一个团结的整体。在大家共同努力下,剧团很快恢复了演出。
然而,好景不长。剧团刚刚有点起色,矛盾逐渐显露出来,利益分配,争多论少;扮演角色,互不服气;明争暗斗,相互拆台,甚至有少数人不顾大局挑起事端……唱戏这一行,靠的是吃青春饭。原庐剧团那帮演员都是年过半百的老艺人,为了生存,剧团聘请了一对年青演员,”生角“小黄,”旦角“小仇。
他二人虽是草台艺人,但其俊美的扮相、地道的庐剧唱腔,赢得了广大观众一致好评,成了戏迷心目中的明星。只要一天不出场,就会有人来到后台打听。曾经在专业剧团吃惯了”大锅饭“的那些演员,心里总是不平衡、不服气,倚老卖老,瞧不起他们。常常是没事找茬,含沙射影地乱骂人。
金某原是唱”小生“行当的,年青时也曾走红过。如今,年近花甲的他,也只能演”须生“、”老生“一类的角色。常言说的好,好汉莫提当年勇。可他偏不服气,想一比高低。公正地说,他的做功、台风都较为正规,手、眼、身、法、步,动作准确;念、唱、做、打也很到位。但再好的功底,观众不接受也是枉然,毕竟岁月不饶人啊!
这天,金某争着要演”小生“戏,刚唱几句台下观众叫了起来。
“老头子演小生不像……我们不爱看!”
“下去吧!快叫小黄上来唱……”
他十分狼狈地被轰了下来,结果落了个自讨没趣。
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坐在台下的观众又有几个是真正的内行?尤其民间剧团,只要演员年轻,扮相好、嗓子亮,至于做功差一点根本无所谓。老百姓常把“看戏”称做“听戏”,一个“听”字就能说明一切。金某丢了面子,认为是小仇、小黄暗中使坏,总想寻机报复。
春节到了,市“革委会”要求剧团都要送戏下乡。年初三,庐剧团在区文化馆施馆长亲自率领下,来到市郊工农公社黑洼大队。
丰收后的农民怀着喜悦的心情,敲锣打鼓放鞭炮欢迎我们。说是送戏下乡慰问演出,厚道的农民不仅报酬照付,还杀猪宰羊、好烟好酒款待演员。
这天下午,看戏的人特别多。十里八乡探亲访友的,接新媳妇回门的,放假的学生,做生意的小贩,连附近化肥厂的工人也赶来凑热闹。人们扶老携幼从四面八方赶来,偌大的一个打谷场被围得水泄不通。
巧的是,市、区领导下乡慰问军烈属,也在公社干部的陪同下坐在台口。施馆长趁机向他们汇报了剧团活动情况,当然说的都是好话。
为了增添春节喜庆气氛,我团演出带有喜剧色彩的传统戏《珍珠塔》。
戏中讲河南穷书生方卿,为筹措上京赶考川资,来到湖北襄阳姑母家借贷。姑母方朵花嫌贫爱富,非但不肯借钱,还当面奚落侄儿。方卿人穷志不穷,愤然离去。表姐陈翠娥深明大义,私自将价值连城的传家之宝--“珍珠塔”冒称点心相赠……舞台上,姑母用最尖刻的语言羞辱自己的侄儿方卿,把剧情推向高潮;化妆间,金某和几个老艺人用最卑劣的手段--江湖黑话(隐语)辱骂小仇,挑起事端,迫使演出中断。金某说:“我唱戏的时候,有的人还穿开裆裤呢,现在也敢在老子面前逞能!”许某说:“如今世道变了,不进山门也会念经,连台步都走不好也敢逞能挑大梁?”余某接着说:“一些不懂戏的外行人,在台下叫几声好,她就不知天高地厚了……”
小仇不愿惹事,装着没听见。谁知他们得寸进尺,竟用江湖“切口”(黑话)对她进行人身攻击。话越说越难听,越讲越下流。金某说:“枝子(青年女性、指小仇)也不过是个‘柏子’(半路出家的演员),‘烂头’(钱)不该比‘汝子’(自己)多!”许某接着说:“‘偏顺格’(不要说)她‘究’(懂)。”余某说:“‘洋盘’(外行)‘究’个屁!”许某说:“不过‘扇面子’(脸面)‘好条’(好看),‘外马子’(观众)‘招子’(眼)‘般的顺’(欢喜看)”。金某说:“算了吧!‘万子赖死’(戏唱的不好)陪‘马外眼子’(外人),拖条(睡觉)、‘拿绊’(性交)还是蛮‘好条’(很好)的……”
切口、春点、隐语,简单地说,是社会诸行或集团内部用于交际的特殊语言,以遁辞隐意或谲譬指事为特征的封闭性、半封闭性的符号体系,是一种特定的民俗语言现象。鲁迅在《门外交谈》中言道:意味深长,趣味津津,比“古典”还要活,使文学更加精彩的“炼话”即属此类。据学者们考证,江湖行话在唐朝就已经出现,至今已有上千年历史,也是流传最广、使用频率最高的“俗言俗语”。江湖上各帮派各行当,都有其内部“隐语”。由于受到地域分布限制,意思相同的“俚语”,会有很多种不同的说法,其功能在于保守内部秘密,维护本行利益。我们民间艺人大多精通“春点”、“行话”。
金某等人用江湖黑话污蔑他人的做法,是何等恶劣!
他们哪里知道,小仇曾拜老艺人李玉为师,不管是道上的“春点”还是江湖“俚语”,都“了春”(懂)。她越听越气,实在忍不住了,一下子窜到金某面前骂道:“你姑奶奶不是‘空马’(外行)!你家‘苍板子’(母亲)跟人‘拿绊’(性交)!你的‘板子’(老婆)陪人家‘拖条’(睡觉)!你家‘苍头’(父亲)是‘刷子’(嫖客)!你还自称是个‘老江湖’?狗屁!你才是个‘洋盘’!”
骂着骂着,两人打了起来。演出被迫中断,台前幕后,乱做一团……前排看戏的领导非常失望地摇头说道:“什么剧团?简直是一群乌合之众!”说罢,连一声招呼都没打,起身离去。
施馆长在领导面前丢了面子,气得脸色铁青愤怒地吼道:“都给我滚回去,停演整顿!”
剧团在社员们的热烈欢迎中走来,又在观众的怒骂声中灰溜溜地离去。
人常说,愿带千军万马,不带剧团玩耍。这句话说明了剧团工作的复杂性。一个有才华的领导干部,能管理好一个单位,但不一定能带好一个剧团。尤其是民间剧团,那就更难管理了。人员复杂,江湖陋习严重,“抠点挖相”、明争暗斗、不顾大局,有的人想来就来,说走就走。稍有不满,就会“放飞机”(不打招呼偷偷走人)。
打架停演,造成极坏的社会影响,金某等人知道施馆长不会轻易放过他们,于是来个先发制人,煽动一部分人闹事,提出分戏装散伙。
于是,人们开始抢东西,他拿两身“官衣”,你拿几件“褶子”。凡是出资的,一见别人动手生怕自己落空,急忙争抢,乱做一团。
望着乱哄哄的场面,施馆长束手无策,一个劲地摇头叹息:“这些江湖人真是太难缠了!”这时,我站出来大声说道:“都住手,听我说两句。要说出钱买东西,我比你们拿的多,这里有我三分之一的股份。我们唱戏的有句行话,‘朝廷王法江湖理’。金老师,你是老前辈、老艺人,这样乱抢乱拿,能解决问题吗?造成后果谁来负责?”
“你说怎么办?”金某反问一句。
“就是分东西也要商量出一个好的方案来,请大家稍等一下。”说罢,我同施馆长走进办公室。
我对施馆长说:“为了这个剧团,我付出的代价你是知道的。决不能被少数人搞垮了。”
“你有什么好的建议,说出来听听。”
“眼前最难的是,当家的人太多了。”
“团是大家凑钱办的,又有什么办法呢?”
“想叫这个剧团办下去,只有改为老板制。”
“老板制?”
“对,我出钱还清演员投资,买下这个剧团。”
“你不怕有风险?”
“不怕!”
“你有经济能力吗?”
“有!”
“你要考虑好了,一个人拿出许多钱风险不小呀。”
“风险不怕,我相信自己有能力带好这个团。”
“你有什么要求?”
“只有一个请求,你要在会上宣布我是团长。”
“好,就这么定。只要不违反国家政策,我支持你。”
一个重大决策,就这样敲定了。
当我再次出现在大家面前时,金某第一个站出来问道:“你说东西怎么分?”
“不分了。”
“你说什么?”
“不分了!”
“不分给钱。”
“你是否真的不想干了?”
“废话!我们几个老艺人早就想退出团了。干脆一点,到底是给钱还是让我们拿服装?”
“那好吧,我给钱。请你们每人打张收条。”
其他人刚想开口要钱,我急忙说道:“今天没有准备,身上带钱不多,明天上午请大家来拿,一分不欠,全部还清!”施馆长接着说:“放心吧!由我担保!”说罢,望了望金某等人,冷冷地说:“你们几个可以走了,其他人留下开个会。”
在会上,施馆长说:“你们是民间艺人,要尊重自己,既要有‘艺’又要有‘德’,不要让别人骂我们是一群乌合之众。好好的一个剧团,被搞成这个样子,实在令人痛心。刚才我同立秀商量了一下,让他站出来带这个剧团,愿意留下的欢迎,想离开的还钱走人。现在,就请他谈谈想法和打算。”施馆长几句简洁的开场白令许多演员感到吃惊。
全场鸦雀无声,我站起来说道:“现在我只想讲三点:老板掌权,民主理财,制度先行。所谓老板掌权,不同于旧社会的班主,我出资还清所有债务,再投资增加设备,产权为我个人所有,在演出收入中,合理地按比例提成折旧费。留谁?用谁?我说了算;民主理财账目公开,选举一位大家信得过的人管理账目。演员分配实行打分制,根据艺术高低、贡献大小评分,以分取酬;制度先行,没规矩不成方圆,无制度难管好剧团,制度面前人人平等,我个人以身作则,若有违犯带头重罚!本人说话算数,请大家表个态。”
几秒钟过去了,无人说话。我刚想再问一声,会场上突然响起了长时间的热烈掌声……当了老板(团长),肩上的担子重了。如何稳住这班人,挣钱是头等大事。说白了,能让大家多分钞票是巩固剧团的最基本条件,否则,再会讲话都留不住演员。压力就是动力,面对市场我在冷静地思考着……大剧团有大剧团的优势,小戏班有小戏班的灵活。专业剧团条件虽好,常年呆在城市,一般不下农村,纵然有那么几次下乡演出,也是应付某种政治任务。而我们民间剧团吃苦耐劳,上山到顶,下乡到边。特别是老、少、边地区缺乏文化生活,那里正是我们活动的领地,创收的天堂。
大团无法涉及的领域正是我们大显身手的地方。找到了市场,就等于找到了生存的空间。经过周密的市场调查和冷静的分析,我决定将团开进大别山。
我不惜拿出老本,添置服装,更新设备;挑选嗓子好、扮相俊的青年演员挑大梁,剧团以崭新的阵容奔赴革命老区--六安的苏家埠。
初战告捷:仅在苏家埠一个剧场就演出了三个多月,为剧团打下了坚实的经济基础。
老团长朱玉仙不无感慨地称赞道:“后生可畏呀!小闫是位精通业务,善于管理的人才。”
临别时,剧院送上锦旗一面,上书:“团小艺高,威振皖西”。
广阔的农村,偏僻的山区,给剧团的未来发展带来了勃勃生机,演员们也出现了少有的热情。剧团正向着专业化、合理化、正规化的新型民营经济体制发展。
正当演出红火之际,突然接到区文化馆发来一份加急电报:接电,速将剧团带回!
我手里捧着电报,心中掂着它的份量。这个多灾多难、历经风雨的剧团,不知又会遇上什么麻烦?是福?是祸?我捉摸不定。
多年来,一向把爱美视为“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中国人,思想仍然停留在“毛泽东时代”。对男孩留长发、女孩子烫发、化妆,一百个看不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