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友贵知心,难中见真情。
剧团解体了,演员们各奔东西,在苦苦等待我们归来的也只有好友宋民。他将我们的生活用具、衣服、行李收拾捆好,当面一一交接清楚后,依依不舍洒泪而别。他深知我们目前处境最为艰难,将身上仅有的几十元钱在列车启动时扔下窗口。
“恩若救急,一芥千金。”雪中送炭的友谊比“锦上添花”的“盛情”要贵重得多。人在困难时、逆境中,倘能得到一点微小的帮助,就像“涸辙之鲋”得到一盆、半桶的水一样,将会终生难忘。
从结识到分别,相处整整四年,四年中他是我和芸姐最要好的朋友。他敬重芸姐,关心她,体贴她,成了她的知心朋友;也曾爱过她,追求过她,而她怕伤害他一直保持沉默,他却深深地陷入了暗恋无法自拔,写求爱信,托人传话,强烈地渴望得到她。
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真挚友好的相处中夹杂着微妙的“三角恋”。
面对两个男人,两个年龄比她小的弟弟,芸姐心中早有打算。为了妥善处理好这一棘手的事情,在宋民生日那天,芸姐单独约他共进晚餐,想借机表白心迹。烛光下,两人相对而坐,芸姐首先端起茶杯。
“以茶代酒,姐祝你生日快乐!”
“谢谢!芸姐……”宋民想说什么,欲言又止。
“宋弟,想说什么,尽管说嘛。”
“我想,世上只有我们两个人就好了。”
“不,还有闫弟。”
“在你心目中,谁最重要?”
“是友情?还是另有所指?”
“你说呢?”
“友情的天平,没有半点倾斜。”
“爱情呢?”
“闫弟他是个孤儿,家中无牵无挂,我也的确喜欢他。你父母健在,兄妹多人,一个大家庭中肯定有不同看法,我又是个病人,不能让‘退亲’的闹剧重演!”
“芸姐,我们家里人不会这样做的。”
“我不想连累更多人。请原谅,我们只能像姐弟一样相处下去。”
“姐,你真的不爱我吗?”
芸姐低头不语,一阵令人心悸的沉默。
他抽泣着,突然跪下抓住芸姐的双手。
“我爱你!你知道我多么爱你吗?我一直压抑着这种感情!”
“别这样,我们之间除了爱,就不能有点别的东西吗?”她轻轻托起他的脸,怜爱地抚摩着他的头发,“希望我们之间永远那么纯真,而不是别的”。
他痛楚地闭上眼睛,然后站了起来,猛地调转身,“哇”的一声哭着冲出门外,踉踉跄跄地跑着。不一会儿,那背影就被黑暗吞没了。
第二天,我到处寻找,却不见他人影,芸姐笑着对我说:“不会出事的,放心吧,我能找到他。”说罢,自个儿朝大街上走去。我悄悄地跟在后面盯梢;远远看见芸姐进了一家小饭店,我躲在窗口下,想看个究竟。
透过玻璃看得真切,一间不大的房间,宋民端着酒杯自斟自饮,红扑扑的脸上带有几分醉意。芸姐上前一把夺过酒壶。
“你为什么这样作贱自己?”
“姐,我没脸见你呀!昨晚不该对你说那些话。”芸姐忙打断:“胡说些什么呀?姐不在意,人间最珍贵的东西就是爱,有人爱我,不是坏事。走,跟姐姐回去!”拉着他出门而去。
真挚的友情,应给予对方理解,而不是疏远。芸姐非但没有远离,反而比从前对他更好,有时甚至故意当着众人的面与他说说笑笑、亲亲热热,好让宋民摆脱尴尬的处境。她越这样,宋民越觉得内疚。数日后,他红着脸对她说:“姐,我愿永远做你弟弟。”
爱与被爱,是相当复杂的。这其中既包含着丰富的生活哲理,也存在着不易廓清的矛盾。通常所说的一厢情愿,也就是单相思,只有渴望而不能实现,只有需求而没有回报。求爱、失恋,对一个年青人来说,是件十分痛苦的事。许多人为此失去理智,友情变绝情,朋友变仇人。而宋民不是这样,他将痛苦独自承受,将爱深深埋藏心底,将友情送给别人。他的宽厚、他的大度,成全了我和芸姐。通过这场“风波”,我们三人处得更加亲密、更加亲近、更加友好。
往事如烟,一切又回到眼前。
列车快要启动了,我们将要分手。那种依恋与不舍,让人心酸。我知道,从此我们便要各自走自己的路,也许,我们很难再见到他了。这时,更觉得与他感情有多深!离别,委实是人间最痛苦的事情。难怪古人吟唱:“人生最苦伤离别。”芸姐哭得像个泪人似的,紧紧抓住宋民的手不放。
“姐弟分手,从此天隔一方,也许今生再也不能见面。”
“别难过,我会来看你的,姐,您多保重。”
“路上要多加小心。”
“姐,我真的舍不得离开你们呀。”宋民哭着说道。
“说傻话,千里搭长棚,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
“姐,我最担心的是你们,该如何生活?打算在哪安家?”
“不知道……”芸姐无奈地摇摇头。
宋民留下了通讯地址,并再三叮嘱,一定要给他写信告诉我们落脚的地方,他准备送一笔钱来帮助芸姐治病。细细想来,人情是还不完也给不尽的,对他这份热情,芸姐非常感激,可她后来却一直不让我去信。她说:“有这份心意就足够了,人情欠多了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一种心灵的‘债务’。虽然无人催讨,无人计息,同样也是沉重的!”
剧团散了,演员走了,冷清清的旅馆里只剩下我们两人,一种少有的凄凉感笼罩在心头。省城确诊后,芸姐她玉惨花愁悲观绝望。四目相对,悲从中来,芸姐说:“现已确诊,我将不久于人世,你后悔不?”
“你的心灵和人一样的美,与好人结缘是我的福气。”
“别安慰我,要说心里话。”
“要说心里话只有一句--继续为你治病!”
“大夫已确诊,别抱任何幻想。”
“不到黄河心不死,不去上海不死心!”
“剧团没了,饭碗砸了,连吃饭都困难,哪还有钱去上海?”
是呀,美好的愿望代替不了残酷的现实,徒有信心同样解决不了客观困难。看眼前生计堪忧,想未来一片茫然。赖以生存的剧团垮掉了,如今是:无处可去,无家可归。我安慰芸姐说:“你放心,上海是一定要去的,只不过推迟些日子,眼前最要紧的是得有个安身之所。”
“是呀,旅馆岂是我们久住的地方,必须找个生活出路。”
听了芸姐的话,我心中暗忖:有心回到闫家湖,但一无房产,二无亲友,在外混了数年后仍两手空空,自感愧对家乡父老;投奔芸姐娘家,继母那张阴冷的脸,让人望而生畏。天下之大,何处是我们的容身之所?路茫茫,何方才是归途?
“芸姐,你说我们该去何方?”
“婚前我是你姐,婚后你是我夫,夫去何方妻相随。”
我苦笑一下,对芸姐说:“听你这话好像戏词,那我也想用‘董永’的唱词来表达眼前的困境。”
“那我们就来个黄连树下弹琵琶--苦中作乐,你就唱吧。”说着她破涕为笑。“好,我先来:大姐呀--……我上无片瓦遮身,下无寸土立足基。大姐与我成婚配,怕的是到后来连累于你挨冻受饥。
芸姐接唱道:
上无片瓦我不怨你,下无寸土我自己情愿的。我二人患难之中成夫妻,任凭是海枯石烂我一片真心永不移!
芸姐唱罢哈哈大笑,脸上露出少有的笑容,说道:“我们唱起‘天仙配’了。”看她高兴的样子,我说:“与其哭哭啼啼愁无路,倒不如放声高歌心更宽。哭,老天不会怜悯,使人绝望;唱,发泄心底忧伤,战胜怯懦!芸姐,我拉琴你唱。”
“行,我们还唱‘天仙配。’”
一曲过门奏罢,芸姐开口唱道:
大哥休要泪淋淋,我有一言奉劝君;你好比杨柳遭霜打,但等来年又发青。小女子也有伤心事,你我都是苦根生……
第二天,我们踏上了开往淮南的列车,惟一的选择,只有去找淮丰公社。当初是他们将我留在剧团,如今剧团没了不会扔下我不管的,那儿毕竟是我的户口所在地。
火车穿过村庄,越过田野,不停地向前奔驰。我的心绪难平,到省城看病短短四天,剧团竟然出现让人意想不到的后果,遭受灭顶之灾!
一个演员的道德败坏,毁掉了整个剧团!
一夜风流的偷情丑闻,把大家推向绝路!
好友宋民愤愤不平的讲述,再次在我耳边响起:
许某,艺名“玉猫”,自幼拜师学艺,受到一班旧艺人的言传身教,学艺的同时也把那些江湖陋习秉承。他虽已年近五十,化妆后仍有几分风度;多年的舞台经验,扮演小生依旧招人喜欢,再加上他那一双色迷迷的勾魂眼,不断向台下扫视,惹得不少痴情女子投来多情的目光。散戏后,敬烟、送酒,甚至还有人请他下饭馆。
他生性放荡,经常夜不归宿。别人送他个外号“全国通用粮票”,意思就是他走到哪儿都能吃得开。观众中也有顺口溜:“玉猫一走,睡倒十九;回头一看,起来一半。”这话听起来似乎是有些过分夸张,但确确实实有些女人被他迷惑住了,常有痴情女子跟着剧团跑码头。有一少妇竟然抛夫弃子,跟着他鬼混了半个多月,直到听说“玉猫”老婆要来找麻烦,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而“玉猫”的爱人高某是个出了名的“醋坛子”,她听到风声后来到剧团大吵大闹,逼他回家。大伙儿为了生存只好出面调解,并答应将她留在剧团管理“大衣箱”(管服装),才算平息了这场风波。
“玉猫”在他老婆的严密看管下,从此不敢轻举妄动。
可时间一久,他就按捺不住了。在炉桥演出时,剧团全部包住在旅社。有一服务员小于,长得秀气、漂亮,“玉猫”一见便垂涎三尺,只要老婆不在,有事没事的他就往值班室里跑。不谙世事的少女,哪能经得住情场老手的引诱?不久,她成了“黄猫”手中的猎物。怎耐“醋坛子”在旁,两人不敢公开接近,只好眉目传情,暗地里勾勾搭搭,但这一切都没逃过高某眼睛。
阴雨连绵,剧团停演,高某借故回家有事离开剧团。“玉猫”一见老婆回家,喜不自胜。当夜,他迫不及待地钻进了值班室。一个是色狼觅食,一个是情窦初开,这一对野鸳鸯犹如干柴遇烈火,一点就着,扒光了衣服搂抱上床。正当“翻云作雨”闹得天昏地暗之时,高某一脚踹开房门,“玉猫”愣了,正在闭目享受快感的于某,哪经得起这种惊吓,早已魂飞天外,跪在地上一个劲地求饶。高某打了女的两个耳光,骂道:“你这个不要脸的小婊子,屄痒痒找个棍子戳戳……”转身又用手指着男人的“小老二”骂道:“我要告你坐大牢!叫你‘小头快活几分钟,大头受罪好几冬’,老娘这一回饶不了你!”说罢,抱着两人的衣服将门反锁,一口气跑到派出所报案去了。
公安人员迅速来到旅社,小于羞得已是无地自容,大喊冤枉,反咬一口说是“玉猫”深夜闯进房间强奸她。这一闹不打紧,早已惊动街坊四邻。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第二天,整个街镇都知道了这一桃色新闻,闹得满城风雨。此事惊动了上面,县公安局会同文化部门派人来直接参与处理,并当场宣布遣散剧团,没收全部服装道具。
天作孽,犹可违;人作孽,不可恕。“玉猫”被抓起来,关进了看守所。“淮南市淮丰人民公社庐剧团”这个“大跃进”年代的产物,五四年后,终于从地球上彻底消失了!
“黄猫”胡作非为,酿成恶果,实属可恨。但他个人的所作所为怎能殃及全团?又为何没收我们用血汗钱添置的服装道具?这与当时复杂的社会环境及历史背景是分不开的。
一九六一年初召开的中央工作会议和八届九中全会正式通过了对国民经济“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八字方针。在此方针指引下,各行各业都进行了一系列的调整。文艺界也不例外,各地通过整顿、兼并,砍掉许多专业剧团。随着国有剧团的整顿压缩,国家当时的文艺政策是:一个提倡,两个取缔,即提倡工厂、单位、街道、农村组织成立业余剧团,原则是:小型、多样、业余、自愿,群众自娱自乐,非营利性演出;取缔民间戏班子、取缔一切非法营利性演出。走乡串镇的草台班子一律被视为“黑剧团”,一经发现,取缔解散。
然而,在如此严厉的打击下,小剧团为何屡禁不止还能苟且偷生?这其中是有一定原因的。那时专业剧团很少下乡,老百姓又喜欢看戏,如遇有人前来干涉,社员们都会挺身而出保护剧团,并且还会围攻漫骂,说他们多管闲事。公社干部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不知道。在这种复杂的背景下,我们还是能够在偏僻乡镇坚持演出的。如今因“玉猫”闯下大祸,惊动了上面,谁也帮不上忙。服装、道具全被查封、没收,好端端的一个剧团,只落得树倒猢狲散。
一声长长的汽笛,将我从回忆中唤醒。列车员用清脆的嗓音提醒乘客:“旅客们,现在停靠的是九龙岗站……”我同芸姐提着行李赶忙下车。
走进公社大院,触景生情,心中充满了无限感慨。想当初,这里曾是剧团红火兴旺的发源地,我也曾是风光一时的“典型”;现如今,时过境迁,吴书记因病早已离开人世,公社干部也都换了新面孔。曾几何时,我竟成了这个大院的陌生人!
开始,我是以悲剧人物被迫留在这个大院的,但愿我能以喜剧角色走出公社。
然而又是悲剧!我们的安置无法解决,有家难归。
淮南是一座新兴的工业城市,随着工业发展城市人口不断增多,蔬菜供不应求。市委决定划出部分土地种菜。于是中国词典上又多了个新名词--菜农。我的家乡闫家湖人已转成非农业人口,“农业队”改为“蔬菜队”,口粮由国家供应,同城里人一样,统一由市粮食局直接审批。那时国家对商品粮供应控制是非常严格的,公社无权安排。惟一办法:公社申报,市里审批,每年六月一号调整一次。也就是说,我们要等到明年六月一号,能否供应商品粮还是个未知数。
这无疑又是当头一棒,一线生机又被毁灭了。我们坐在公社大院里不知所措。天渐渐黑了下来,干部们个个都下班走了,冷清清的大院里只剩下我们两人。从这一刻起,我成了没有户口的游民!
“老话说天无绝人之路,难道我们的路已走到尽头?”我仰天长叹。
“有一条路可以试一下。”芸姐轻轻地说了句。
“哪条路?”我忙问。
“去找我表姐。”
“找她行吗?”
“她是大队干部,人缘又好,如能出面帮忙,也许有点希望,但是我没有把握。”
“如今无路可走,就去碰碰运气吧!”芸姐点了点头。
表姐王金英,“童养媳”出身,土改时就入了党,当了十几年的基层干部,她心地善良,干群关系十分密切,在群众中享有很高威望,现任七里塘公社十里黄大队妇女主任。那时农村对外来人口管理不是太严,只要大队、生产队干部点头,就可参加劳动,挣工分吃饭。
她家离炉桥不远,于是我们决定连夜乘车返回,碰碰运气。
离炉桥车站十里之遥,有一座三号桥,桥下有一条长年奔流的沙河,河边上有一个村庄--大芮家。这里交通闭塞,十年九涝,被国家视为贫困地区,年年靠政府救济,既无公路也不通电,一到夜晚整个村庄像被一口大锅笼罩着,漆黑一片。
也就是在这块贫瘠的土地上,我们生活了八年!
在这里,我经历了“四清”、“文革”、“知青”运动;在这里,我流过汗水、泪水、血水;在这里,我当过“头头”,出过“风头”,也栽过“跟头”;在这里,我献出了人生最宝贵的青春年华;在这里,又一位女性闯进了我的生活……
表姐,人称“三老”:老党员、老干部、老贫农。她具有男人的个性及工作作风,连抽烟喝酒她都巾帼不让须眉;不管是区里、公社,她都能讲上话、办成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