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多的企盼,终于见面了!
是上帝的有意安排,还是命运对我的再一次捉弄?偏偏在我最落魄的时候,相会在令人尴尬的列车上。奇遇,令王艳艳感到突然、意外。在与我对峙的一刹那,她的脸色由红变白,刚想说什么,看热闹的旅客一下子围拢过来,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快看哪,逮到逃票的啦!”
“人长得蛮漂亮,做事不漂亮,多丢人哪!”其中有个男人说道,“妹子!买不起票说一声,哥们给你钱。哈哈!”
“莫做声,看车长怎么处理?。”
“肯定罚款!”
王艳艳看了看身边的乘客,又瞅瞅我们,严肃地说:“你们跟我走!”芸姐吓得脸色苍白,一下瘫倒在座位上。我搀扶着芸姐跟在她后面,穿过一节又一节车厢;每过一节车厢身后都会传来讥笑声,芸姐满面羞涩地将头低下。她平时就胆小谨慎,不讲出格的话,不做出格的事,是个见到地上掉钱都不敢捡的人。记得有次上街买胭脂,售货员找错钱多给了她五毛钱,回家后她发现了,硬是要退还人家。我死死拦住她不让去,说:“不就几毛钱,犯得着跑二里多冤枉路吗?”就这么点小事,她几天不敢去那个商店买东西。逃票被捉,她早已吓得魂飞天外,战战兢兢,头上冒汗。见此光景,我轻轻地在芸姐耳边安慰道:“怕什么?大不了罚款,又不犯法。”她听后抱怨道:“罚款事小,丢人事大,我可受不了别人的挖苦羞辱。”其实,我心里也不好受,初次投机,就被捉住;更令人尴尬的是还栽到她的手上,想起过去那段情感纠葛和对她的“伤害”,我更是无地自容。今天相逢,真算是冤家路窄,后悔也晚了,一切听天由命吧。
芸姐说得对,宁可掏钱认罚,也不让她奚落、说难听话。她将我们带到驻寢车(列车员临时休息的车厢),还没站稳,我手忙脚乱地掏出所有零钱:“给,车长,我们补票还不行吗?”她望着我一副狼狈不堪的样子,足足盯了半分多钟,突然大吼一声:“你给我坐下!”这一叫,着实吓了我一跳,我老老实实坐下。她那双美丽的大眼睛滚出两颗豆大的泪珠,我低下头,心像被揪的一样,不敢正视她……沉默、无语、寂静,耳边只能听到那富有节奏的车轮声。
她还是那么善良、纯情,依旧还是当年的王艳艳!
芸姐瞅瞅我又瞅瞅她,不知所措……
“唉!”她长长叹了口气:“真不明白你怎能会落魄成这个样子?”她一边说一边倒了两杯开水递过来:“请喝茶。”说罢,坐在对面。我不好意思地抬起头说了声:“谢谢。”这时,我惊诧地发现她比从前更加漂亮。我的第一个感觉是:她亭亭玉立,修长的身材显得苗条可人;第二个感觉是:她非常美,那双曾让我心颤的眼睛比先前更加有神,圆圆而带有酒窝的笑脸更多了几分妩媚,尽管女大十八变,但并没有变得不能辨认;第三个感觉是她的庄重,她身穿蓝制服,制服上镶着路徽的铜钮扣闪闪发光,头上那顶大盖帽像军人一样威武,胳膊上的方块形列车长袖标更是给人几分威严的感觉。
她两只眼睛盯着芸姐,上下不停地打量,芸姐不好意思地将头低下。我忙作介绍:“这是我爱人,刘芝芸。”
王艳艳听了我的介绍后,一双惊愕的大眼充满了疑惑。
我赶忙向芸姐介绍:“这是我的老同学。”芸姐满脸带羞地准备起身同王艳艳握手,谁知她两腿一软又坐了下去,脸色苍白,顿时汗流满面,王艳艳急忙上前扶住。
“她怎么啦?”
“唉,说句让你见笑的话,她是饿的。”
“你们还未吃饭?”
“我们一天没吃东西了。”
“为什么?”
“一言难尽呀!”
“你等着,我去给你们拿吃的。”说罢,起身走了。芸姐说道:“你们是熟人,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吓得我差点没哭出来。”
我忙解释:“一见面我就认出是她,在那种场合,她又是那么盛气凌人的样子,我敢随便认吗?再说分别多年,人总是会变的,万一她拉下脸不讲情面,岂不是自找难堪?”
她听后不语,好半天才冒出一句话:“你的这位同学长得真俊!”
王艳艳拿来几只面包,放在芸姐面前:“吃吧。”我们也不客气,抓起面包狼吞虎咽地吃着。看着芸姐饥饿的样子,她转过身去擦泪。
人是感情动物,感情又是很微妙的东西。感情丰富的人,哪怕初次相遇,也会打开心灵的闸门,源源不断的流出真诚的情感。她永久保持着善良的本性。
“实在对不起,车上只有面包,你们将就吃点吧,我还要去查票呢。”“有事先去忙你的吧。”我站起来客气道。她拉着我的手走到一边,悄悄地说:“看你落魄成这个样子,让我好生心酸。”说罢转身离去。她边走边抹眼泪,这一切都没逃过芸姐的眼睛。
“看她挺凶的,对你还是满有意思的嘛。”
“我们仅是一般的同学关系。”我怕芸姐疑心,忙做解释。
“我看不太像。”
“芸姐--”
我想解释,话到最嘴边又赶忙打住,我觉得欺骗善良的芸姐是罪过!
“说吧,我将是不久于世的人了,还能计较你们的过去吗?”
是呀,芸姐是个心底宽厚、贤惠善良的人,对她,我还有什么可隐瞒的呢?
“说来话长,我该从何处谈起呢?”
“那就从头说吧。”我将目光转向王艳艳的身影。
望着“初恋”情人,面对苦命的妻子,往事涌向心头:
青春年少昨日事,梦回校园忆相知,一声长叹千行泪,面对芸姐理情丝……
火车沿途停靠了一个又一个小站,乘客上上下下,走了一批又换上一批,而我向芸姐讲述“同桌”的故事却一直没有间断;我知道芸姐是“宽厚清慎”、“人百负之而不恨”的人,对她我也毫不隐瞒;从同学到同桌,从同情到友情,从友情到“初恋”,从牵手到相依,从分手到思念,我讲得详细,她听得认真,说到动情处我们俩都泪水阑珊。她伤感地说:“命运对你确实不公,少年时失去艳艳这么好的姑娘,青年时又被我的病体拖累。她过去有恩于你,今天仍是纯情依旧,我是无能为力了,今后有条件一定要加倍报答她。记住,‘人情债’是无价的啊!”我点头称是。
这时,王艳艳夹着皮包向我们走来:“很抱歉,让你们久等了。”芸姐说:“给你添麻烦了,还不知道怎样感谢你呢。”王艳艳说道:“我和他是老同学,你就别说感谢的话了。”说罢,坐在对面。
一时间三人无语,芸姐低着头,我一个劲地搓手,王艳艳瞅瞅我,想说什么欲言又止。最后,她终于开口说道:
“芸姐,我想和老同学叙叙旧。”
“去吧,你们也好几年没见面了。”
她带我来到乘务员休息室,这里很窄,只能容下两个人。分别多年才得见面,我心中感慨万千,似乎有一肚子话要说,又不知从何谈起。过去对她的伤害,今天无法向她忏悔,我能说什么呢?我该说什么呢?这种时候再说些“对不起”、“我错了”,岂不是多余的吗?四年的别离,四年的思念,四年的牵挂,四年的期盼!几多梦中相会牵手,醒来总是热泪沾巾;事隔数年,许多往事历历在目,犹如昨天,我的心充满了歉疚。纵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想了半天我才开口说道:“你,你还爱唱歌吗?”她瞪了我一眼:“不,我爱哭!”我知道她还在生我的气,忙说道:“过去的事--”不等我话说完,她甩出两个字:“忘了!”说罢,将头偏向窗外,泪水像一串珍珠挂在胸前。一时间,我不知该说什么好。
沉默,令人心悸的沉默。
等了好久,她突然说道:“你为什么不到学校找我?”“因为……”我刚想解释,她又说道:“留下衣服,就是想让你来找我。回到家中我仔细想了一下,放弃升学必定另有原因,你会来见我的。你知道吗?在技校读书的两个多月里,几乎每天我都会向大门外张望,直到转学那天我还希望奇迹出现……”说到这里,她泣不成声。突然,她大声责问:“直到现在我都不明白,你什么放弃升学?为什么不来找我?!”说罢,将身子背了过去。
少年时的情感萌动多数是幼稚朦胧的,随着时间的推移都会风消云散;可贵的是,她把那份真实情感扎根心田,珍藏得那么深、那么牢。她的等待令人感动!
“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小啊妹妹唱歌郎奏琴,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熟悉而又亲切的歌声似乎在我耳边轻轻响起。当初,每每听到这首歌时那种感觉是甜蜜的,而今天,却是酸楚的、苦涩的。
我想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事隔多年还有这个必要吗?失去的何止是升学?那么多美好的东西还能够找回来吗?还是把留在心中的那点悬念深深珍藏,算做美好的回忆吧。我终于怀着愧疚的心情对她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对不起你。”
她渐渐停止了哭泣,我们谁都没有再说话。
一声鸣笛,打断了沉闷。我突然想起小时候二奶奶逗我玩的那件事。她说:“我出道题,猜对了给你糖吃,猜错了给我捶腿。”我说:“好。”她笑着说:“你知道两个火车迎面开来为什么不撞架?”我说:“都停下了。”她说:“不对!那是因为两股道上跑的车,走的不是一条路。”如今想来很有寓意:即使王艳艳不去蚌埠铁中,即便留在技校与她见上一面,又能怎样?我同她已不是一股道上跑的车,一条无形而又深深“城乡差别”的鸿沟是无法逾越的!我觉得保持沉默是对的,留存在心底的有痛苦的伤疤,但也有美好的记印记。
看她的情绪开始稳定,我首先开口说道:“你不是在蚌埠铁中念书吗?怎么到列车上来啦?”她告诉我,因父亲生病提前退休,初中毕业后,她就顶替父亲进了蚌埠列车段,一直在车上当列车员,往返于淮南线上,不久前才提升为列车长。
为缓和气氛,我又说道:“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看你说的,两座山不能见面,两条腿的人怎能不相见?”
“现在该怎么称呼你?”我试探地问她。
“你说呢?”
“是叫老同学,称呼列车长,还是喊姐姐?”
“要是你愿意,就喊我姐姐吧。”她还是那样真诚、淳朴、善良。
这充满爱与恨的一句话使我再也忍不住了,说了声“我不配”,心头一热,泪流满面。她见我落泪,赶忙掏出手绢:“给。”说罢将脸转了过去。我接过手绢刚想拭泪水,一股清香直扑鼻孔,陡然想起同学时她送给我的那条红围巾,也是这种香味。相同的人,相同的香味,所不同的,我们依旧是两种命运!
又是一阵沉默。
火车在奔驰着,那富有节奏感的车轮声像是一支庞大的乐队,在为一对久别重逢的“姐弟”伴奏一曲《命运交响曲》。我们相对无语,两颗心似乎在默默对歌:
我们本该走在一块,只可惜赶上了“火红年代”!我们本该是同父共母一家呆,是命运将你我无情分开。月下相依涵洞避雨难道你忘怀?那只是一场游戏朦胧的爱。假如有来生你会怎样?我愿挽着你的手从头再来……
“车长!给你开水。”一位锅炉工将暖瓶放下,抽身离去。
“车长!”多么好听的称呼。“车长!”多么诱人的职衔!
“艳艳姐,我真羡慕你有这么好的一份工作。”
“其实我很痛苦。”
“为什么?”
“我妈的病越来越严重了。”说着,泪水在眼眶直打转。我怕她再哭,赶忙换个轻松话题:“你现在成家了吗?”她摇了摇头。我紧追了一句:“为什么?”她依然沉默不语,过了很长时间才喃喃地说了句:“还不是因为我妈的病。”听了这句话我的心情非常沉重:假如我做了王家的义子,她妈妈的病也或许会好些。在爱的面前,心灵会显得特别温柔,品德会显得特别善良。她同情地说:“当初你要是能够继续升学,也许是另一种命运。”
“人的命,天注定。可惜我没有这个福分,等下辈子吧。”她劝道:“你别伤感,人生的路长着呢!再说你还有个这么漂亮的妻子,日子苦点也是幸福的。”
“她是金玉其表。”
“这话怎么说?”
“她已病入膏肓,无可救治。”
“我看她一点儿也不像病人。”
“艳艳姐,你哪里知道--”
在狭窄的车厢里,我向王艳艳讲述着芸姐的故事……“火车急驶,离炉桥车站越来越近,我望了望车窗,言犹未尽地说:“艳艳姐,我们快到站了。”她没有听见我在说什么,两只大眼睛瞪得出奇的大,自言自语地说:“芸姐的故事美丽得让人心碎!”她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忙说道:“你莫灰心,听说上海第一人民医院能治好各种疑难病症。”
“是真的吗?”
“我同事的母亲患病,被地方医院定为不治之症,在那里治好了。”
“有这等奇事?”
“千真万确,我们都去探望过。”
我听后高兴极了,说道:“只要能治好她的病,我不怕苦,不怕穷,再大困难也能克服。”
“我想,你应该带她去检查一下。那里有全国最好的专家,也有最先进的设备。”
“太好啦,这回芸姐又有救了,不过--”
“你还不相信?”
“不是。”说罢,我摇了摇头。
“那为什么呀?”
“谈何容易,看病需要一笔不小的费用哪!”我沮丧地说。
“检查是不需要多少钱的,确诊后再说,可分两步走嘛。”
“去一趟上海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这不难,去上海来回乘车我可以帮助解决。”
“不!欠你的人情够多的了,哪能再添麻烦。”
“看,你又来了。”
“真不好意思。”
“送你们上车,交给我的小姐妹,来回免票。”
“你就是我们的救命恩人,我替她谢你了。”
“别夸大其词,这话我不爱听。”
“要不,待她病好后,我们一起登门拜见伯父伯母。”
“行,不过这次我是不敢提前告诉他们的。”说罢,我们会心地一笑。她是在揭我的短。
我们叙不完各自的境遇,讲不尽别后的所见所闻,交谈尚未尽兴,不知不觉列车已缓缓停靠在炉桥车站。她从衣袋里掏出十斤粮票几十元钱,我不好意思伸手去接。她不容分辩地说:“拿去!跟姐姐客气什么?”
“车徒望不见,隐隐飞轮声。”隆隆的车轮声由强渐弱,列车在我们的视线中渐渐模糊。
列车带走了“奇遇”的喜悦,也留下了“别离”的惆怅。
短聚与匆别,使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分别四年后的王艳艳虽然人生改变,但她纯情依旧,纯得让人敬佩,纯得让人感动,纯得让人流泪,纯得让人刻骨铭心!
天黑了,我们才回到剧团住地。往日热热闹闹的大院,今日为何冷冷清清?再到各房间看看,已是人去楼空。正在纳闷,忽见宋民走来。
“你们可回来啦!”
“剧团演员都到哪去了?”
“出事了,人全走光了,我在等你们。”
“出了什么事?”
“服装道具全被没收扣留,剧团散伙了。”
“为什么?”我吃惊地问。
小宋叹了口气:“唉,真是一言难尽呀……”
一个演员的道德败坏,毁掉了整个剧团;一夜风流的偷情丑闻,把大家推向绝路;一声无法安置,我成了无家可归的“弃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