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公山下,淮河岸边,有一座美丽的城市--淮南。这儿就是我的父辈们生活的地方。
相对于三山五岳,八公山并不是那样巍峨险峻;相对于黄河长江,淮河水也的确称不上飞流澎湃。然而,掬一捧淮河水,你仿佛能听见石破天惊的轰鸣声、百舸争流的浪花响,会感到历史随着古驿道,缓缓向你走来……八公山,因“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淝水之战”而闻名于世;西汉,淮南王刘安在八公山上招贤纳士,讲经论道,创造了灿烂的古代文明和厚重的历史文化,编撰了学术巨著《淮南子》,第一次完整地确定了二十四节气,发明了千古美食--豆腐。
古淮河,以“桐柏乱流”为源头,一路挟泉带溪,浩浩淼淼横断安徽;“禹王治水”的千古佳话,传遍神州大地;“走千走万,赶不上淮河两岸。”是对这里的赞美。和州刺史刘禹锡曾赋诗颂扬:
风猎红旗入寿春,满城歌舞向朱轮。
八公山下清淮水,千骑尘中白面人。
得益于山的财富,得益于河的哺育,淮南,因八公山的神秀而地灵人杰;淮南,因淮河的魅力而独具风采。如今,耸立在车站广场上的刘安雕像及每年一届的“中国豆腐文化节”引起世人瞩目,成了淮南人的骄傲!
八公山绵延向东,与之一脉相连的是舜耕山,整个山脉之下,蕴藏着丰富的煤炭资源。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中后期,南京国民政府建设委员会委员长、大富豪张静江利用国家贷款和政治权力,向法国、比利时购买了一批第一次世界大战后遗留下来的废旧机器,于一九三0年成立淮南煤矿局,大张旗鼓地开始兴建矿井。局址设在当地人称“九龙穿珠,九成聚会”的荒山坡--九龙岗。数十口矿井,十多家煤矿自东向西贯穿淮南,号称“南国煤都”。
以宋子文、张静江、孙科、杜月笙、孔令侃为主,成立了“淮南矿路股份有限公司”,垄断了整个淮南煤矿,并于一九三一年九月,修通了第一条由九龙岗到洛河渡口的窄轨铁路,将煤炭通过淮河运销全国各地。
千百年来在这里流传着许多美丽动人的传说:正直的男人喝了淮河水,长得威武健壮、智慧过人;善良的女人喝了淮河水,长得貌若天仙、聪颖贤惠。
传说,毕竟是源于人们内心深处的一种美好愿望;然而,想象可以超越自我却不能超越现实。父亲闫自圣,同样喝着淮河水却穷得丁当。他虽有一颗正直、善良的心,却没有过上好日子,一直挣扎在贫困线上,糠豆不赡,家徒四壁,与那些山东、河南逃荒来的灾民一起下井挖煤谋生。他们称自己是:埋在地下的活人,活着的死人,还自编了一首打油诗在工人中流传:
剃头修脚不为孬,挑夫补锅磨剪刀。
二亩薄地养老小,四处无门把炭掏。
这是旧社会对采煤矿工的真实写照;资本家和矿主不顾劳工死活,瓦斯、毒气、塌方、走水,每时每刻都在威胁着工人的生命!运煤的小火车冒着浓浓的黑烟,昼夜不停地奔跑着,在乌云般浓烟的笼罩下,有一个不大的村庄--闫家湖。矿井排放的污水,空气中的煤尘,路上的炭灰,水中的污泥,为整个村庄披上了一件黑色的外衣;满村找不到任何白色的东西,就连老百姓家中喂养的鸡鸭、山羊也成了灰褐色。当时传诵着一段顺口溜:
闫家湖村一片黑,雪花落地变成灰。
姑娘脸上抹黑粉,男孩个个似张飞!
灵气充盈的八公山,给我以聪慧;古老而又神奇的淮河,使我的血脉中流淌着她的文化精髓。也就在这块故土上,记录了我人生起步的足迹、童年成长的苦难经历……一乱世情缘一出抢亲的闹剧,荒唐可笑。可谁也没料到,抢来的新娘却是一位红军士……父亲兄弟六人,他排行老小。大爷病死在“跑反”的路上,二大爷死于日本鬼子枪下,三大爷、五大爷皆因病困交加过早夭亡,也只有四大爷闫自贤关照着父亲。他原在国民党军队当连长,后调到警察局当上了矿警队大队长。他为人豪爽、讲义气、重情义,队员们多为他的拜把兄弟。在他的斡旋下,挖了三年煤的父亲从井下调到地面,当上了护矿警察。同村和周边庄上的老百姓为了生计,常常到矿区偷煤,父亲同情他们,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其行之,受到穷苦人普遍尊重,称他为“小善爷”。
由于生活贫困,父亲不惑之年尚未成家。老人家常常念叨他的乱世姻缘,不止一次地向我们讲述那些遥远而又动人的故事:
离闫家湖不远有一个村庄叫金家圩,庄上有个姓金的财主。他虽年过六旬,依旧春心不老,身边已有两房夫人,还想纳妾,不惜重金从人贩子手中买来个年轻貌美的姑娘。有钱人家讲究场面,为摆阔气,金家门楼张灯结彩,庭院之内大摆宴席,地方绅士、贺喜宾客,络绎不绝。这场婚宴直闹得沸沸扬扬,惊动四乡八里,消息不胫而走,早已传到了矿警大队。
四大爷听说金老财纳的妾是位漂亮的山里妹子,在众多兄弟怂恿下,决心为父亲成家。他说:“六弟娶不起老婆,咱们给他抢一个。”于是,带领一帮兄弟,扛着家伙,开着大警车紧紧追去!
花轿内的新人被捆绑着双手,啼哭不已,与花轿外的鼓乐声、鞭炮声、哭闹声形成了极不协调的旋律……人的双腿哪能跑过车轮,汽车超到前面停下,矿警队员们一字儿排开,横拦在大路中央。迎亲队伍见状只好停下,不敢前行。
四大爷举枪对着天空放了一梭子子弹,瞪着双眼大声喝道:“想要命的将新娘留下!”人们惊呆了,一个个站在原地犹如木雕泥塑,没人敢讲个“不”字。
两个矿警从花轿中拉出新娘,架上汽车,解开绳索……管家点头哈腰说道:“四爷,您老抢走了新娘,小的我回去不好交代呀。”
四大爷哈哈大笑道:“好!四爷不让你为难,我正想会会金胖子!”说罢,钻进花轿。管家大声喊道:“起轿!”
披红戴花的金老财,见花轿临门,忙上前掀开轿帘,四爷哈哈大笑地走出来,拱手说道:“金胖子,久违了!”
金胖子吓得跌坐在地上,他万万没有料到,即将进门的新娘子会被一帮持枪的警察抢走,气得瞪着双眼,无计可施。
在乱世争雄、弱肉强食的年代,他敢怒不敢言,也只能眼睁睁地望着别人夺走自己到嘴的“肥肉”,一场欢喜成了竹篮打水,忙忙碌碌到头来替别人做了嫁衣。
四大爷为酬谢这帮兄弟们的仗义之举,摆设喜酒款待他们。众人开怀畅饮,猜拳行令,个个喝得酩酊大醉,这才人走席散。
父亲也喝得醉眼朦胧,东倒西歪地走进洞房。人常说,秋夜赏明月,灯下看美人。父亲早被新娘子的美貌惊呆了,他顾不得多想疾步走到床前,刚想说两句温情话,还未及开口新娘子突然站了起来。烛光下看得真切,她手举一把寒光闪闪的尖刀大声喝道:“别过来!不然……”
“你,你要干什么?”
“别碰我,不然以命相拼!”
“你已是我的人了。”
“梦想!我和你不是一路人。”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实话告诉你,我是红军!”
“红军?!”
父亲吓得两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父亲是个老实人,他万万没想到,一个柔弱女子竟会是个红军女战士!惊恐中他又产生疑惑,莫非她嫌弃我家穷编造谎言?嫌我年龄偏大拒绝这桩婚姻?于是,请村里一些能说会道的女人轮番规劝,尽管说得天花乱坠,她仍然坚持要去寻找部队,四大爷只好派兄弟们在门外站岗。
深夜,一对流泪的红蜡烛伴着她低声抽泣。她不吃不喝,不脱衣也不睡觉,更无法接受眼前的现实。她坚定地对父亲说:“我必须去寻找部队!……”
父亲说:“虽说我们不是一路人,当警察那是生活所迫,劝你还是留下吧。”
母亲说:“强扭的瓜不甜,如硬逼迫,只能以死相许!”父亲并没有为难她,一直陪着她默默地坐到天亮。
一连五天,父亲不曾碰过她一下。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父亲的憨厚、善良感动了她,她终于敞开心扉向父亲道出自己不幸的遭遇……她名叫王金昌,大别山区金寨县人,十五岁参加革命。她不仅长得漂亮,且能歌善舞,是部队中的文艺骨干。
金家寨地下党负责人周维炯打入商南大绅士杨晋阶的民团内部,经过周密组织策划,于一九二九年五月六日立夏节这天发动了武装起义。与此同时,南溪、李集、斑竹园、禅堂、白沙河等地起义也都获得成功。第三天,各地武装暴动队伍会师斑竹园,成立了中国工农红军第十一军第三十二师,周维炯担任师长。同年五月二十日,占领金家寨。第二年,也就是一九三0年,母亲参加了红军。
一九三二年九月,卫立煌(字俊如,又名辉珊,国民党五虎将之一,安徽省合肥城东郊卫杨村人,时任中路第六纵队指挥官)奉命与他人合力占领了金家寨。******大喜过望,亲自慰问,除巨额金钱奖励外,还将安徽名下的六安、霍山、霍邱及河南固始、商城五县的部分地区划出,以金家寨为中心,成立县的建制,称“立煌县”(一九四七1947年改为金寨县)。
围剿中,母亲化妆后在战友的掩护下冲出重围,死里逃生到了六安。没想到刚出狼窝又入虎口,她被一名人贩子骗到淮南……她对父亲说:“一场围剿,许多红军家属惨遭杀害,我想先回金寨家中看看亲人是否平安,然后再回来与你过日子。”忠厚老实的父亲答应了,乡邻们齐来劝阻,四大爷气得要打父亲。他说:“好不容易给你成个家,让她走等于是放鸟出笼!”父亲却说:“强扭的瓜不甜,如果有缘分,她会回来的。”为了防止亲友们阻拦,父亲趁夜色护送母亲上路。分手时,没有那种生离死别的场面。父亲默默地递上四块银元,母亲流着泪,深深地向父亲鞠了一躬。夜幕下,谁也看不到对方面部的表情。夜,是那样的静,偶尔从远处传来几声狗叫声……母亲走后,杳无音讯,父亲总是站在村边望着大路的尽头。然而,秋水望断,伊人不归。四大爷气得不理父亲,村民们也议论纷纷,说他太憨、太傻。
两个月后的一个雨夜,父亲正在值班站岗,突然间,一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人来到父亲面前。她就是母亲。
原来,母亲回大别山寻找组织,因部队开拔去了江西吉安而未果。卫立煌的部下蒋伏生的第八十三师进驻金寨后,到处抓捕、杀害苏区干部、赤卫队员及红军家属。短短三个月中就杀害了九百余人,母亲全家无一幸免,全部遇难。孤身弱女,无处可投,白色恐怖笼罩下的大别山区随时都有生命危险,母亲只好将埋藏在地下的有关证件材料取出带走。事后她说过,假如找到部队,找到组织,肯定是回不来的,只能将父亲的那份深情永记心中。幸运的是母亲回来了,选择了父亲。
母亲并没有放弃探听组织的念头,她曾多次回到金家寨。至于每次回去的原因,父亲曾产生过疑问,并尝试着问过母亲,可她总是避而不答,并说这是她和父亲之间唯一的秘密。村民们每当谈到这桩“乱世姻缘”,总是感慨地说,母亲是抢来的新娘,父亲抢来的是幸福。
然而,好景不长,就在解放前夕,母亲因患“伤寒”不治身亡,年仅三十二岁。志未酬,人先逝,她没有看到新中国胜利的曙光,却撇下了父亲和三个没娘的孩子。最令父亲伤感的是,他们经过坎坷曲折才建立的夫妻,却如此短暂。
母亲去世时,我只有五岁。对于她的音容笑貌,无一点印象,只依稀记得她教我的儿歌:
红红的星,八角帽,天兵天将住大庙;
住大庙,耍大刀,大鬼小鬼吓跑掉;
吓跑掉,拍手笑,外婆接我回山岙;
大姨好,二姨亲,长大我也当红军……
办完丧事没几天,胆小怕事的父亲,将母亲看似生命、视为珍宝埋藏在地下的有关证件和材料偷偷取出,点火烧得一干二净。
解放后,所有的亲朋好友,无不为父亲这一举动感到遗憾,他老人家也是后悔不迭。土改划成份时,村民们纷纷摁手印作证,说母亲确实当过红军。工作队通过走访,经同“农会”反复认真研究,最后做出决定:暂作悬案,待运动后期请示上级解决;当过国民党警察的父亲不予追究;家庭成份划为“贫农”。
土改结束,工作队又接到新的任务匆匆撤离,母亲的事从此搁置,无人问津。后来我曾给省民政厅写信,并找到金寨县民政局,惊悉:参加“立夏节起义”的周维炯等九人,全被张国焘诬陷杀害。原金寨县城已改成“梅山水库”库区,居民搬迁流动太大,而我又不能提供有关证据和线索,加之年幼缺乏经费以及其他客观条件的限制,只好无功而返。
尽管母亲当红军是无可争辩的事实,尽管为革命献出了她全家人宝贵的生命,被埋没的光荣历史却成了永久的悬案!
在那个把家庭出身看得比生命还重要的年代,我又是父母“国共合作”产下的“政治怪胎”,特殊的家庭背景,必然注定了我多舛的命运。政治风云刮得我这根“墙头草”左右摇摆。东风吹来,根正苗红,也曾沐猴而冠、青云直上;西风扫去,顿成妖魔,打入十八层地狱!在夹缝中求生,在最底层挣扎,几经挫折,几经沉浮,演绎了一个小人物不同寻常的曲折人生。
时过境迁,半个多世纪已然过去,我也不像当初那么在意自己究竟是红军的后代,还是国民党警察的儿子。重要的是,我是他们的儿子,只有一个名副其实的身份--草台艺人。
戏剧,在我幼小的心灵中产生了巨大的吸引力!尽管被人们视为“三教九流”中的下九流,我却不以为然;打这一刻起,我就迷上了戏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