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如戏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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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其言也善

光阴荏苒,不知不觉在颠沛流离的演戏生涯中熬过了三年。这风云多变的三年,我经历了“大跃进”的狂热、揪“右派”的风暴、反“冒进”的降温、“三年困难时期”的考验。公社剧团随着国内政治形势的变幻,可谓三回九曲,我个人的命运又与剧团的兴衰联系在一起,也是三灾八难。

在“五风”(共产风、浮夸风、命令风、干部特殊风和对生产瞎指挥风)盛行的年代,公社干部手握重权,养活一个剧团还是有一定财力支撑的。到了一九六一年,形势急转直下,作为党的最高决策层似乎认识到:持续三年之久、席卷神州大地的“大跃进”运动,给国民经济造成巨大损失,一连串的“纠左”会议不断召开。同年五月二十一日至六月十二日,中共中央在北京召开工作会议,闭幕会上毛泽东主席说:“一、二、三类县、社、队,都要普遍地整‘五风’,在劫者难逃。”少奇同志插话:“坚决、彻底、全部退赔!”会后,全国开展反“五风”清算退赔,纠正“一平二调”。公社不仅无权再向下面抽调钱、粮,还要拿出资金清算退赔,实际上已无能力供养我们,剧团成了断奶的“孩子”,既无活动经费,又无口粮供应,已是举步维艰,面临绝境!

身为公社书记的吴化东,面对着严峻的形势,深深知道:粮产“卫星”放的越高,老百姓生活越苦,那些亩产万斤粮的假“卫星”再也不能放了,为此,遭到上级多次批评,说他“右倾”、“保守”。为了不使他亲手培育起来的剧团垮掉,也为了保证这些人的活命,他利用手中职权,划拨了二十多亩土地给剧团生产自救,解决口粮问题。按说,这个方法还是不错的,但良好的愿望往往与现实困难产生很大差距。就生产自给而言,绝大多数人没有干过农活,庄稼地里一窍不通,繁重的体力劳动又不适应,只见种子下地,不见粮食归仓。剧团是吃上顿无下顿,严重的粮荒威胁着演员们的生存!吴书记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再也不要剧团夺“卫星”、争“红旗”了,他顶风开禁演古装戏,让演员们四处混口饭吃;他求“爷爷”拜“奶奶”,想法到民政部门要点救济粮、讨些救济款;春荒时,他暗中把饲养场里喂猪的豆腐馇、细米糠等饲料调来给演员充饥;看到身体浮肿的演员他会掉眼泪。可以说,剧团就是他的“孩子”,他就是演员们的“亲爹”!

谁也不曾料到,就在这紧要关口,不幸的事情发生了:吴书记身患重病住院!噩耗传来,人人震惊,全团演员一下子聚集在九龙岗矿工医院的门前。

护士长劝阻大家:“你们的老书记已是肝癌晚期病人……”团长哀求道:“正是这样,大家都想来再看他一眼。”

我也在一旁哀求道:“求求你,让大家进去看看他吧!”

护士长:“你们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我只能同意选几位代表。”

躺在床上的吴书记面色苍白,神情憔悴,见我们进来,勉强地点了下头。

团长、芸姐、宋民和我站在吴书记面前,见他被病折磨得不像人样,都难过地将头转向一边,暗暗落泪。

吴书记断断续续地说:“现在,你们成了断奶的孩子了……眼下又处在生活困难时期,赶快出去唱戏糊口,自谋生路吧……我将不久人世,对不起你们啊!”

说罢,老泪纵横。

真是病魔不饶人啊!看眼前骨瘦如柴的老书记,回想起他过去是何等的健壮,多么的洒脱;记得春节前,吴书记还是神采奕奕、满面红光地看望大家。他说:“一年来你们(那个)干得不错,同志们很辛苦,快过年了(啊),我只能给你们每人几斤大米、一点蔬菜,我对不起你们哪!”说罢,向大家深深鞠了一躬。

忘不了,他陪伴我们到田头、工地演出;忘不了,他带领演员慰问军烈属、五保老人;更忘不了在水利工地上光着膀子与社员一起挑土……桩桩件件已成过去,可眼前的老书记再也不能动了。

老书记向芸姐招招手:“小刘老师……你……”

芸姐向前一步:“吴书记,您……”

书记:“我……我对不起你呀……是我害了你!”

芸姐:“老书记,您别说拉。”她掏出手帕,边抽泣边为书记擦去泪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老书记的忏悔,令人深深感动;芸姐的宽恕,使我无颜面对。整个事件都是由我的错误判断引起的,也就因为我出了个主意,老书记的一句话,把芸姐给害了!事情经过还得从去年说起……接到通知,我和团长急匆匆来见吴书记,刚进门他就拿出一份电报对我们说:“这事情非常重要,想征求你二位意见。”

团长忙问:“什么事?”

书记将电报递给团长,团长看后又交给我,电报上写到:刘芝芸同志,接电速回剧团!

团长:“节骨眼上,她这一走,肯定丢旗!”

我接着说道:“许多节目都有她的,更换也来不及呀!”

书记:“你们说怎么办?”

团长:“找她商量一下?”

我摇头道:“千万不能告诉她!”

书记:“你说怎么办?”

我说:“汇演迫在眉睫,结束后再告诉他吧。”

书记:“我也是这样想的。”

团长:“电报要她速回呀。”

我说:“能有什么大事呀,无非叫她回去演出。”

团长:“这……”

书记:“就按小闫的意见办吧!”

可我怎么也想不到,就为这,让她丢了工作,永远扎根农村!

拖了半个月,书记才把电报交给她。

那天是我送她上的车;我们来到汽车站,临分手我问:“芸姐,今后还能见到你吗?”

“我会常来看你们的。”

汽车启动了,我以为再也见不到她了。谁知,没过几天芸姐带着行李又回来了。我惊诧地问她:“芸姐,你怎么又回来了?”她没有答话。许久,那双美丽的大眼睛滚下串串泪珠。

往事不堪回首……

芸姐刚回到剧团,指导员就找她谈话。他手捧红头文件,一副严肃的面孔说道:“刘芝芸同志,根据中央有关政策及市委级领导的决定:我们剧团被了……”

芸姐:“剧团怎么办?演员如何安置?”

指导员:“兼并、分流、下放。”

“我呢”

“你嘛--”指导员又拿出一份文件:“文件很长,我选重点念给你听听。”

芸姐着急地:“别念了,干脆说吧。”

指导员:“不,我们要按党的政策办事。”

说罢,他捧着文件十分认真地念道:“中央关于《精简下放职工问题》决定:全国要精简下放职工八百万人左右,其中不带工资精简回农村的四百万人……文教卫生……”读到这里,他停顿一下解释道,“这是指我们文卫口的。”接着又念道:“文教卫生等事业部门和国家机关精简下放一百三十万人。现在下放农村的只有八十万人,还须再精简下放五十万人……”

他放下文件说道:“芝芸同志,你就留在淮丰公社了。”

芸姐:“我被下放了?”

指导员:“芝芸同志,要服从党的分配嘛!”

芸姐:“为什么要下放我?”

指导员:“你是团员,又是省劳模,总得要带头吧?”

芸姐:“当初就是因为这,我下农村锻炼,如今又要我带头,这不公平!”

指导员:“芝芸同志,下放农村也不是你一个嘛!”

芸姐:“我还年轻,正是艺术成熟的时候。”

指导员出门看了一眼,折返身进屋悄悄说道:“芝芸呀,你自己也有责任哪!得到消息我就发电报叫你速回,可你……”

芸姐:“公社今天才通知我呀。”

指导员:“那是他们压了你的电报!”

指导员:“全团上下哪个不在活动,可就是你--唉,我真替你惋惜呀!”

芸姐:“有没有回旋余地?”

指导员:“迟了,如今生米已成熟饭。”

芸姐:“指导员,这不公平!”

她委屈地哭了……

“桂冠”、嘉勉,也曾给芸姐带来无限风光,如今,却又将她推向深谷!

老书记知道这件事以后,十分懊悔,他找领导说情,闹到市里评理,最终还是一无所获。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生命垂危的吴书记能再次向芸姐忏悔,说明他的本性是何等善良!

人们的思维方式通常习惯用“好人”和“坏人”来界定。古装戏,就非常形象地在脸谱上把“好人”与“坏人”区别得泾渭分明。什么样的人是好人,什么样的人才算是坏人,在生活中不是那么容易分得清楚的。吴书记虽不让我去上技校,甚至在“三年困难时期”差点让我丢掉性命,但我依然认为他是一位可敬的好人、共产党的好干部。他和当年千千万万个农村基层干部一样,无力挣脱大时代的局限。他是农民出身,也知道粮食是社员的命根子,可在“卫星”满天飞的年代,不浮夸、不虚报就说你是“右倾保守”,尤其是轰动全国、震惊世界的广西环江县亩产“十三万斤水稻”特大假“卫星”放出后,公社干部压力更大,只好跟着瞎吹、造假;一心忠于党、一切献给党,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在他们那一代干部身上有着最鲜明的体现!事情已过去四十多年,对老书记的怀念至今仍深深地印在我心中。

临别时团长问道:“吴书记,您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书记:“记住!这些人的性命都攥在你手里……千万不能把他们饿坏了,赶快带着剧团出去闯吧!”

团长:“明天我们就出发!”

书记:“拜托你了……”

也正是他临终的一席话,救了我们的命,躲过了“大饥荒”劫难……她的内心承受这么大的痛苦,居然还一门心思地为别人着想,她的心地是如此善良,她的品德是那样高尚,她表里都是那样的美,她,是个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