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未是长。每当夜幕降临,一个人躺在床上不能入眠时,总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孤寂感、失落感困扰着我,使我真正体会到了人生的苦味。这时我会坐起来,拿出那套学生装看了又看,越看越觉得欠她的那份情,太重太重了……紧张的演出开始了,我只好把对王艳艳的那份感激之情暗暗地埋藏心底。盼只盼这次巡回演出早早结束。
公社仅有的交通工具是一台大拖拉机,演员、道具一车走。拖拉机四周插满彩旗,车厢两边贴上大红标语,左面是: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右边是: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万岁!一路上敲锣打鼓唱着当时最流行的歌--《社员都是向阳花》:
公社是棵长青藤,社员都是藤上的瓜;瓜儿连着藤,藤儿牵着瓜,藤儿越肥瓜越甜……
我们来到公社最东边的方岗大队,此地位于窑河边上,与定远县隔河相望。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生长在这儿的人祖祖辈辈除种地外,多靠打鱼为生。人民公社成立后,不准私人捕捞鱼虾,光靠那点十年九涝的薄地种粮食,远远不能满足他们的最低生活保障。大食堂定量供应标准低、粮食少、瓜菜多,社员们都得了浮肿病,一些农民为了填饱肚子,经常趁夜晚私自下河拉网捉鱼,开小灶解决饥饿,也会偷偷卖点鱼虾,换两个零花钱。
在坚持人民公社“一大二公”,“不堵资本主义路,就迈不开社会主义步!”的口号指导下,大队干部每天夜里巡查,发现哪家烟囱冒烟就知道在烧鱼吃,踢开门将锅砸碎。尽管如此,也还有许多“胆大妄为”者冒险下河。这种事总是屡禁不止,究其原因,老百姓心里最清楚,贫苦出身的老书记是他们的保护伞。虽然他也采取行动,但总是雷声大雨点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为了教育这些“挖社会主义墙角”的人,公社派剧团来宣传,教育那些不听话的社员。
老书记听说剧团下乡唱戏,高兴得不得了;尽管农村生活贫苦,招待剧团还是非常热情的。他亲自带人下河捕鱼,大队食堂又杀了头猪;吃饭时他激动地说:“这里的群众最喜欢听戏,欢迎你们送戏上门……”
老书记还给每个演员发一条档次较高的“东海牌”香烟。提起烟,想从前,香烟的发展也同其他事物一样,带着历史的痕迹、时代的特征。东海牌香烟要是放在今天,不过是一般普通百姓抽的低档香烟,可在当年就不同了,不仅凭票供应,也是身份的象征。那时社会上流行着这样的说法:公社干部水上漂(抽东海牌香烟),大队干部猫对猫(抽玉猫牌烟),生产队干部大铁桥(抽蚌埠大铁桥牌烟),社员吸的白纸包(丰收牌烟仅8分钱一包)。可以想象,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是何等贫苦!不难看出,老书记对剧团下乡演出的感激之情、喜悦之心。
我不抽烟,但我将它视作珍宝收藏着、积攒着,打算送给王艳艳的父亲。那年月,能送上一条东海牌香烟,是一件非同寻常的事,不光是因为它价格不菲,更为重要的是紧俏商品,一般人是买不到的。对于每月十元工资的我,只能“借花献佛”,表示一点心意了。
不能光孝敬老人,也该给王艳艳送点礼品呀!可是送她什么呢?贵重礼品买不起,于是我就到河滩上捡贝壳。我同宋民、芸姐来到淮河支流--窑河岸边沙滩上。河水清清,成群野鸭在河面上飞翔,被风浪冲卷到河滩上的各种贝壳,在阳光的照射下五光十色,格外耀眼。
我弯腰捡贝壳……
宋民:“你在捡什么?”
我说:“捡贝壳。”
芸姐:“我知道,肯定是送给她的。”
我边捡边说:“这玩意儿虽说不是稀罕之物,对于城里姑娘来说还是很少见的,能欣赏,也可以做些小工艺品。”
宋民:“看不出,你还是个有心人呢。”
我伤感地说:“要是她也能来河边看看,该有多好啊!”
我站在水边,望着自己水中的倒影,看着看着,恍惚出现了我和艳艳两人的倒影。我正看得入神,艳艳的倒影突然消失了,我气得捡块沙石向水中砸去……我粗声粗气大声唱道:
一条山溪弯弯河,水清如镜照你我,明明两个男子汉,怎分公鹅和母鹅……唱着唱着,我哭了……
芸姐、宋民:“小闫,你怎么啦?”
我说:“梁祝‘同窗’三年,成了悲剧;我与艳艳‘同桌’两载,被无情分隔;‘三年’‘两载,’同一个下场!”
芸姐:“戏是编造的,生活是真实的,两码事嘛!”
宋民:“最多一个月就可见面了,别胡思乱想。”
芸姐:“你看河水多美,走,到那边看看去。”说罢,拉着我向前跑去,惊得水鸟展翅飞起……回去后,我精心挑选了几种好看的贝壳,用新手绢包扎好,小心翼翼地放进那只小木箱里。无意中,我发现了那套崭新的学生装,触物思情,心中有种莫名的冲动。我又把贝壳取出来,放在衣服上面,眼睛默默地注视着两件礼物:太珍贵了!它的珍贵之处在于,代表了两颗少年纯真的心。
晚上,社员们坐在打谷场上围个大圆圈,演员在中间表演,没有前台后台之分。演出条件十分简陋,既无音响设备,也没电灯照明,仅靠一盏汽灯,引来数不清的虫子飞来绕去,密密麻麻,迎着光亮看去犹如飘扬的雪花,飞舞不停。
在“文艺为政治服务”方针指导下,公社规定暂时停演古装戏,要求节目内容要有针对性,教育社员“兴无灭资”、“破私立公”。第一个节目是临时编排的表演唱《坚决彻底斗倒他》:
人民公社是我家,丢掉小家顾大家;大河有水小河满,集体富裕乐哈哈。可恨有些人,私心太可怕;又摸鱼又捉虾,偷鸡摸狗道德差,坚决彻底斗倒他!
接着,由两个男演员押着一个小丑似的人物上场,他胸前挂个牌子,上面写道:我是坏分子!演员们围绕着他唱道:
阳关大道你不走,偏要上资本主义独木桥。今天不把你打倒,社会主义江山坐不牢……
常言道,法不责众。私自捉鱼的人不是少数,一个小节目触怒了一大群。有些人开始小声骂;“唱的什么X东西!捉鱼虾也犯法?”“听X戏,不如回家睡觉去。”“妈的X,不让老子逮鱼,你们为啥吃鱼?”有人开始在暗中抛石子砸演员。接下来,吹口哨的、起哄的、大喊大叫的,整个场地乱作一团。这种无视地方老百姓的感情、丑化群众的表演,社员们哪能坐得住,观众走了许多,再演下去恐怕人要跑光了。就在这时,有位老农突然站起来喊叫道:“演这节目不好看,我们要听老戏!”(指古装传统戏)其他社员也跟着叫喊:“我们想听李玉兰唱的《秦雪梅观画》。”也有人要听《秦香莲》,还有人要听《劝小姑》、《小辞店》。人们七嘴八舌地乱叫,演出被迫中断。老书记来找团长说:“社员们都想听老戏,换节目吧。”团长很为难:“我们下乡演出的主要任务是宣传,节目是经过领导审定的。”
“到这里就得听我的。”
“这怕不行吧?万一……”
“有事,我扛着。换!”
“老书记,我们没带戏装来呀。”
“没戏装就清唱。”团长也觉得照这样演下去非出事不可,只好点头答应改戏。这位老书记五十多岁,长工出身,为人朴实,敢做敢为,全公社大队书记中,属他的威望最高,他带头成立农业生产合作社,被评为市劳动模范。天高皇帝远,这儿地处偏僻,公社干部很少来光顾,他成了这里的“土皇帝”,说一不二,连公社干部都得让他三分。
在社员们的一阵欢呼声中芸姐和李玉兰款款登场,她俩一个饰小姐一个扮丫环。虽是清唱,却很认真,她们在《秦雪梅观画》中唱道:
扇子飘飘往前行,又得见,南墙上一幅画,爱坏雪梅女佳人哪,……墙外是张生,墙内崔莺莺,多亏小红娘,从中把线引……
庐剧表演有这样一句话:会唱《观画》,走遍天下。这是一出难度很大的传统戏,唱腔多变,音域跨度大,乐队伴奏要有熟练的技巧,锣鼓敲打快慢适度,环环相扣,一气呵成。观众看得过瘾,掌声、叫好声,一浪高过一浪。
原计划这里只演两天,没想到社员们对古装戏如饥似渴,老书记也是个戏迷,挽留剧团不让走,每天晚上由他亲自带队轮换到各生产队唱戏,演了半个多月还不肯罢休。这下子,乐坏了演员急坏了我。在生活困难时期,演员们情愿下乡演出,因为这样不仅能混饱肚子,还能捞点外快。我就不同了,恨不得巡演马上结束,飞到王艳艳身边去。不知为什么,她的音容笑貌总是占据我的心头萦绕不去;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她,演出中常常出差错,不是跑调,就是拉错过门。为此,我多次受到团长批评。沉重的思想包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在焦急、煎熬中,艰难地度过每一天!一地推迟,处处延期,打乱了原定计划,巡回演出两个多月我们才回到公社。
我满以为可以休息几天,喘口气了,谁知又出了“政治事件”。吴书记得知剧团演古装戏后,大为恼火,碍于情面及众所周知的原因,他不好找老书记麻烦,就把责任全推到团长身上。会上作检讨,会下写保证,他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成了不折不扣的“替罪羊”。团长挨整,剧团跟着遭殃,全体演员集中学习,讨论有关文件,提高思想认识。一连十多天没日没夜的开会整顿,想走走不掉,请假又不准,我如坐针毡,心急如焚。
久久盼望的这一天,终于来到了。市里举办第二次“评红旗”活动,“学习班”只好暂停。为了提高演员们的情绪,确保到市里会演“夺旗”获胜,剧团决定放假休息一天。
与艳艳分别两个多月,如隔两年之久,恨不得马上见到她。她会不会还生气呢?会不会不理睬我呢?怀着一连串疑虑和忐忑不安的心情,我带上早已准备好的“礼品”,买了些水果,在芸姐、宋民的陪同下一大早就向技校走去。
路上我思考着,见面后她若发火我忍着,说难听话不反驳,等她火气消了再作解释;讲清真相,解除误会,取得她的谅解才是我们此行的目的。至于今后友情能否继续发展,只有顺其自然了。
我们来到了技校,大门上一行刚劲有力的草书“淮南市技术工人学校”几个大字特别醒目;耸立的教学大楼坐落在中间,校园内花草齐整环境幽雅。一群少男少女们活泼嬉闹,三五成群说说笑笑地挟着课本正向教室走去。这些火红年代的“天之骄子”是那样幸运,那样自豪!尤其是他们胸前那枚闪闪发光的校徽,让人看得眼馋,既羡慕又嫉妒!本应该同他们分享这里的一切,如今我却被挡在校门外。看着他们一张张笑脸,想想自己的遭遇,两者相比,天壤之别,不由得仰望苍天:天若有道,何其不公?稍微平静的心情又起波澜,再一次感到凄凉、落魄、失意,我心灰意冷,恨不得远离红尘。
门卫规定:上课时间一律谢绝会客,只好耐心等待。
心情越急,时间过得越慢;焦急、烦躁,使人坐立不安。铃声几起几落,课间休息的学生们几出几进,我两眼不停地在人群中扫瞄,希望奇迹会在他们中间出现。
十一点半,上午课结束,门卫才放我们进去。急匆匆来到办公室,一打听我们愣了:由于她父亲工作调动,三天前艳艳已转学到蚌埠铁中读书。她走的太突然了,这消息让人无法接受,火热的心被浇了一盆冷水,凉透了。我绝望地仰天长叹:为什么不给我一次解释的机会?我迟迟不愿离开校园,宋民在一旁催促道:“人已走了,还愣在这里干什么?”
“你先回去,我想呆会儿。”我对宋民说。
“抓紧时间,明天就要出发!”
“知道了,你走吧。”
芸姐说道:“要不要我留下来陪你?”
“我想自己走走。”
看他们走远了,我转身返回校园,希望奇迹出现。这时,有人在我背后拍了一下:“闫立秀!”
我回头一看:“刘打头的!”
刘瑁坤:“来看王艳艳的吧?”
我不好意思地问道:“她真的转学了?”
“才走。”他惋惜地说道,“你呀,为什么早不来?”
我叹了口气……
刘瑁坤:“临走那天,她一直向大门外张望,她说,我多么想见闫立秀一面……”
“她真是这么说的?”
“骗你我是小狗!”
我向刘瑁坤说了声:“再见。”冲出校门向火车站奔去……车站售票大厅的窗口前,排着长长的队伍;我顾不上排队,硬是挤到前面。
后面一位大嫂叫道:“排队!”
我回头瞪她一眼:“老子有急事!”说罢,将手伸进窗口大声说了句:“蚌埠!”
列车刚刚进站,我就迫不及待地往车上挤。这时,有一双手抓住我的衣服向下拽,我回头一看,是芸姐。
芸姐生气地说:“你要往哪去?!”
“我要去找她!”
“你疯啦!剧团明天就要演出!”
“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还要走?”
“我的心思你还不明白吗?”
“耽误演出,你考虑后果吗?”
“我顾不得那么多了。”
我想挣脱上车,她死死抓住不肯松手,眼睁睁地望着火车开动,我一下子瘫坐在地上;芸姐累的气喘嘘嘘,两眼瞪着我……我们谁都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芸姐愠怒地说:“你要冷静。”
“我冷静不了!”
“影响‘夺旗’,那可不是闹着玩的,是政治事件!你懂吗?”
“什么事件我也不怕!”口头说不怕,心里打寒颤。我不能不考虑后果的严重性,万一丢了“红旗”就是政治事件。临阵脱逃,罪加一等!吴书记是决不会放过我的,随便扣顶“帽子”,都会吃不了兜着走!
芸姐的警告像一盆冷水从头浇下,我心中燃烧起的那点欲望之火瞬间熄灭,变成了一堆死灰。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啊!我痛苦地低头抽泣……芸姐掏出手帕递了过来:“给。”
芸姐温和地劝道:“姐比你大两岁,经的事也比你多,听我一句劝,千万不能冲动啊!”
“芸姐,你说我该怎么办呀?”
芸姐拉起我,哄孩子似的:“听话,先回去再说。”
我从包里取出为王艳艳精心准备的“礼品”,心中哀叹:从此各一方,也许今生再见不到她了,斯人已去,留有何用,随手将贝壳抛撒在地上。一群孩子见了纷纷去抢,然后就地玩起游戏。
幼时我也玩过贝壳,蛮有意思的,将贝壳(土语称歪歪壳)放在地上用手指翻,谁赢了就拿去,边翻边唱儿歌。
芸姐轻轻地说了声:“走吧。”
我顺从地跟着她往回走;此刻,隐约地从身后传来那群孩子们“翻贝壳”的儿歌声:
歪歪壳,闪亮亮,用手一翻底朝上。
翻一个,做新娘,翻两个,配成双;谁翻多了当新郎。
当新郎,我不配,我俩结成干姊妹;
干哥哥,干妹妹,我俩长大配成对。
听着听着,我站住不走了。这早已熟悉的儿歌,为什么今天听来别有一番滋味?假如我做了王家的干儿子……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久久企盼、久久想往的美好爱情,那火热的相思之情,到头来却都化成了冰冷的灰烬!
艳艳姐,我还能见到你吗?
芸姐同情地望着我,我依旧看着那些孩子;儿歌再次响起……一列火车飞驰而过,隆隆的车轮声淹没了孩子们的歌声。
包贝壳的小手绢从我手中脱落,在空中久久飘荡,慢慢地消失得无影无踪……在医院里的吴书记,已是病入膏肓,奄奄一息;他弥留之际,还念念不忘剧团的生存。他告诫演员,“大饥荒”时期保命要紧!可见他的本性是何等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