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低下头说,我不是怕我苦,我是让你晓得你是大哥,你得知道当老大肩上的担子,你要有这准备。
我知道,所以我不走了。
舅舅说你咋能不走呢,你当这是闹着玩的?
裴庆生低头不言。
舅舅说你当真不走了?
裴庆生点点头,表示铁定是不走了。
舅舅一急,挥手就给了他一耳光!金锁,从小你跟在舅舅屁股后面,舅舅可没打过你一巴掌,在大事上犯糊涂的人成不了大器,留在家里只对一个家庭有利,你要到外面会对社会有大用。你今儿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你以为这机会谁都有吗?唵?这机会不是你爸给,也不是你妈给,更不是舅舅给,是共产党给你的,你上完小,政府一月补贴30斤小米,以后上学一律免费,这是自古没有的事。眼下共产党不缺受苦种田的人,缺的是自己培养起来的文化人和有知识的人,你是共产党培养的第一代文化人,赤贫户,红彤彤的后代,心就像一张白纸,共产党要把自己的主张一笔一划地刻在你心里。让你们这号人去实现他们的理想。可我,你舅舅我,有点墨水也得不断改造才能跟上形势你知道吧?
走,赶紧给我走!
裴庆生望着舅舅,若有所思,好像似懂非懂。
母亲说,共产党分给咱八亩地,一袋白面,还有若干果实,又不让咱花一分钱,就让你,让银锁、云兰、铜锁上学,共产党对咱家有恩,出息了不要忘了好好还报。人活一辈子要记恩不要记仇,你二爸、三爸、小爸当初只是为了当兵出去混口饭吃,可老天爷长眼眷念咱受苦人,他们都成了党里的人,家里的事不要挂念,俺娃放心走吧。
妹妹云兰说,大哥我不哭了,反正我的辫子也没有了,你去吧,云兰再长个大头辫,你要了我再给你……裴庆生依然迈不开步子。
母亲喝了一声:金锁!
裴庆生神色漫上了矛盾。
父亲一向讷言,可事情一旦有了决定,从不反悔。而父亲一生最引以为豪的是,他一个穷光蛋没花一分钱就在棋牌馆赢回了母亲,而母亲又是长治城北街殷实人家的闺秀,就是八抬大轿,出高价还得思前想后才能娶到的好女子。父亲靠的就是破釜沉舟的坚定,人们都公认是说一不二的硬汉子,受苦能顶个半驴,由于这一成功的赌注,父亲总是以输赢说事。这一刻看到儿子出尔反尔就来气,说男子汉大丈夫,说得出就得做得出,二心不定输了个干净,操起门道底竖着的扁担,冲屁股砸过去:走!你给我滚!
裴庆生走了,一路流着泪离开了家门……母亲说要报答共产党的恩,舅舅说,走出家门到社会上成大器。
十四岁的裴庆生还鸿蒙未开,天真未凿,只懂报恩的意思是好好为党办事,好好听党的话。可是如何就成大器了呢?他却百思不得其解。
入学不久朝鲜战争爆发了,刚刚从战火中滚爬出来的中国人对战争不堪回首,再也不想重温这一惨不忍睹的往事了。然而朝鲜是中国的北大门,美国佬一旦打开大门,又要经历被侵略的苦难。这么一思想中国人又是不惧战争的。城街上到处都贴满了标语:保卫祖国,保卫革命的果实!奔向朝鲜保家卫国!一首歌风靡全国:
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
中华好儿女,齐心团结紧。
抗美援朝鲜,打败美帝野心狼!
很多热血青年被这首歌鼓起激情,纷纷报名要求参加志愿军,裴庆生突然悟到,报答党的恩情、成大事的时候到了。于是他给家里写信,说要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他要抛头颅洒热血,甘洒热血写春秋,到朝鲜保家卫国……可是信发出去没过多久,裴庆生报名参军的愿望就破灭了,因为年龄小,没被批下来。裴庆生的热情如同陡然被泼了一盆冷水,一段时期心里灰心丧气。老师说,不一定非到前线就是报答党的恩情,好好学习,学好本领将来为社会发挥作用也是对党的报答,社会分工不同,但都是一架机器上的螺丝钉,都有重大作用。螺丝钉虽小,可掉一个,机器就不能运转了。全国人民都去打仗谁来建设祖国?抗美援朝是大事,建设祖国更是大事。
裴庆生在老师的开导下只好放弃了上前线的愿望。在工业学校学习期间,他利用假期提前修完了三年的课程,并且读了不少课外书籍。他首次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对保尔柯察金非常崇拜。后来有一个独腿老红军到学校演讲,讲了一个长征时期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叫张思德:
张思德也是个穷苦人出身,他生在四川一个乡村里,他们家没有土地,父母是地主的佃农,天旱雨涝不减租,劳苦一年除了交租,连肚子也填不饱。为了闹翻身,他跟随红军闹革命,他参加红军后在队伍里烧木炭。在工作中一向是吃苦在前享受在后,在长征路上红军最艰难的时候,要数爬雪山过草地了。雪山、泥泞、沼泽地,一不小心就会丧命。
环境非常恶劣,缺吃少穿。夏天还好,野果野菜可以充饥。在战士们寻觅野菜的时候。张思德每找到一种野菜就要先尝尝。一天中午,部队来到一片沼泽地上。休息号一吹响,大家就分头去寻找野菜。有一个小战士在水塘边发现了一种状似萝卜的野菜,刚要拔起来吃,张思德抢过来先放到自己的嘴里。没过一会,他就吐了出来,急忙说:“这菜有毒,大家别采!”话刚说完,他就失去了知觉,幸好抢救及时,才脱离了危险。
张思德牺牲的时候仅有29岁,那是一个下雨天,他和战士在炭窑里刨炭,突然窑顶塌方,张思德奋不顾身地把战士推出窑外,自己却未来得及脱身,牺牲在炭窑里。
他牺牲后,中央直属机构为他开了追悼会。毛主席亲自为他献了花圈,并写了挽联:“向为人民利益而牺牲的张思德同志致敬!”
就是在这个追悼会上,伟大领袖毛主席作了讲演,题目是《为人民服务》。
老红军给同学们读了一遍:
“我们的共产党和共产党所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是革命的队伍,我们这个队伍完全是为着解放人民的,是彻底地为人民的利益工作的。
张思德同志就是我们这个队伍中的一个同志。人总是要死的,但死的意义有不同。中国古时候有个文学家叫做司马迁的说过:‘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为人民利益而死,就比泰山还重;替法西斯卖力,替剥削人民和压迫人民的人去死,就比鸿毛还轻。张思德同志是为人民利益而死的,他的死是比泰山还要重的。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中国人民正在受难,我们有责任解救他们,我们要奋斗。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但是我们想到人民的利益,想到大多数人民的痛苦,我们为人民而死,就是死得其所。
“张思德同志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典范。他的一生短暂、平凡,但是,他的崇高精神,永放光芒。”
老红军读完这篇讲演,很长时间没有说话,掌声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送走老红军之后,老师说,张思德不是死在炮火中,但他的死仍然是有意义的,因为他是为人民的利益而死的,所以毛主席为他致悼词。
有的同学认为只有到前线兵对兵、将对将,胜败才可论英雄,这是片面的。建设社会主义,誓死保卫无产阶级专政,也一样是英雄,英雄不一定牺牲了生命才叫英雄,对正确的东西,为真理敢于坚持就是英雄。永远维护人民的利益,坚持永远不变地为人民服务就是英雄。
裴庆生的自传摘录如下:
我很崇拜英雄,崇拜榜样,学校每星期要上一堂政治教育课,请战斗英雄讲战斗故事。我最爱听故事,尤其是听了张思德这个人,以往对崇拜的岳飞、罗成、程咬金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保尔柯察金和张思德这样的人了。
师长说得对:“英雄不只是兵对兵、将对将,胜败才可论英雄,这是片面的。建设社会主义,誓死保卫无产阶级专政,也一样是英雄,英雄不一定牺牲了生命才叫英雄,对正确的东西,敢于坚持真理就是英雄。永远维护人民的利益,坚持永远不变地为人民服务就是英雄”??
任何一个人的成长都有时代的烙印,任何一个人的心灵成长,都与他最初刻下的印记有关。裴庆生是解放后培养起来的第一代知识分子,他一定没有任何思想准备,他所崇尚的这个政党,不是圈养他们如何得益,而是要纳入自己队伍中的每一分子,都必须具备情怀坦白、平等待人、不为名利、不蓄私欲、无私利他、公私分明、朴素廉洁的新风尚,不具备这些品质就要进行革命。革命不只是对敌,也不只是武力,更主要是心灵的革命、思想的革命、生活习气和工作作风的革命:谓之心灵深处闹革命。
这是共产党执政初始,对人心、尤其是党政干部改造的一个设计和安排,因为生产关系的改变,人的向心力也得相对改变,尽管人的习性是自私的,但实行公有制就必须具有大公无私的胸襟。“利己”是人的潜意识结构,但共产党提倡“利他”,这是一大批人心灵革命所遭受的痛苦,不彻底是不行的,因为“化公为私”的机会太多。对人的改造比推翻一个没落的政权更艰难。
共产党是充满理想主义色彩的政党。共产主义这个理想是人间美好的极地,所以国人对实现这个理想的热情和激情也是前所未有的。而在通向这个理想的过程是崇尚“唯物”的,对崇尚“唯心”是一个决定性革命!
不靠神仙皇帝就靠自己!
也许年轻的裴庆生只想到革敌人的命,没有想到革自己的命。
他遇到的第一个运动是“三反、五反”,即反贪污、反浪费、反官僚,反对行贿、反对偷税漏税、反对偷工减料、反对盗骗国家财产和反对盗窃国家经济情报的运动。
由于知识薄弱,他和很多新解放区招来的生员一样,一时不理解运动的意义,对批判的对象处于彷徨状态。因为这些人里面有的曾经是自己的老师,有的是曾给他看过病的医生。他觉得不好意思,抹不开面子,素日也是畏惧他们的。开始期间,裴庆生不敢开展斗争,结果受到了批评。
后来经过学习他明白了,贪污和浪费就是犯罪,很多老百姓连温饱都解决不了,他们却铺张浪费。想到自己读书时连床被子都没有,而领导干部却不仅浪费财物,还要贪污到自己私囊中去,他义愤填膺了。他同时懂得了官僚主义的可耻:就是把老百姓拒之门外,与群众拉开了距离,骄傲自满、目无群众,这些都是干部队伍中的旧习气旧势力。与共产党所提倡的新风尚相悖离。要想保护群众对党的信任和热情,官僚主义必须批倒,干部必须是平凡的一分子,必须和群众打成一片。只要还有老百姓在受苦,干部绝不能优先享受。历朝历代为什么最终走向衰败,国民党为什么失信于民,就是因为上层建筑纲纪不严腐败堕落造成的,共产党再不接受教训,打下的江山仍然危在旦夕。裴庆生渐渐地明白了贪污、浪费、官僚主义、行贿受贿、盗窃国家财产的危险性。印象如同刻在心灵深处的深深的胎记!
第二工业学校多数是旧时留用人员和旧时知识分子,他们的习气确实与新解放区招来的穷苦学生不一样。他们不讲奉献只贪享受,自私利己,心胸狭隘,看人总是斜着眼,叼着烟卷呼三喝四,好像别人都是他们的奴仆,所有的人都是伸进他们兜里掏钱的偷儿。他们有知识不轻易外传,很尊敬地请教他们,他们摆着架子半推半就,摆足谱儿才吐露一星半点,他们说知识和技术是一样的,他们当初是花钱学到的,自然,输出也得收费。而他们所需的费用不是钱而是尊严。他们宣扬个人英雄主义和物质享受的观点,追求个人名利思想,都是与党的宗旨不一致的。
裴庆生懂得了其中意义之后便有了斗志,成了“三反、五反”的积极分子。
这场运动是无产阶级反对资产阶级所进行的一场斗争,这场运动的胜利,是抵制了资产阶级腐朽思想对革命队伍的腐蚀,清除了干部队伍中的蜕化变质分子,教育和挽救了一批干部,提高了干部和广大人民的社会主义觉悟,增强了对资产阶级腐蚀的抵抗力,并在社会上树立了廉洁朴素的社会风尚。
在这场运动结束后,严惩了两个大贪官:石家庄市市委副书记刘青山和天津地委书记张子善。他们本身也是穷苦人出身,革命成功后走上领导岗位,然而就因为自私利己、贪污腐化受到了党和人民的审判!这对全国的党政官员都是一个巨大的震动!给所有贪污腐化、公饱私囊、损公肥己的劣性敲响了警钟。
据说在惩处这两大贪官时,毛泽东也很矛盾,很心疼,因为他们在解放前都为革命作过巨大贡献。可是为了党的纯洁性,毛泽东不得不惩处他们以绝后患。而这两个蜕化变质者对党组织的判决心服口服,因为他们确实犯了不该犯的错误。
也许那时的裴庆生还没有意识到革别人的命,同时也是革自己的命。
对于认识、改造的对象是被动的、同时是痛苦的。对于裴庆生这样初涉尘门的人是主动的、同时是充满激情的。他绝非意识到“三反、五反”
对很多人是一个时代性的运动,具有很强的时效性,而对于他自己是一生一世的心灵运动,十五岁的裴庆生经历了这场运动,并亲自参与了认识、斗争、批判这个过程,在他心灵深处留下镂骨铭心的印记,坚定了他一生的为官之道,筑起了他一生自律的一道禁令,竟成了他一生为官的释义!
正如他的舅舅所言:他们这些人是一张白纸,共产党就是要把自己的主张一笔一划刻在他的心里,让这样的人去实现他们的理想。
1952年2月1日,这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裴庆生在山西第一工业学校领到了毕业证后,被分配到省工业厅工作。他就要开始拿工资吃饭了,想到自己可以帮父亲养家了。心里就由衷的高兴,他领了第一个月的工资,没有忘记给妹妹云兰扯一块花布,弥补他对妹妹的亏欠,给二弟银锁买了个笔记本,给三弟铜锁买了一本小人书,剩下的钱没舍得花一分,全数给家里寄回去。
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在他离家三年,家庭出现了一次意想不到的变故。
那年他回到家中,母亲因为耕织劳累,身体太过亏空,养了个小妹妹无力哺乳,抱养出去了。虽然抱养的人家在同村,可是小妹已经不姓裴而姓王,他想到了两个残酷的字眼:遗弃!遗弃的原因就是因为家里困难!
裴庆生说,把小妹要回来吧,我挣钱了,我养。
母亲说,抱孩子卖房都是铺文书写契约的事,白纸黑字不能悔改,悔约在村里是遭人唾骂的,大凡小事一旦做出决定就得守约。你大了,是知书达理的人了,做人要厚道不能犯混。
母亲说这话的时候少气无力,苍白的脸上没一点血色。
裴庆生抓住母亲的手大滴大滴的泪落在地下。他说也许我不该出去读书的。
母亲说,怎么不该,刚还说做出的决定不反悔,又忘了?银锁上了初中不上了,他帮你爸上地种庄稼,铜锁读书好,你得供养他,他的学费你出,他要念书念出长短,你这功劳就不小了。
裴庆生连连点头说我供给,三弟的学费我一定按时给,不用父母亲操心,二弟为甚不念书了,是父母的决定还是他自己的决定?
母亲说他自己不念了,也念不好。左说右劝他不听非要留在家动弹。
裴庆生看了一眼二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