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弟拍拍膀子,说大哥,家里不用你管,你看我,天生就是受苦的料,一上课就犯眯盹,我不想念书,老师愣训我哩,说,我要能念好书了,全世界人都是第一。大哥你看,老师都把我排在世界人民倒数第一了,我还念甚书哩,马家峪吃糕——趁枣(早),和土坷垃打交道的人会写个名字就行了,你和铜锁、云兰好好给咱读书,将来我去省城好逛一遭,住他个十天半月的,冒充一下城市人,荣耀一下过过瘾就行。
裴庆生说,哪个老师这样说的,他就能判你不能念书?我找他去。
不不不,不敢去找老师,老师说得愣对哩,都是我脑子笨,我是心服口服的。别去啊,去了我不认你这哥。
裴庆生的眼睛湿润了,他觉得二弟比他厚道、仗义。
二弟说大哥,省城什么样,有多大?
裴庆生说很大,步行一天也走不完,犄角旮旯很多,不机敏的还走转向哩。
啊?有那么大?听说还有火车?比城墙还长?
当然了。还有高楼,一层一层地摞起来。
嗯,那我得去看看。
裴庆生盯住二弟:银锁你真不想念书?
真不想!
大哥供给你。
那我也不,太受罪了。正好我管父母亲,你们只管给咱出息。咱家这么大,甚人也得有,二十来亩地光咱爸不行,我种好庄稼也一样,将来你们回来米啦面的拿点也不愁。
裴庆生低头不言了。他知道二弟是个意气人,他在替自己承担应尽的责任。
父亲从裴庆生回来就低着头抽烟,一直没有说话。裴庆生看了父亲一眼,拿了一盒“大前门”洋旱烟送过去,说爸,这是城里人抽的,你也尝尝好抽不。
父亲看了一眼,很漠然,没有新鲜和感激的成分。说多少钱?
三毛七。
啥?三毛七?还是镶金箔纸的?你挣多少钱,你这是让我抽金喝银呀?你看看这一家大大小小,我恨不得扒下自己的皮给他们裹身,抽出骨头让他们吮几口饱肚,我有这福分抽洋旱烟?挣了三个屌钱就烧躁的不行了?拿去,给你舅舅馋嘴去。
舅舅我顺路看过了,也有一盒给他哩。
啊呀、啊呀,七毛四分钱哩,你好知道浪费呀。
裴庆生说,爸养我这么大,都能挣钱了,给爸买盒烟抽怎么是浪费。
怎么不浪费?我是你爸还会让你落嫌?不想想咱家是甚情况,能抖阔气?买都买了,全数给你舅舅,不是你舅舅哪有你。
裴庆生点头应是。
母亲说,他舅舅有一盒就行了,金锁那是两份心。
我是他爸,给别人是扬名,给自己是填坑。
母亲说,不识好歹,好话也说丢,他舅舅是别人?
裴庆生却很理解爸的意思。
母亲说,抱出去的妹妹叫爱亲。
裴庆生苦笑了,亲人无力养她,她如何爱自己的亲人呢?这名字就像一个天大的讽刺。
母亲说,王家是好人家,仁义。从不反对咱去看,看咱家人旺愿意联亲。说好的,爱亲姓王,长大了可两家跑,称王家为父亲、母亲,称咱家大爸、大妈。两家就算是亲戚了。你们呢,素日也该帮爱亲孝顺王家二老,爱亲的爸妈,也是你们照顾的对象,爱亲长大了,事情尽量不要说透,免得伤养家人的心,咱家清楚就行,将来能照顾妹妹千万不要吝啬,哪怕偏向点也是应该的。
裴庆生一一应是。但他难过地哭了,他跑到抱养妹妹的王姓人家谎说借个菜筐子,实质是偷视小妹。
王家也心知肚明,故意引他到小妹跟前让他看。裴庆生在城里当了“公家人”,村里人也是羡慕的,王家更愿意有这样的亲戚,将来爱亲也有个依靠。
王家女人说,亲亲,大哥看你来了,叫一声大哥。
小妹才三个月,叫大哥显然是王家女人的意愿,小妹睁着亮亮的眼睛看看大哥,撇撇嘴想要哭的样子。
王家女人说,啊哟亲亲认生哩。噢噢!不哭啊亲!
裴庆生强忍住泪逗了逗小妹,走出来坐在王家的门外哭了一天。他觉得这个“遗弃事件”与他有关,假如他不出去读书,帮父亲养家,母亲不会太累,身体不会差到无力哺乳。他的愧疚心一点一点筑高折磨着他。
裴庆生住了三夜,带着满心的惆怅走了。
村里有很多人送他,说金锁,人常说一人当官护四邻哩,当官了可别认不得咱村人啊。
裴庆生笑笑说,当然。
村里人说当了国家干部很有钱吧?
裴庆生笑了。
家里人也不拒绝这种空洞的羡慕。
裴庆生不仅是全家人的骄傲,也是全村人的荣耀。由于这种情绪的驱策下,裴庆生立志好好为党做事,干一番大事业,当个一官半职满足家人和村人的愿望,可是一回到机关,另一种气氛又让他觉得这种追求个人名利的思想不对,犯了旧式知识分子的错误,他的思想成了大杂烩,很矛盾,很彷徨……裴庆生自传摘录:
我参加工作的时候,仅仅16周岁。基本上可以这样说,当时较大成分是为了谋生而参加工作的,为了建设祖国保卫祖国报答党的恩情也有一些,是一种激情,但不是主要的,激情过后改善门庭就又困扰我,当时的思想是一个大杂烩。一方面我对党和人民政府有一些朴素的感情,觉得社会公平合理,坏人打倒了,穷人翻了身,作为翻身子弟愿意为国家出力建设新中国,保卫新中国,另一方面又有追求个人名利思想,通过好好工作将来取得一官半职,好过小康生活。一方面向往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的美好前景,另一方面又觉得不现实,认为新民主主义社会就差不多了。总之,思想上还处于动荡幼稚阶段,对社会对人生还没有一个明确的看法。
看来,确立世界观和人生观并非是一个口号,一场运动,几篇心得就可以完成,从裴庆生的经历看出确立人生观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他需要不断地在盐水里泡,血水里浸,再认识再改造,才能形成不变的意志。
连裴庆生自己恐怕也没有想到,他们这一代人是确立党文化的一代人,是不断地自我改造,自我批评,自我建设思想的一代人。作为共产党人的思想必须是:只求奉献不思回报,吃苦在前享受在后,树立公而忘私的集体主义思想,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精神。
这是一种高标准、高质量的党政文化,也是为全民树立的一种榜样性的人文气氛。
在这个时代像他这样根正苗红,历史清白的翻身子弟,党组织对其重视的同时也是重用的,然而,由于根正苗红,历史清白就有“自来红”
思想仍然不行,这种骄傲自满情绪,通过努力工作求得一官半职,有个人名利思想,贪图享受思想、个人英雄主义思想是不正确的,一样会受到批判。
参加工作以来,他先后参加了过渡时期总路线学习,《中国共产党三十年》和《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参加了编制全省解放以来第一个“五年计划”的工作。由于工作出色,他于1954年加入了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员,这对他的人生是一个最光荣的起点,对工作是个极大的肯定,那时候青年团组织是党的后备力量,必须高标准严要求,这是一种信仰,这意味着一生将为这个主义奋斗,并且包括随时为此献身!
这绝非只是为了涂金抹银的光环,满足个人虚荣,捞取个人名利,混一张登高攀上的通行证。青年团员等于给自己出了一份严格的人生考卷。
裴庆生加入了共青团组织,非常激动,他给舅舅写了一封信汇报了这一消息。舅舅回信说,全家人为此都很高兴,都为你感到光荣,你爸还请我喝了几杯酒呢。这是社会对你的认可,你要珍视,但这才是万里长征迈出了第一步,要他再接再厉,继续攀登高峰,争取早日成为一名光荣的中国共产党党员。
正当裴庆生意气风发的时候,事情在不经意中有了一个巨大的转折,就像河流在平静流淌中突然出现了风浪一样,裴庆生莫名其妙地犯了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