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庆生望着舅舅说,我就是想打日本人,我要除恶扬善。可妈妈不让,说打日本是朝廷想的事。
舅舅说,打日本是男人的话题,妇道人家她不懂。你真想打日本人?
裴庆生点点头说真想。
舅舅说好,给你三天时间学会这四个字:“除恶扬善”,舅舅给你做把小手枪。然后用手比划成枪状,闭住一只眼,嘴里“啪扣、啪扣”地学着枪响。
裴庆生乐了,用了半天时间就学会了这四个字,也就是说他学会的第一个成语就是“除恶扬善”。
从此,舅舅就用这种办法刺激他认字。舅父不仅是个文化人,也是当时的进步人士。
有一天裴庆生问:舅舅,什么叫革命?
舅舅说,革命就是把旧的东西推翻,把新的东西像房子一样建起来。
什么是旧东西呀?
那些土豪劣绅,对老百姓不好的,欺压穷人不讲理的。
革命到底好不好?
对穷人当然是好了。富人不高兴。
那咱们是穷人还是富人?
当然是穷人了。没权没势,赤皮露肉的,受一年也吃不饱肚子不是穷人是什么。
革命了咱就能吃饱肚子?
嗯,听人说,到那时候,人人有饭吃,有地种,有衣穿,老百姓不怕官府,官员专为老百姓办事,富人穷人都一样,人人平等,无仇无冤。
可我妈说,革命就是割脑袋。
她不懂。
那我也要革命。
嗯!将来就看你们这代人了。看来只有“镰刀斧头”是向着穷人的。
什么是镰刀斧头?
共产党八路军呗。
俺二爸小爸就是镰刀斧头吧。
嗯,他们当时为糊口当了兵,如果能活下来,他们是走对了。
裴庆生回到家中,拿了镰刀和斧头摆在地下反复端详。
母亲说,你不给我好好念书识字,盯着那些受苦人的做杖看甚哩,我让你有点出息你不听,就要土里窜土里钻。看我怎么收拾你,皮肉又痒痒哩是吧?
俺二爸和小爸就是“镰刀斧头”,他们是岳飞、罗成,是英雄。
啥?镰刀斧头?疯了吧你。
1945年8月长治解放了。
解放那天很多人都吓得躲到了山洞里,他们以为天下大乱了。可是裴家和一部分人没有躲,裴父对裴庆生说,八路军队伍有咱自家的人,说不定你二爸小爸要回来。裴庆生牵着父亲的手在人群里窜进窜出,他看到那么多的岳飞和罗成,他说爸,“镰刀斧头”真多呀,咋没有俺二爸和小爸。父亲也踮起脚尖望眼欲穿。
然而他们没有等回自己的亲人。却亲自等来了“镰刀斧头”为穷人开仓放粮,城里的大粮仓打开了,城街上的人像蚂蚁搬家一样,抱着粮往各自的家里走,脚步快得像溜冰,脸上笑得像是开了花,从来没有过的欢乐。裴家也分到一袋白面扛回来。
城街上有人唱着最时新的歌:
解放区的天解放区的地,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气。
民主政府爱人民呀,共产党的恩情说不尽,呀呼嗨嗨,一个呀嗨,呀呼嗨呼嗨,呀呼嗨嗨嗨,呀呼嗨嗨一个呀嗨。
有人在歌声中放鞭炮,有人贴标语。然后是镇压汉奸恶霸。再后来是分田地,裴家分回了八亩土地,还分农具、衣物。但老实守旧的父亲不敢多要。母亲也说白来的东西不要为好。
九岁的裴庆生,睁着新奇的眼睛对新生的事物看也看不过来。他终于看到岳飞和罗成式的英雄了。
1946年舅父通过师资培训当了解放区的小学教员,裴庆生又一次随舅父上了学。舅父不仅当了教员,还负责农会文书工作,宣传党的政策。裴庆生潜移默化中懂了很多新道理。他扛着红缨枪,臂上戴着三角形臂章参加了儿童团,每天在路口站岗放哨。开斗争地主大会,分果实,听诉苦,在会上喊口号,声音异常洪亮。
那年冬天回到北石槽村,他俨然是一个资深的小革命家了。他对家人和村人说:只有跟着共产党走,穷人才能翻了身,我舅舅说了,历朝历代都是富人的天下,只有共产党是让穷人当家做主。
反对“革命”这个说法的母亲也不反对了,因为她也知道了革命的意义了。听儿子那些话也不害怕了,隐隐觉得儿子是办大事的人了。
1948年春天,裴庆生被土改工作队作为一个好苗苗选送到长治第二完小上学,每月享受政府30斤小米的助学金。他从此就要受新时期的教育了,母亲乐得神魂颠倒,特意给裴庆生做了一件小布衫,准备学前工作。
可父亲不让,父亲急于想有个帮手养家糊口,承担家庭负担,决意要送他到私人商行做伙计,将来当个掌柜什么的。可是母亲说,砸锅卖铁也要让金琐上了学,将来当个一官半职,好光宗耀祖,改变门庭,何况政府还给补贴。
父亲说,他没上过学?识了几个字让我看看,整天东跑西跳没一会儿安,他是个上学的料?裴家是什么社会地位,祖辈在土窝窝里刨食,面朝的都是不会说话的黄土地,能不被饿死已经是上苍有眼了,还想要一官半职,我看你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想美事吧。
母亲说你又犯糊涂,新政府对穷人格外高看,你看不出来?
母亲把裴庆生叫到跟前问:金锁,俺娃拿拿主意,你是上学呀还是当商行伙计呀?
上学,我这回保证好好用功,我也会写字,不信你们看:
“除恶扬善、好人好事、姐妹兄弟、父亲母亲、共产党、打土豪分田地、太阳、月亮、山石田土、水火金木……”
母亲笑了,说他爸,你看看,你看看金锁有没有出息。
父亲并不看,只是低头抽烟。
母亲说,以后保证好好识字不逃学了。
不逃了。
母亲又为裴庆生争取了学习的机会。而裴庆生也的确长大了,是个非常具有荣誉感的人。在学校受到新的教育理念,渐渐知道了,穷人只有相信共产党,才能翻身得解放,过上丰衣足食的好日子,而他和他的同学是新中国的第一批小学生,学好文化将来为共产党办事。
裴庆生很努力,每次考试都是前几名。母亲又开始重温她的梦了,觉得学文化就是儿子的前途。
十四岁的裴庆生小学毕业了。他和许多孩子一样如一群放飞的鸽子,青春勃发带着美好的理想飞向广阔的天空畅想着未来。由于在学校受到革命热情的感染,他知道只有学好文化才能建设新中国。他渴望继续升学,可他不知道能否顺利考取,他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先后改了三个名字,出入了三个考场,分别考了三个学校,结果被两个学校录取,一个是长治中学,一个是山西省工业学校。长治中学需要个人承担学费,工业学校可以享受公费上学。但长治中学可考大学,工业学校只是个中专,他心里想上中学,争取到更长时间的求学机会。当他兴冲冲地拿着录取通知书回到家中告诉家人这一消息时,母亲高兴得乐不可支,可父亲却给了他个冷脸。
父亲一个人种地,养活八九口人需要帮手,他是老大,下面三个弟弟一个妹妹都上学,他已经吃了十四年闲饭,按照父亲的要求,他已经不可能再吃闲饭了。他拿着录取通知书突然觉得沉重无比。他不敢攻克父亲这个堡垒,因为父亲瘦得背都驼了。
他低着头不敢看父亲。
母亲说金锁,给你爸端饭,他很清楚母亲的用意,是想引起父亲的注意给个说法,可父亲不接他递来的饭。
裴庆生流泪了。
他说爸,我以为我考不上,只是想试试,没想到考上了,很多人考都没考上……有功啦?
父亲突然咆哮如雷。
你考上有功啦?你看看这一家大小,你看看这个家能不能贴你上学?
裴庆生说,不用贴,有一个学校免费。
免费咋?这一大家甩开,剃头图凉快去呀?知不知道宁做大骡子大马,不做大儿子大女?我还活着,我要死了长兄为父,你我都是这命,认命吧!
裴庆生手里端着碗,泪水吧嗒吧嗒滴在饭里,手哆哆嗦嗦把饭汤淹了一地。
母亲夺下儿子手里的碗放在一边拉起儿子,抱住裴庆生数落丈夫,说土脑袋,没眼光,儿子是干大事的人,你系在裤腰边上给你当开门钥匙呀,你拴在牛马糟里给你做苦力呀,告诉你,只要我郭秀梅还活着,金锁的前途就不能由你定,我爹把我输给你了,可没有把俺儿输给你,我就是替俺儿当驴做马也要让他上学读书!
柔弱善良的母亲显出了从未有过的刚毅和凛然。
裴庆生把头埋在母亲怀里哭了,说我不上学了,我不让妈妈替我受苦,我帮爸养家,我再不想上学这回事了……母亲说不行!娘就是卖血割皮都让你上学。
父亲顿了顿没有说话。
这是一个极其难堪的时刻,裴庆生恐怕一生都难以忘怀,舅舅坐在土炕上拿着两个录取通知书摆弄着,一半是喜一半是忧。
父亲蹲在墙根下抽闷烟,裴庆生低着头像做了一件错事一样,等待父亲发话,可是父亲始终不说话。
母亲抱着四弟嗷嗷地哄着,并一次次地用眼色示意舅父当家做主。
舅舅顿了顿说姐夫,金锁是一块大布,放在家里只能裁个小布衫,给金锁一个好出路吧,让孩子上学将来有出息……父亲低了低头说,将来再有出息,眼下家里困难就过不去,一文钱能逼得英雄眼睛蛋蛋不转。一窝孩子都上学,他是老大,咋?让老二动弹他念书,他心里能过意得去?他肩膀上该挑担子啦。你们拧成一股股逼我,我要但有三分奈何能不让他读书?长兄为父得想着早日当家,我还在,我要死了哩,他就是一家之主,全家的嘴巴都搁在他肩膀上,他得考虑养全家的命。
舅舅说,你这不是活得好好的嘛,这么早就想卸磨了?别老拿老黄历说事啊,养家不是他这年龄考虑的,别家孩子想考还考不上,金锁一考就考中两个。你裴家从此要改善门庭了,紧一紧就过去了,自己也是北石槽有名有响的人,咋这样不开窍,金锁从小跟我长大,这主我做了,金锁不能你说了算。你要不依,告你啊,这几年的扶养费给我算清,算下的费用供金锁上学。
父亲说,耍赖呀?反攻倒算呀?
舅舅说谁耍赖,你赢走了俺姐又没赢走金锁,我们郭家看你困难贴补你还少呀。你说说俺姐一分钱没让你出娶了她,给你养了这么一大家,你没让她过一天好日子,咋,还要金锁帮你拉犁掖套?养不起别生呀,还咯叽一个,咯叽一个光嫌人少,青一色愣头小子……母亲不好意思了,捅了下舅舅。
舅舅板着脸说,不行!今天我就要你给我个面子,我是你裴家响当当的“人主”,这件事上你不给我面子,就证明你把我这人主提前辞退了,从此以后,大凡小事不要醒动我,咱亲是亲财是财,两清。
这话说得已经很重了,不过在民间,姐夫小舅一向口不择言,轻重不记,通常姐夫都是赤皮肉厚,小舅子打嘴仗便宜没够,平时姐夫小舅子没正经,关键时候做主是绝对奏效的。娘舅是家庭法官,舅舅下了民间最忌讳的一招。一般人家对娘舅是绝对服从的,所以母亲动用了“家法”。
裴庆生说,爸我要将来有出息,挣了大钱省吃俭用往家里拿,一定帮爸养活弟妹们行不?
父亲在墙上乒乒乓乓地磕磕烟袋锅继续沉默。
母亲说上!金锁、银锁、云兰都得上,金锁更得上,将来当个一官半职撑持门面,人常说衙门有人好办事。
父亲无言。扛着镢头走了。
三面围攻,父亲被降服了。裴庆生再一次争取到了就学的机会。
考虑到家境,裴庆生选择了山西工业学校免费上学这个渠道,可是新的困难不断地折磨这个家庭。四个弟兄合盖一床被子,炕上没有一条褥子,只有一片磨光了的苇席,如果裴庆生拿走被子,其他三个弟弟就无被可盖。家里分文没有,母亲为这个愁了半天,只好再回娘家求助,可是舅母不高兴了,出出进进没有好脸色,看都不看母亲一眼,不是厉声喝一下鸡,就是锐声摔一下盆子,母亲想说的话终于不好开口,讪讪回到家中。
舅舅知道大姐来的用意,私下送来一床被褥,没想到被舅母知道,引起了一场战争。母亲知道会是这个局面,但硬着头皮没管。母亲说,金锁,你舅舅对你不薄,长大了记着还报你舅舅吧。
裴庆生说我知道。
被褥解决了,可学校还收三块五毛钱的杂费,母亲是再不好向娘家开口了。裴庆生上山打柴到集市上去卖也还不够,眼看着报到的时日就要到了,钱还没凑齐。村里来了个剧团,听说收头发,尽有人用剪下的头发换了钱。裴庆生心一动,想到妹妹裴云兰的两根又黑又粗的长发,有了生财之道。找到妹妹想要剪下来换钱,可是云兰死活不给,裴庆生软磨硬蹭地哄了一顿还是不行。
便说,封建脑袋,看看人家女八路,哪个不是齐耳根的短头发,英姿飒爽多有革命气派,再看你,哪像新时代的姑娘?
裴云兰护住头发说,你管不着,我就要辫就不给你。拔腿跑了。
但她万万没有想到,睡了一夜起来突然觉得脑袋不对劲儿了,伸手一摸两根辫子不在了,头发乱了一脑袋,“哇”地哭了。
说我没辫子了,肯定是大哥偷走了,还俺辫子,妈,你看俺大哥偷走俺辫子了……母亲说,不几天就又长起来了,不打紧啊!
可云兰就是不依,仰着头吱天哇地一气哭了三天,哭晕了星辰,哭暗了日月,哭得鸡驴猪狗都惊怔着不动了。母亲哄,父亲劝都不奏效。
同时协助偷辫子的还有二弟银锁、三弟铜锁,他们从来都是一伙的,白天一起害,晚上合盖一张被,大哥一声令下,他们毫不犹豫地冲上去。
而且铮铮铁骨,事发后绝对不当叛徒。是他俩共同促成了这次“偷盗”
事件。
云兰是四子中唯一的女儿,自然是父亲的掌上娇女,父亲哄不下云兰就问:谁干的?
银锁说:我。
父亲说,一个冤大头,滚!金锁,我要是死了,因为你读书是不是还要卖了你妹妹换钱?给你妹妹道歉!
裴庆生并不否认他的“恶行”。他用妹妹的头发换了一块五毛钱凑足了所需。父亲没追究他已经万幸了,他对妹妹说:
云兰,等大哥挣了钱,一定给你扯一块花布让咱妈给你做一件最好看的衣服,大哥以后保证听你的,提什么要求大哥都答应你咋样?大哥没办法,等大哥读书当了大官,你要什么给你什么。
云兰依然是哭,说她什么也不要就要自己的辫子。
裴庆生说,短头发多好看呀。
好看屁哩,像尼姑庵里的尼姑。
裴庆生“扑哧”笑了。拧了一把妹妹的脸蛋,说那你就当尼姑去吧,别嫁汉了。
妹妹又哭了,撵着他跑,还我辫子……裴庆生起身跑了,跑到拐弯处“哧溜”一下钻进旧年的草垛里,妹妹找不见他了。他躲在草垛里只听到妹妹还在哭,心中漫上了无边无际的惆怅,贫穷对他伤害得太深了,可什么时候才能让全家人富裕了呢?
裴庆生背着被子到太原求学时,妹妹的哭声一直在他身后不绝于耳,父亲愁苦的脸,母亲、舅舅期待的目光,弟弟们褴褛的衣服,身后的事永远也不敢回头看。他也不敢想父亲一个人如何拉扯一家大小七八口人的苦楚。他知道他们喝的是爸的血,吃的是爸的肉,他离开家门是违心的,用妹妹的头发换钱是愧疚的……这当儿,12岁的二弟银锁拿了一个烧好的红薯塞给他,说大哥,昨天晚上我没舍得吃,给你留着路上饿了吃,你走了,我会帮咱爸干地里的活,大哥,你看我都成了大人了。
7岁的三弟跑过来也把自己的半块窝窝塞给了他,大哥这是我的,你挣钱了给我买本小人书……裴庆生看着两个弟弟泪水夺眶而出……他推开两个弟弟往前没命地跑,可跑了一截,突然返回来说,我不走了,让弟妹上学我养家……父亲愣住了!姥姥、母亲、舅舅,弟妹全愣住了!先是母亲醒过神来,推了他一把,说你疯了傻了,你爸都同意你去了……可我不同意了,我不能只顾我自己,我不能让爹一个人受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