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谁在守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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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创世年的开悟(1)

你在战乱中降临人世,第一缕耀眼的曙色给你以开悟。创世的人们告诉你:你是受欺压的百姓,跟随创世的人们,你必有衣穿、有地种、有房住,消灭贫富差别,消灭压迫与被压迫,为劳苦大众服务,成为这块土地上的主人!抱定这个选择的结果,以求灵魂的升腾!

——题记

裴氏家族的荣耀,是在那个下午开始的。

而这种荣耀是裴庆生的父亲裴玉成一生值得炫耀的骄傲!

那个下午,他在不经意中领回一个殷实人家的漂亮女子。没有婚礼,没有嫁妆,他们全部的仪式就是裴玉成手拉着女子从长治北城街徒步走回北石槽……女子低着头,像早春带露的梨花,面容白皙,略带隐隐的哀婉……在被男子拉着往前走,她不时回头张望……一路上招来若干惊讶的目光,不认识裴父的人们,有些莫名其妙,认识的人就忍不住问,玉成,这是拉着谁呀?

媳妇!

问者一迭连声,啥、啥?没听你说,咋就领回媳妇了,你成精了吧,哪村的?

长治城北大街郭掌柜的女女。

郭掌柜?呀呀!这可不是一般人家的女女啊!

于是从城街到村街,一对男女如同一对硕大的蜘蛛,目光如同蛛丝扯起了一个巨大的网,人们互相传颂,汇流而来跟随其后,竟成了北石槽最为特别而隆重的婚礼。

裴父裴玉成拉着裴母郭秀梅来到一所低矮的破窑洞面前说:

到家了。

女子站在门外看看,这是一孔一门进去,两耳窑洞,没有院墙,更无讲究的影壁,四面用荆棘围成了一个篱墙算是一家人家。一个强大的“穷”字如同红色的光波传进了女人的大脑中,女人的眼圈红了。

裴父拉着女子进了门,向全家人庄严宣告:我领回媳妇了!

全家人闻此宣告,震惊成一片木鸡样!

狭窄的窑洞,光线很暗,女子进了屋,满屋里烟味,呛得吭吭了几声,定眼看见屋里除了几个大小不等的瓦瓮瓷缸以外,连一个像样的箱子柜子都没有。而所谓的窑洞,低得坐在炕上,头就快要碰到了窑顶,个子高的人进门须得低下头,因为穷你必须处处低头,女子流泪了……全家人被这突兀的事件搞得措手不及,追根究底才知道裴家得了个大便宜,而且此便宜心安理得,丝毫不损裴氏家族的声誉。于是在北石槽村一时传为佳话……一年后,也就是1936年10月16日凌晨,未来的晋中地委书记裴庆生,就降生在长治东山脚下这个狭窄的村庄里,因形似水槽取名北石槽。

裴氏家族不是北石槽村的坐地户,老爷爷那辈人从山东逃荒落脚此地,没有厚实的家底,全家七口人只有薄田十三亩。三家农户共用一头驴。这是从河南迁居而来三代人置下的全部家产。裴庆生的父亲在家排行老大,虽然家境贫困,但生活还算安宁,十三亩薄田无法使全家饱腹,为糊口,18岁参加了国民党冯玉祥的部队,在部队服役两年曾升任为下士,之后,回乡务农。裴庆生的二爸、三爸、小爸为生存分别参加了八路军和新四军。

裴庆生是他们这一代人的第一个男丁,全家人宠爱有加取一乳名叫金锁,既有渴盼富贵的寓意,也有长命百岁的期望。

可是他的父母在老年的时候并没有想到儿子会先他们而去。裴庆生与父亲相继在两个月内无疾而终,临终老人家还依然没有意识到他的大儿子已经入土为安,由于裴庆生长期顾不上回家,老人家就常自言自语地说:去晋中工作了?唉!尽忠,尽忠,(晋中)“尽忠”不能“尽孝”,自古不能两全啊。

老人仿佛是个先知之人,真让他一语成谶,他的儿子因尽忠永远不可能回来尽孝了。

他的母亲却好像心知肚明一样。但还是明知故问:

说你爹死了,金锁不回来?

大家说,他出国了,回不来了。

这么大的国家住不下他,跑去人家国家做甚去了?

“公家人”就是这样,出去考察学习。

母亲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不言语了,目光却拽出无限的忧伤,但她愿意相信“出国”的说法。大家发现她饭量下降了,总是一个人发呆,还常常叹气。想从电视里看看儿子的踪影,孩子们说电视坏了不能看了。当时裴庆生的事迹正在广播、电视、各大媒体传播,为了母亲的身体和心理承受力的考虑,家人把一切消息封锁。幸亏老人不识字,只要封锁了电视,她便不会从别的媒体得到消息。但老人却从此走进了思念的深处,很少问起大儿子的下落。

有人说,金锁可是个好孩子,光尽忠了。

母亲说:唉!“忠、孝”不能两全啊!

金锁可是咱村最有出息的孩子了,全省都学习他是好干部哩,这可都是你的功劳,也是咱全村的荣耀哩。

母亲苦笑一下,眼里却有泪光闪烁。

谁也不提大哥的事,母亲也不提,好像彼此心照不宣。全家人避开母亲哭泣,对着母亲都是笑脸,母亲看他们笑,她也笑,但谁也不知道母亲到底知不知道实情。

父亲故去三周年时。母亲又问,金锁出国还没回来?

出国了,哪能说回就能回来。

母亲脸上游离了一部分丝丝缕缕的复杂神情,从此再没问过。

十三年之后裴母病故,临终前抓着裴庆生的妻子原玉兰的手说:金锁还不回来?

媳妇原玉兰说:他回不来了,要能回来他早就回来了。

母亲“哦”了一声,眼里流出了两行清泪,闭上了眼睛,带着谁也摸不透彻的心永远离开了人世。

裴氏家族祖祖辈辈没有做过一官半职,裴母一生从善,信奉佛教,裴庆生三岁那年一个道士路过家门,想借口水喝,裴母热情款待并留下吃饭。饭毕,道士拱手告别时,发现三岁的裴庆生眨巴着亮亮的小眼看他,道士捧起裴庆生方正的小脸说,嗯,天庭饱满,地格方圆,国字立世,这孩子可是个有道之人,但刚性太重,唇齿之间有犯上之相,且养柔德,将来必成大器。无量天尊!

母亲听后,说尊师说的话俺不明白,能不能给写下来?

道师说笔墨不可随留,天机不可泄露。好养好养,光耀门庭啊!

道士走后,裴母抱住儿子想了很久也没想明白,问村里有文化的先生说:“大器”是甚?先生说“大器”就是酒盅和大瓷的关系,也就是成“大事”的意思。

哦!

裴母点点头,像是得了秘传一样,从此便开始有一个美好的梦。

裴庆生出生不到一周岁,日本鬼子开始侵略中原,鬼子出没无常,全家人居无宁日。每一天都能嗅到血腥的味道,常常是叼住母亲的乳头就听有人喊:

鬼子来了,各家坚壁清野,快逃啊!

于是他和很多很多刚出生的婴儿和正哺乳的母亲们一道奔波在山沟里、岩石下躲避战乱,那时候,天上的敌机就像一只只大鸟,铺天盖地,翅膀一歪就下无数的蛋,这“蛋”落在地下轰的一声炸得山河崩溃,天地倾斜。在这种年代谁能顺利存活下来都是个未知数。

裴庆生大一点的时候,爱听说书唱戏,大段的戏文都能背下来,喜欢戏文里的岳飞、罗成、程咬金。

有一天父亲赶着小驴车去外祖母家,刚走到城门口鬼子拉住小毛驴让父亲给他们送东西,父亲说到城里有急事不能送,结果就挨了一顿枪托子,倒在地下人事不省了。

裴庆生推着父亲的身体“哇哇”大哭,母亲怕儿子又遭不测紧紧抱在怀里一动不敢动,恰好遇上村里的熟人才偷偷地把他们送回家。父亲的脸肿得像一盆发面,腿疼得几天不能动。

裴庆生问母亲,为什么鬼子来我们中国?为什么中国人不敢打鬼子?鬼子却敢打我们。

母亲说,这是朝廷想的事情,小孩子家不准瞎问。

他说,我长大一定要像岳飞那样厉害,打走日本人。

母亲说悄悄点,摸摸你有几个脑袋,能得你上天呀。

裴庆生“哼”了一声,不服气。

裴庆生小时候多数时间都在外祖父家度过,外祖父是长治城北街的一个小业主,手工擀面工,因为把秤公道,善布施,人们都尊称为郭掌柜,也称郭善人,远近有名。舅舅是个店员,家境虽不十分富裕,还算殷实。家有一女,懂事贤惠,因是家中老大,织布缝衣样样精通,街坊邻居人人夸赞。门当户对的人家早有媒介,只因年小郭掌柜还未允诺。

那一天外祖父闲来无事,到邻街的棋牌馆看棋,见一位年轻人棋艺高强,出牌干脆利落,顿生敬意。看得正起劲,有人起哄让郭掌柜上场来一把。外祖父因多年未有棋逢对手的快感,便跃跃欲拭。

众人说,下个赌注,不然没意思。

年轻人说,他就有两孔土窑洞,万不敢拿祖业开玩笑,下赌注玩不起。

外祖父见惯了哭穷的富豪,越是稳重的富家人越不露富,见眼前的年轻人身板模样颇有几分坚定果断的英武气,就以女儿做赌注。有人证明说,郭掌柜的女儿心灵手巧,能织会绣,是一等的闺秀。年轻人就动心了,要说拿聘礼娶媳妇,他这辈子也不敢想,除非一分钱不要,媳妇就能坐在炕上,他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可万一输掉,一家人往哪里住,回去父亲非打死他不可。

可众人已不容他多虑,说是好汉就来一场,不是好汉就爬着出去。

郭掌柜给谁打牌呀,有种的就痛快一下!

众人齐喊:来一下、来一下!

局面一下子僵住了。

年轻人争强好胜,一冲动拍案而起!说三把论输赢。

紧张的气氛像上了弦的钟表,“嗒嗒”有声地扯紧了每一个人的神经,外祖父第一把得胜,信心陡增,二把失利仍不打紧,三把定输赢。看客们越围越多,时间声急响烈地行进,外祖父额头上渐渐渗出汗珠,因为这一招决定着女儿的命运。年轻人脸色涨红,因为他身负着祖产的存留。

等到一声喝彩!

外祖父跌坐在椅子上不言语了。

年轻人却笑逐颜开了。

这个幸运的年轻人就是裴庆生的父亲裴玉成,他就是用这样的办法娶到了长治城殷实人家的女儿。有明眼人说“玉成、玉成”,真是主上有灵啊,这名字就封死了。棋牌社的那副牌是玉制的,遇“玉”而成啊,这是天意!

外祖父得知年轻人果然是两孔土窑,十三亩瘦田,齐肩膀四个男丁,此外,家境一无所有,他心颤了!说这么薄的家境也敢进赌场?但小伙子事前没说假话,起码是个实诚人。外祖父在长治城是说一不二的义人,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啊!

女儿嫁出去,他心里一直过意不去。女婿的做派为人他是满意的,就是家境太亏女儿了。

他的女儿才仅有十六岁,十七岁生子,因年轻无知难以料理孩子,他的妻子只得帮助女儿带孩子。

裴庆生两岁时,母亲又生一子叫银锁,外祖母便基本上成了裴庆生的全职保姆。舅舅家也就成了裴庆生的常住之家。

常去舅舅家的还有姨娘家的儿子梦灵,大家都叫他肉旦。梦灵的父亲是抗日英雄,日本人贴出悬赏割头的抓捕公告,结果被汉奸出卖,梦灵爹的头颅挂在城墙上。那时候梦灵还没出生,梦灵娘挺着将要临盆的大肚子,混迹在人群里看了这一幕,悲痛欲绝,回到家中动了胎气,儿子出生了,没见过父亲的面,从此也永远不会再见面,姨娘对亡夫说:

想见儿子,只能魂灵回来相遇了。于是就给儿子取名梦灵。

裴庆生大一点的时候常听大人们私下议论梦灵爹的惨死,又亲自目击了日本人毒打父亲的场面,每次见到日本鬼子他就握紧了小拳头,跃跃欲试想要为姨夫和父亲报仇。

有一天舅舅做了两个弹弓给他们射鸟玩,裴庆生得到启示,领着梦灵跑到城门口找那个打父亲的日本人,他们的武器是小石头,但他们的技术不够精湛,总也打不准。梦灵胆小不敢射击,裴庆生说你爸就是被日本人杀死的,我爸挨过他们打。

梦灵两眼含泪,还是不敢打。拽住裴庆生央求,非叫他回家,说你要不走,我就回家告舅舅。裴庆生说最后一下,你等我,比划了好长一段时间,一弹射出去鬼子的脑后中弹,“啊”地叫了一声,疼得吱哩哇啦直叫,鬼子紧急搜捕,裴庆生拉着梦灵早跑得没影儿了。

裴庆生报了一剑之仇,一段时间很神气,对梦灵说他是岳飞,是罗成,是英雄了。他从此对小石子情有独钟,捡了若干小石头藏在柴房里。

有一天被外祖母发现了觉得奇怪,问起缘由。梦灵暴露了军情,并把射鬼子的事坦白出来,差点把外祖母吓死。说你们还想不想活了,连朝廷都惧三分的人你们也敢动心思。

裴庆生说:他们打我爸。

外祖母说:留了条命不错了,你姨夫英雄,脑袋还在不在了?梦灵没爹了!

这件事舅舅听了哈哈大笑,说没想到金锁还挺硬性,嫉恶如仇啊,嗯!是条汉子,舅舅喜欢。

那几天外祖母说她总是做噩梦,眼皮也跳得不行,怕又出事,即刻让舅舅把他们分别送回各自的家里。

裴庆生回到家中,母亲听了舅舅的汇报一屁股瘫软在地下,差点吓死,缓过气来就痛打了裴庆生一顿。

说叫你瞎管事、叫你瞎管闲事,你爸被打死也用不着你管。为了斩除后患,把裴庆生关了三天柴房。

问说以后敢不敢闯祸了?

裴庆生说不敢了。

母亲才放他出来,再也不敢轻易让他进城去了。

有一天晚上唱大戏,裴庆生在台下看得正出神,戏忽然停止了,有几个头挽白毛巾,身背短枪的人上了台,看上去很精神,他们挥着手,说他们是八路军,是专打日本的兵,是想让穷人过上好日子的兵……裴庆生跑回家,家人正在私下议论,说“山里人”出台了,伸出一根大拇指、一根二拇指,比划了一个“八”字。

裴庆生说:我知道,叫八路军,八路军就是打日本的兵,我也要打日本,我要当岳飞。母亲捂住他的嘴不让他乱说。说好人不当兵,好铁不打钉。

裴庆生说打日本的兵都是坏人?他们还说让穷人过好日子哩。他们说他们也都是些穷人起来闹革命的队伍。

母亲说,什么“割”命“割”命的,命也能割?人就一个脑袋,割了还能活哩?劣话。

裴庆生有些纳闷了,难道说革命就是割脑袋?

但他从此知道“八路军”是打日本人的。他也很想成为八路军,凡是能打鬼子的他都认为是岳飞式的人。

可母亲怀揣着“大器”的美梦,千方百计想让他学文化,成为知书达理能成大事的上等人。无奈家境贫困,母亲求助娘家,说金锁常说些外路话,得受教育学点文化,让他稳重些。

外祖父对大女儿心存愧疚,贴补一个外孙上学自然不会有意见,舅父郭德科婚后尚无儿女,望眼欲穿想要个儿子却总不能遂愿,素来也颇喜欢裴庆生,就把他留下送他上了私塾,可天生倔强的裴庆生受不了先生的打,经常逃学。

母亲得知后气得又一顿痛打。

说叫你不学好,叫你不学好。我可告你说,男孩不吃十年闲饭,你要不好好学文化,当心你爸让你当拉犁的牛犊做苦力。

每在这时候舅父就出面援助,不让大姐总是打,说这叫压而不服。

母亲一放手,裴庆生就做鬼脸。

舅舅说,金锁,舅舅好不好?

舅舅好。

“好”字怎么写?

不知道。

不知道吧,过来舅舅告你。

舅舅写了个“好”字,说“女”加上“子”就是“好”,你妈为什么打你就是想让你学了文化将来好,子女好,才是真正的好。

裴庆生斜着小眼想了很久,然后说我会写“好”了,就给舅父歪歪扭扭写了第一个完整的字——好!

舅舅说,“好”字的反面是什么字?

裴庆生摇摇头。

舅舅说是“坏”字。好人好事,坏人坏事。金锁要做好人还是坏人?

裴庆生说,我要做好人!

嗯!舅舅再教你一个字:善,说善的反面是什么?

裴庆生说,我知道,恶!

舅舅说一点就灵。金锁厉害啊。善人善事,反面:恶人恶事,金锁做善人还是恶人?

善人!

好嘞,方向是对的。将来学了本事就要除恶扬善。

什么是除恶扬善?

就是除掉坏人恶人,保护好人善人啊,比如鬼子就是坏人恶人,必须把他们赶出中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