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一次,我们几个战友在内陆的一个小城里相聚,酒桌上认识了一个叫春江的新朋友,他也曾当过兵。给我们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我当的是海军,部队驻守在渤海湾边。那是我当兵的第五年,刚提干不久,有一天我开着巡逻艇带着一个战士去海上值勤。那天天气不好,海浪也很大。我们在离公海不远的地方转了半天,见没什么异常情况,看了看表,开始返回。出海时,队长多次叮嘱,天气恶劣,一定要保证安全。在返航的途中,真的出现了情况,巡逻艇突然抛锚了。那时的通讯设备不好,虽然我们带着无线电装置,但由于风急浪大,发出的信号岸上收不到,试了无数遍都没有一点效果。那个时候我还算稳的住劲,看老和岸上联系不上,那个小战士被吓哭了。我说,你哭管什么用?在这大海上,你就是喊破嗓子又有什么用?我们是军人,出了事要沉着冷静。咱们一是要想办法自救,二是要保存能量,等着战友们来救援。说是那样说,当时我心里也害怕,万一就这样光荣了,真是于心不甘。要死也应该死的轰轰烈烈。
巡逻艇在海浪中漂冲了两个多小时,天色慢慢暗了下来。这时那个小兵喊我,排长,你看。我顺着那个小兵手指的方向看去,不远处出现了一座小岛。我们两个都兴奋起来,像绝望的人一下子看到了希望。我们努力用身体的力量让巡逻艇顺着海浪向小岛的方向漂。
我们的巡逻艇还没漂到岸边,小岛上有一个人发现了我们。他跑过来对我们喊到:孩子们,船出事了吧。不要着急,我回去拿绳子。说完他就跑走了。不大一会,他拿着绳子跑了回来。登上小岛的那一刻,别说那个战士,我的腿都软了。这时天已经黑了下来,跟着救我们的大爷来到他在小岛上的住处,安慰了我们一会,他就开始做饭。他说,你们俩个真有口福,今天我钓到一条大鱼,好好慰劳慰劳你们。放心吧,部队领导会想办法来找你们的。
吃了饭,我和那个小兵听那位老大爷拉家常。小兵好奇地问:大爷,这个小岛上住了多少人?
就我一个。
您为什么一个人住在这个孤岛上?我接着问。
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大爷叹了口气,拉长声调说。
我和那个小兵追问大爷到底为了什么?他点燃了一支烟深深吸了两口说:你们真想听?
当然想听。我和那个小兵睁着探询的目光望着大爷说。
那我就给你们讲讲:一九四〇年夏天,当时我才16岁。由于母亲死的早,从8岁开始父亲每次出海打鱼都带着我,后来我巳成为他的一个不错的帮手。出事那天,我们像往常一样摇着小船出海打鱼。虽然经常有出海打鱼的船只被浪打翻出事的事情发生,但为了生计许多人还是冒险出来打鱼。那时这一带的海面好象也比现在平静些。就是在这小岛的东面,我和父亲正专心致志的下网,听到远处有马达声传来,我们没有特别在意。当听到马达声越来越近时,先是我抬起了头,我看见一艏舰艇箭一般向我们的渔船驶来。我忙喊:爹,爹,你快看。爹抬起头来,看到大事不好,扔下手中的渔网,抓起了摇撸。那舰艇到我们跟前时,速度一下子减慢了下来。舰艇上插着日本的膏药旗,几个日本兵端着枪对着我和父亲浪笑。那舰艇围着我们转圈,掀起的水波晃的我和父亲前仰后合,看到我们爷俩的窘相,那几个日本兵的浪笑声更响了。我心里狠狠地骂:狗日的小日本,老子要是手里有枪,就和你们拚了。又转了几圈,见附近有不少打鱼的小船围过来,那舰艇驶开了我们的小船。原以为他们走了,没想到他们调转方向,加大速度,又一次箭一般向我们射来。听到附近渔船上的惊呼声时,我们已毫无能力避让了。那舰艇撞翻我们的小船后,冒着白烟逃窜了。父亲没了踪影,我被随后赶到的八路军救上了这个小岛,一个小八路军为救我也被卷进了漩涡牺牲了。三天后,岛上的八路军在海的下游很远的地方找到了父亲和那位小战士的尸体。他们俩人都被埋在了这个小岛上。
一九四二年冬天,因战斗形势的需要,驻岛的八路军撤出了小岛。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四,我在海里发现了一个被绑在木板上的筐子,从里边发现了一个奄奄一息的婴儿,是个小姑娘。我原以为这孩子活不了啦,没想到这孩子真是命大,竟慢慢活了过来。也是我们父女有这个缘分,那几年虽然苦点累点,细想想,那应该是我在这岛上这些年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到了上学的年龄,送回岸上去上完了中专,嫁给了一个当兵的,就是现在你们海防团的政委。
解放后,政府派人来找我谈话时我才知道,父亲是我党的地下通信员,那次装着出海实际是去给驻在小岛的八路军送情报,政府批准父亲为革命烈士。当时敌人也并不清楚他们为了寻开心而撞死了一个共产党的地下通信员。
算起来,带上你们两个,我在这个小岛刘围救起的人,差一个不到二十个。这里边有打鱼的、有军人、有船员、还有。这个岛上有个半碗泉,虽然那泉水量不大,但又清又甜,好像就是专为我准备的。我要求在这儿守岛,主要是想陪着父亲和救我牺牲的那个战士,我怕他们寂寞,每天都去和他们俩说说话……
讲到这儿,那个叫春江的朋友,也是我们的战友,哭了,酒桌上一下子静极了。我们大家都觉得鼻子酸酸的。春江说,今年夏天再忙,也要抽出时间去岛上看看自己的救命恩人。我们几个相约,夏天也跟春江一起去岛上看望那位守岛的老人,还有那俩位长眠在那里的烈士。
二
夏天的某一天,我们上次相约的那几个老兵,没有一个人食言,从天南海北赶来,相聚在了烟台某海防团的招待所。
有我这个军报记者的牌子,又听说我们是要去小岛上看望守岛老人,海防团很是重视,先是政治处李副主任来问候,晚上藏政委亲自来看望我们。他说,你们从全国好几个地方跑来,要上无名岛看望守岛老人,我代表海防团全体官兵,谢谢你们。听说你们中间有个我们团的老兵,是哪一位?那位上一次酒桌上给我们讲故事的战友站起来说,报告首长,我叫春江,原为三中队四分队分队长,现为中州市海天贸易公司总经理。说完,他举起右手,向藏政委敬了一个军礼。藏政委还了一个军礼后说,欢迎你带战友们回第二故乡来看看,还带来了军报的大记者。我忙说,我可没有任何采访任务。藏政委笑着说,那我们更是得欢迎。我了解了,明天气象条件不错,我派团里最好的一艏巡逻舰送你们去无名岛。丛政委调师里任政治部主任了,我可不是拍领导马屁,认为你们是去看他老丈人,就照顾你们。在我们海防团每个官兵心中,守岛老人是我们海防团里的一员,是我们团不在编的一个老战士。
坐在巡逻舰上,望着舱外天海一色一望无边的大海,真是感到了人在自然界的渺小。
上了小岛,那位被老人救过命的战友,看到老人,跑上去抱住老人痛哭起来,继而跪下,哽咽着说,大伯,我终于又见到你了。这些年多少次我梦里重回小岛,可醒来总是泪湿枕巾。
卸下的部队和我们给老人带来的东西,十几个人一起足足搬了十多趟。昨天晚上去超市,那位被老人救过的叫春江的战友,像抢购似的,把部队派来的面包车几乎给装满了。
中午做饭时,我们来岛上的所有人员强烈要求,不允许老人插一下手。
这顿饭的内容主要成了敬酒,在陆地南方人喝酒时客主都随意的做法越来越成为酒场现代文明的今天,在这浩瀚大海中的一座无名岛上,望着这位有着一脸古铜色面容的守岛老人,这位在我们心中像一座雕像似的无名英雄,我们每个人都想表达一下对他的崇敬之情,而什么样的溢美之词在这儿都属多余,我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敬酒这种中国人最传统最古老的方式。春江喝醉了,除了海防团的几个官兵外,我们几乎都喝醉了。
送我们来的巡逻舰回去了,这天晚上我们这几个老兵都没有走。
三
夜深了,看我们一个个都没有睡意,守岛老人说,我给你们讲讲我女儿的事吧:
有一天,我坐在父亲和救我牺牲的那个兄弟坟前陪他们说话,时间长了,我也累了,我就躺在他们身边睡着了。当被人推醒时,我在梦里梦到我女儿出事了……
来人中的其中一个说,大伯,我们是海城市侨联的,想找您了解点情况,是关于您女儿贺小花同志的事情。她说已找过您两次,不知她是怎么和您说的。听说您这个女儿是从海里捡来的?
女儿在不长的时间里是来过两次,她吞吞吐吐地探问了些她小时候的事,她是不是从什么人那儿听到什么风声了,知道了我不是她的生身父亲,还是她自己的身世?从女儿懂事时,我就这样告诉她,你母亲生下你不久,就得病死了。从你小时候就是咱爷俩个相依为命过来的。女儿大了,比谁都孝顺,特别是成了家后,多少次劝他回去和他们一起住。他是死不开口。女儿今年都五十多了,难道真……
是捡的怎么样?不是捡的又怎么样?你们想问什么,就明说吧。
大伯,我们没有什么别的意思。捡到这个孩子时,她身上或身边有什么信物吗?
还真被自己猜着了。他心里一颤,莫非真是女儿的身世有了下落?
我是烈士的后代,你们到底想知道什么,还是明说吧,我不喜欢拐弯抹角。
那几个人交换了一下眼色,才开始和我说话的那个人笑了笑,对我说,大伯,事情是这样的。有个日本老妇人名叫川田美幸子,是上个世纪日本侵略中国时日军的随军护士。来之前她怀上了在大学教书的男朋友的孩子,分别时她男朋友给了她一块玉坠,上面刻着他们给孩子起好的名字:田角幸荣。他们商量,不管将来川田美幸子生下的是男孩还是女孩,都叫这个名字。她生下这个孩子时,正赶上日军被战败。到处兵慌马乱,日本人没有了组织,都自顾自逃命了。她一个弱女子,刚生下小孩不久更是没办法。有一天,她把孩子放在一个筐里,绑在一块大木板上推入了海中,她跪在海边,面向东方,向天祈祷,愿孩子能被人救起,最好是被日本船只救起。将来孩子能回到家乡、回到亲人的怀抱……
这时我的脑子里几乎是一片空白,要真是那样,我竟给一个侵略中国的日本娘们养大了孩子,而我父亲却死在了日本鬼子手下。
那块玉就埋在我身边父亲的碑下。
那个人接着说,川田美幸子女士还说,她女儿左屁股上有一块红痣,小时有过去的中国铜钱般那么大小。我们已找贺小花同志核实过,她的血型也和川田美幸子夫妇的相符。我们能理解您现在的心情,您的父亲就牺牲在日本人的手下了。川田美幸子虽然参加过日本侵略中国的战争,她也是被逼无耐从军的。现在她是日本一个反战同盟的负责人,倾力为日本侵略中国时的中国受害妇女和日本侵华时中国劳工在日本受到的非人折磨向日本政府讨还公道……
不知守岛老人这历经风霜的满脸沟壑里掩藏着多少动人的故事。
四
我们离开时,春江留在了岛上,他想劝老人跟他离开小岛。他说,只要老人愿意,他情愿给老人养老。并答应把两位烈士的墓也一共迁走。后来听说,春江的努力没有成功。
离开小岛前,我们要求老人带我们去了那两位烈士的墓前。我们想,有守岛老人在这儿陪伴他们,他们一定不会寂寞的。又一想,守岛老人不在了以后呢?
我们这些身在军营或曾在军旅的人,一个个缓缓举起了右手,久久没有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