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逃吧!……”
“我们还能够作战么?”
许多人都急急惶惶的暗暗的在这样考虑着自己,追问着自己,仿佛各人都有不同的意见和主张,但是都没有响出半声,提心吊胆的骚乱的情绪完全为一种可怕的沉默所掩盖,而所有的眼睛都集中在林青史一人的身上。
林青史站在他们八十七个的队伍的中间,这八十七个虽然也是残败的一群,却还能够保持他们的严紧的阵容,至少他们还存有着坚定的信心,到了日暮途穷的绝境还能够不辞一战……林青史坚定地,非常简短地这样说了:
“同志们,跟着来吧!能够走得动的都跟着来吧!不能够走得动的我们也并不抛弃你们,……因为现在战斗的地点就在这村子的圈子里,一个钟头之内一切都清楚了,如果我们能够战胜敌人,我们总有一个新的转机,不然我们失败了,我们也只好同归于尽!”
于是这里发生了神奇的事迹,少数的伤兵静静地躺在屋子里,大多数的战斗员,不分来历的不同,不管所属的部队的各异,他们默默地排列起来,默默地跟随在林青史的背后,虽然有些人的心里还是疑惑不定,不能很快地立下战斗的决心,……整个的队伍都沉静下来,听不见一点声息,忧郁的原野显得空洞而辽阔,一百多个在村子前后左右的树林里,罅隙地,小河边,田径下,像田鼠似的把自己掩藏得没影没踪。
从南面来的敌人是一个颇为强大的队伍,黄色的,默默地闪动着的影子融化在黄昏的暗灰色的气体里面。在阵地上,像这样漂亮而整齐的敌人的队伍是很常见的,这个队伍像一条出穴的凶恶而美丽的蟒蛇,使所有惧怕它的和不惧怕它的人们都十分地被它所吸引。这一队敌人大概是从江桥方面来的。看来江桥是毫无声息的陷落了,而且谁也不能断定南翔是否还在中国军的手里。
苏州河北岸的战斗也许全都结束了,失去了战斗力的中国军看来已经撤退完了,不然日本军不会这样骄傲,他们挺着胸,排着整齐的行列,战斗斥候也不放出半个,枪杆,刺刀,以及身上的军服看来都是簇新的,他们的体格看来都十分壮健,肩膀张得很阔,虽然有些矮得不成样子。他们这样舒舒服服的在阔路上走着,仿佛来的时候既然和战斗没有关系,如今走向那里去也绝对地不会遇到战斗,……黄色的行列在公路上行进,雪亮的刺刀在暮景中发射出暗白色的光焰。掩藏在小河边的十五个挺着枪尖,面对着近在二十米外的公路桥梁,这是预定了的,他们一定是从公路上过桥的。日本兵最初发现的第一批敌手,骄纵的日本兵在这里最初发现的第一批敌手便是他们。
十五个战斗兵依托着小河边的潮湿而发松的泥土,沉毅地发出了猛烈的排枪,枪声震撼了四周的原野,仿佛有一阵暴烈的狂风在这里吹过,空间里久久不歇地起着剧烈的骚动。这里相隔约有千分之一秒钟的静默,这是一个痛苦的令人颤抖的时间。在这千分之一秒的时间中,十五个,这最初把身躯投入战斗的勇士们,必须写完这个惨淡的课题:他们必须把自己从胆怯与柔弱中救出,一再的使自己的惶惑的灵魂得到坚定,从而站牢着脚跟,在胸腔里燃烧起炎热的战斗的烈火,用狮子一样的狞恶可怖的面目去注视当前的敌人,……水门汀的灰白色的桥梁像一只发怒的野兽似的抖动那庞大的身躯,仿佛在那上面发出了一重浓雾,那抖动的桥梁在倏忽之间完全模糊了自己的影子。排列在公路上的日本兵的整齐的队伍像一列美丽、奢侈的玩偶,他们在那神秘的千分之一秒的时间中,丝毫不能使自己的队形有所变动,只听见一声声的狂叫的粗犷的声音,从那怪异的队伍中发出,而埋伏的中国军正也在这里把握到非常充分的战斗的余裕。
有二十七个中国军用猛烈的火力作着前导,从一个稀疏的树林里闪出了他们的蓝灰色的姿影,他们在战斗中完全舍绝了所有一切的掩蔽,一个个走过那青绿色的田圃,把自己的蓝灰色的影子完全显露。在那灰暗的晚色中可以清楚地瞧见。二十七个的跃进的姿影说明了这急不容缓的战斗时机,他们跃进了,他们交出了一切,把一切都给予了战斗。猛烈的枪声震荡着耳鼓,震荡着四周的静默的原野,沉重地紧压着低空。地面上突然升起了一阵阵的厚厚的尘土,这尘土几乎要把低空里的一切全都掩蔽。
有三个年少的中国军从村子的背面走上了村子与公路之间的高高的土墩,他们急激地放射了排枪,这暴烈的战斗场面叫他们如梦初醒似的发出了惊愕,他们用全身的力量去凝视当前的劲敌,却似乎还不能够把射击的目标把握得更准些。
二十七个的跃进的姿影说明了这急不容缓的战斗时机……他们跟随着夜阴的来临而模糊了光辉焕发的面目,他们对敌人的攻击有如雷电的迅急,而他们这时候所战取的却仅仅是从田圃到公路间的三十米的行程,……在村子西侧的一间小屋子的门口,林青史碰见了高峰和八个带匣子枪的战斗兵,……“上屋顶!……上屋顶!……”林青史厉声地这样叫,严峻的目光在高峰的惨淡的面孔上碰出了火焰。
由两个兵士的肩膀作为扶梯,第一个兵士攀登上去了。
于是第二个,第三个。
高峰的受伤的左手剧烈地发出颤抖,他频频地向着林青史点头,一如恍然地有所领悟,对于自己身受的巨重的任务毫无异言。他是攀登上去的第四个,他的矫捷和机警使林青史暗暗地发出惊愕。……在狂噪的枪声中可以清楚地听见,高峰,那恢复了战斗力的勇敢的战士,用非常洪亮的声音这样叫:
“上!上!还要高些,要爬上屋顶的脊梁!望得见么?
敌人在哪里望得见么?放!猛烈的放!……”
敌人的猛烈的火力集注在这屋顶的上面,机关枪的子弹依据着纵横交错的线在屋顶上往来驰骤,破碎的飞舞的瓦片发出巨兽一样的凶恶的叫鸣。
于是有三个战斗兵在同一个时候中从屋顶上滚下了,残破的屋顶在敌火的攻击之下簸颠地仿佛要从地面上升起,敌人的机关枪的子弹有时候集中倾注在屋角上,屋角崩陷了,石灰的浓烈的气味和血腥混合,构成了一种沉重难闻的气体。
当战斗结束下来的时候,林青史像一匹疲累的马似的垂下头来,高耸着肩膀,脚胫变得有点跛,上身在空间里剧烈地作着抖动。他默默地走出了村子的东边,和他的部下相见的时候,把高举着的手轻轻的稍为摆动了一摆动,仿佛有意地要对他的部下实行躲闪,至少他这时候不高兴和他的部下交谈,一和他的部下碰头的时候总是匆匆地从这边跑到那边去。
从这公路上开过的日本兵至少有一个营以上的兵力,这里有七个步兵的野战排,一个附属的通讯分队,七个野战排除了一小部分给逃脱了之外,其余的和那附属的通讯分队在中国军的袭击之下完全歼灭了。桥以南一里多的公路上以及公路的两边堆满了尸体,被击倒下来的马匹,枪械,弹药,通讯器材。中国军冷落地从激烈的战斗中突然走进了这个悲惨、可怕的地区,像行动在旷野上的狼群似的,显得寂寞,疏散而松懈,然而野蛮地作着贪婪的追寻。
细雨好像浓雾,天上的云层染着淡黑色,炮声在人们的晕朦的耳朵里成为沉重而喑哑。……靠着一条小河流的岸边,有着一个很小的古旧的,破落的市镇,小河流从南到北,黑的烂泥,黑的污水,像一条骨腐肉落的死蛇似的静静地躺着,无限止地发散着令人窒息的奇臭。巨重的炸弹落在一屋桥梁的上面,桥梁翻倒下去了,不知从哪里来的一堆新的泥土,像山丘似的填满了小河流,靠近着桥梁的碎石筑成的街道——这小市镇唯一的街道裂开了很宽的缝隙,而令人触目惊心的是,用这道缝隙作界线,靠近着小河流的这一边的地面和房子全部落陷下去了,这里一连有八座房子在炸弹的可怖的威力之下变成了断壁碎瓦。从这里向东走不到十五米,有一匹马和五个兵士的腐烂的尸体在横陈着,……“……饿得很呵!”一个黑面孔的兵士这样叫,他坐在一个很大的木制的车轮上,一只手用力地捂着深深地凹陷着的肚皮。
在他的左边站立着的是一个瘦小的湖南人,他的军帽子低低地压着额头,一副沉郁的面孔总是过分的向上仰,他把身上背着的一枝日本的十一年式的手提机关枪搁在脚边,默默地对那黑面孔的兵士点了点头。
队伍暂时地在这死的市镇里歇息下来,他们带来了胜利,带来了疲困和饥饿。他们散乱地在街上躺下了,疲困和饥饿给予了他们不能忍耐的严重的折磨,……细雨逐渐的加大了,兵士们有一半躺倒在烂泥上面,许多人失去了草鞋,失去了袜子。
“饿得很呵!”
“这里一点水也没有!”
“同志们,我们得转回嘉定去,我们在这里兜圈子有什么用呢?”
“不,嘉定太远了,到南翔去吧,到南翔去要近得多!”
“喂,你们在日本兵的身上捡到酒么?”
一提到这个,人们哈哈地笑起来了。
“是呵,我捡到了一瓶威士忌。”
“不要互相瞒骗吧!还有面包和火腿,……”
于是有人在“面包”和“火腿”这香喷喷的名辞下本能地伸出了乞讨的手。
“分点来吧!分点来吧!”
“都吃下了……”
“那么再不准叫饿了!”
“同志们,一样的,吃了也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