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第七连:丘东平作品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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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一个连长的战斗遭遇(2)

第四连的阵地和第一线的距离突然缩短,敌人的炮火的延伸射击使第四连的兄弟们在互相间的愕然的目光对视之下,竟然神会意达地把握到一个必须立即进行的任务。

班长,一个久经战阵的湖南人像尺蠖似的把铁般坚硬的背脊屈曲着,他握着枪杆,迅急地从一个散兵壕跳过又一个散兵壕,暗暗地在弟兄们的心里煽起了战斗的火焰,企图着在自己的一举手,一动脚之间给予弟兄们一个神圣的教范。全连的弟兄们最初就在壕沟里布成了一个完整的阵容,他们什么都预备好了,而所缺少的只是一声前进的命令。

湖南人的班长低声地呼叫着:冲呵!……一个青年的列兵,坚定的目光透过了炮火连天的田野,高大壮健的身躯比一个最成功的不动姿势还要静止,看来他的灵魂是早就已经和战斗合抱了,在战斗中沉醉了,落在后头的只不过是一个死的躯体而已。

冲呵!……年轻的列兵发出短促的语句像回声似的应和着。

炮火更加猛烈了,溃败的中国军在纷乱中似乎已取得了正确的方向,取得了失去的自尊和活力,他们仿佛并不贪图获得友军的援助,虽然在极端危险的处境中还是以获得友军的援助为耻辱,他们反攻了。不错,从这里可以显明地看出,他们在溃败中还是把面孔对着仇敌,为子弹所击中的都是面对着仇敌倒仆下去,无疑地他们在毕命之前的千分之一秒的时间中还能够把握到非常充分的战斗的余裕。

这之间,第一线的战局正起了急激的转变,第一线的屹然不动的正中和右翼的中国军对于他们整个的阵线还是负责到底的。右翼的中国军已经开始为挽回这危殆的战局而迅急地适时地反攻了:战斗的实况显然是这样说明着,第一线给冲破下来的缺口还是由第一线负责去填补。要知道,战斗的力量正如珠宝一样的珍贵,谁不爱惜自已的战斗力,谁就免不了要做出错误的徒然的举动!

由于热炽如火的战斗企图所激发,第四连的兄弟们毫无多余的偏情和私见,他们的态度是坦然的,无论在援助友军或打击仇敌的意义上,他们都以能痛快直截地执行战斗为至高无上的光荣。

他们于是一个个跃出了他们的壕沟;当然,这壕沟向来对于他们都是毫无用处的,为了那些层出不穷的新的奇特的任务,他们已经屡次把构筑完竣的漂亮的工事完全抛掉,……现在,一切的责任都集中在林青史一人的身上了。

林青史的面孔在那黑色发亮的帽舌下严肃而缩小,颜色是青白的,在鲜明的太阳光照映之下,仿佛白蜡一样的透明,双眼发射出洁净而勇猛的光焰。他在表情和动作上都似乎是隔绝了所有的部属而独自存在的一个。他藏身的地点是在阵地左侧的营的前进阵地后方的最左端,对于这急激的场面他是一无所动地然而目不转睛地在察看着。他知道,如果在不必要的场合,特别是没有命令而使用兵力,在战斗军纪上是一种有害的不合的行为。

“弟兄们,你们想蠢动么?你们能够把战斗军纪完全抛弃不顾么?……”林青史发出明亮的锐利的声音这样叫。

“不!我们要出击!”

“出击吧!”

“如果不出击,我们是不是还预备开走?我们再不开走了,我们构筑的阵地,我们自己守着!”

“是呵,我们除了出击再没有更新的任务!”

……“不,不!”林青史厉声地作着怒吼,“你们这样说是错误的。我要你们绝对遵守战斗军纪,谁想出乱子我就枪毙谁!”

炮火太猛烈了,整个的阵地坠入于难以挽回的骚乱的危境。林青史的声音显得低微而无力。

弟兄们爬出了战壕,一个个像鸵鸟似的昂着头,他们的杀敌的雄心依据着蠢笨的姿态而出现,他们一个个都像抱着最单纯的意志而死去了的尸体,敌人的猛烈的炮火吸引着这尸体的行列,叫他们无灵魂地向着危险的阵地行进,什么都不能动摇他们。

他们的强大的决心使林青史怀疑了自己发出的命令。

这个出击是不对的么?沉迷于战斗的士兵们已经发出了他们难以制止的疯狂行为,在这个神圣的行列中,林青史,一个优秀、漂亮的少年军官,他是不是要做他所带领的部属的尾巴呢?他十二分地了解弟兄们这时候的心理,他和所有的弟兄们的强固的灵魂是合一的,对于战斗所怀抱的热情,他要比所有的弟兄们都高些,……他们行进了,……第四连全连的兄弟们,成为一个小小的队伍,像一队来自旷野的鬼魂似的,在孤单和悲苦中跃动着他们黯淡无光的影子。他们是愚蠢的,但是他们带了无视一切的惊人的勇猛,在直冲天际的跟随炮弹的炸裂而起的泥土和黑烟的林丛中,他们毫不纷乱地保持着完整,活跃的队形,用第一排勇猛的影子领导着第二排勇猛的影子。

于是这里发现了一个奇迹。林青史,那漂亮的少年军官像蛇似的胆怯而精警地跃出了战壕,青白的脸孔变成了灰暗,仿佛直到这一秒钟止还不能解决他内心的痛苦和忧愁,他并没有放弃他的“不准出击”的命令,但是他只能发出一种模糊不明的声音,他一面叫着“停止”,一面用锐利的目光注视着前头的劲敌。他的坚决的行动完全否定了自己发出的命令的内容。

……舍弃了自己构筑的壕沟,越过了敌人的炮火延伸射击的界线,把握了战斗的时机,无视了敌火的威猛。第四连的兄弟们,在第一线的残破不堪的阵地上,像夜行的野兽似的,单薄地,寂寞地踏上了他们的壮烈而可悲的行程……第一线的中国军对敌人的前进部队的袭击已经遂行了他们的任务,战斗从午前十时起,一直继续了八个钟头之久。中国军在苦斗中提高了自己的战斗效能。第四连的参战从最初起就澄清了阵地的纷乱局面,澄清了敌火的强暴和污浊……但是新的任务像诡谲的恶魔似的神秘地和不幸的第四连互相追逐。这其间,营长高华吉接到了把队伍移向小南翔方面去的命令,他要把全营的队伍集中,却找不到第四连的影子;第四连失踪了,对于第四连的行动,营部始终没有得到一字一纸的报告。

太阳在西方的地平线落下,蓝灰色的天空显得松弛而疲乏,第一线的枪炮声还是继续不断,但是从这里听来已经逐渐的疏远了。营长驼着背,伸着颈脖,军帽子放在后脑上,拼命地在吸他的烟卷。有时候从嘴上把他的烟卷摘开,眯着双眼,疯狂地把烟卷注视了整半天,仿佛抓住了他的凶恶而珍贵的目的物,正预备着用全身的力气来对付他一样。

队伍集合了。

营副,那高大壮健的浙江人用一种沉重的声音报告已经到临了出发的时间,……高华吉少校有着他的奇怪的性格,他在发怒的时候变得良善而和蔼,说话的声音很低,很珍重,俯着头,眼睛看着地上,一字,一句,非常清楚地这样说:

“如果第四连七时不归队,就宣布林青史的死刑。”

在这一次的战斗中,第四连全连战死和失踪者二十七人,三个排长都战死了,剩下来的战斗兵和官长一起算,得八十七人,收容的地点是在刘家宅,在张家堰的南方,距他们的本阵地约二十公里。失去和营部的联络,又找不到半个伙夫,伙夫造饭的地点和他们的本阵地本来就有五公里的距离,伙夫大概已经做了友军的俘虏。

刘家宅这个村子是一个很小的,小到只有一家人家的村子。老百姓都跑光了,屋子里发了霉。地雷虫在墙脚边大肆活动。八十七人空着肚子,有钱也买不到食物,连剩下来的一点炒米也吃完了,受伤的弟兄得不到医药,……连部三次派出传令兵去找寻他们的营部,都没有着落。

早上五点二十分光景,连长林青史开始对弟兄们作这样的讲话:

“……我希望你们了解我是怎样的一个人,我愿意在今日的艰苦的处境中做你们一个最好的长官;他坦然地,非常坚定地这样说,我们今日碰到这样的难题:第一,我们要不要继续战斗呢?……第二,我们没有上官的指挥,没有可靠的给养,我们和原来的队伍完全断绝了关系,但是我们的战斗力没有失掉,至少我们的手里还存有着武器,……我们有没有继续参加战斗的可能呢?”

为了避免敌机的侦察,八十七人的队伍全装在那三丈见方的屋子里,挤得很紧。弟兄们很嘈杂,似乎并不曾深切地了解林青史的意思,林青史的话只能够引起他们暗暗地互相发出疑问。一般的情绪陷于苦恼和疲乏,他们并不表明自己的意见,但是他们的意见却是确定了的,这确定的意见绝对地不能遭受任何违反。

林青史于是把他的话继续着:“现在,我们真的到达了我们的目的地了,我们的目的地就是战场,我们再不受一些无谓的任务所牵累,我们的脚跟所站立的地方,我们自己守着,……我们今天饿肚,我们不相信明天也是饿肚,天一黑,敌机不来袭击,我们有充分活动的时间和机会。我们唯一的任务是坚决保持我们的有生力量,不要把自己的队伍拆散,我们希望在最短的时间中恢复和营部的联络,但是我们不能在这个时间中躲在一边,我们必须和敌人继续作积极的,艰苦的战斗。”

十一月二十五日的晚上,天空布满着浓云,四下里完全漆黑,队伍离开了刘家宅沿一条小河流的岸边向南翔方面开动。战斗的中心似乎从大场转移到真如来了,前线的炮火依然是那样威猛。八点三十分光景,他们经过了一个村子,遇见了二十五个从大场方面溃败下来的友军。

这二十五个在极度的疲劳和饥饿中遇到了丰饶的食物:他们在这个村子里得到了一只猪,一缸藏在地底下的老酒,……这种情景实在令人难以想象。当第四连的兄弟们开进这村子来的时候,他们发见那二十五个像死尸似的在屋子里躺倒着,屋子里浮荡着一种沉重的奇怪的噪音,二十五个无灵魂地成为了腐烂而污浊的沉淀物,仿佛正在对着那战场上的恐怖的重压苦苦地发出令人怜悯的哀求。

但是有一件事必须注意,在这样的风声鹤唳的情景中,一切的人与人的关系都埋藏着爆烈的炸药,残酷的战斗将如鼠疫似的传遍于全人类,可怕的杀戮行为普遍地发生于人与人之间,有时候也不问仇敌和友人。

“我们要不要缴他们的械呢?”特务长低声地问。

兵士们也蠢动起来,作着跃跃欲试的样子,他们想拥进那屋子里去,好几枝电筒在门口乱射着,但是林青史立即加以制止。

林青史独自个走进屋子里去,他轻轻把一个醉得像烂泥一样的“死尸”摇醒起来,于是这里发生了很凑巧的事情,林青史遇见了他在广州燕塘军校的一位朋友,……他名叫高峰,原是一个高大壮健的少年人,现在带了花,面孔黄得像一个香瓜。他的左手的掌心在战斗的时候给击穿了,用自己带来的纱布包扎着,包扎得并不妥当,有时候突然有多量的血从创口涌出来,叫他全身像患了疟疾似的冷得发抖,他用一种微弱的声音对林青史这样说:

“……我觉得所有的军人大抵都是悲苦的,一个人从军校中毕业出来,挂着短剑,穿着军服,看样子也和别的所有的同学一样,都是英勇的,壮健的,有时候在马路上走过,也引起了许多人的羡慕……一上了战阵,战死和受伤都不关重要,不能达到任务是一件最痛苦的事情。我的理想是很高的,我有我自己的不能告人的简直可以说是虚妄的一种很大的抱负。从这一点我曾经长时间地尊重自己,同时也曾经对别的人骄傲过。我似乎无形中得到一种暗示,我觉得世界上不幸的人太多了,也许是到处皆是,但是这里面决不会有一个我。这个幻梦薄得像一重薄纸,但是我决意用尽心力来保全它,我相信我有自己的聪明,我能够清楚地辨别我所走的路程,这路程既大又远,我几乎无时无刻不在这里保持着一个伟大的长征者的身份,……”

这是第二天的晚上。通过了高峰和林青史的友谊的关系,二十五个和八十七个从最初起就存立了和好,屋子里还剩下好些米,好些大头菜,勉强疗治了第四连的兄弟们的饥饿。林青史坐在门槛上,把军帽子脱下来,垂着头,芜长的头发发出暗光,像一个怕羞的小孩子。高峰躺在林青史对面的一张竹椅上,说话的声音逐渐的变得壮健而洪亮,他仿佛非常满足于自己所能叙述的一切,特别是关于一个沉痛的悲剧的叙述。

“三月前,他接着说:我在广东×××的部队里当一个少尉副官,我的老婆和所有的朋友都写信来对我庆贺,我并不认为这就是我的荣耀。我觉得自己好像在浓雾中行进,踪迹是秘密的,没有人了解我的来路和去处。有时又觉得自己好像一个海岛,这潜伏在海里的是一个大山脉,但是露出海面的只是一个很小的黑点,正为了这缘故,所以无论怎样大的风浪都不能把它动摇分毫。这个幻想确实是可笑得很,但是我需要这样的幻想,我甚至愿意接受这个幻想的欺骗。不久我们的队伍开到前线来了,我做了一个排长,我知道我也许能够在战斗中培养成一个杰出的人材。……十一月十八日的夜里,我们一排人在刘行前方放军士哨,遭遇了一队强大的敌人的袭击,三十五人(除了我自己)在顷刻中全都死尽了。这个现象十分地使我惊愕,我认不清战斗是怎么一回事,战斗像一个强盗,一个暴徒,当稍一松懈时候,它突然在前面出现了,而最使我痛苦的是当战斗一开始,我们就被限制在被袭击的地位。

我们的枪是在手里拿着的,但是我们始终找不到战斗的对手,……”

林青史困惑地沉默着。他的睫毛很长,眼睛格外乌黑,青白的面孔显得有点憔悴。高峰的声音倦怠地模糊下去了,他发出了轻微的叹息和咳嗽。

“那天夜里我从阵地逃了出来。”他的话继续着,“我混在一队败兵的里面,……有三天的时间我几乎完全失去了知觉,失去了理智,我不知道那时候是否应该活着;我对不起我的职务,对不起我的长官和朋友。”

前线的炮声渐渐地又接近着来了。这屋子里的空气是黯淡而坚凝的,林青史用一种很低的声音非常郑重地这样说:

“战斗是严重的,我仿佛认识了它既庄严又残酷的面貌,这面貌每每使我胆寒,我真不敢对着它正视,我承认我直到今日还是弄不清楚,正好比我迷在梦中,……这些现在都且搁开不管吧,只要能够恢复我们的战斗的勇气,我们用不着处处用严厉的辞句来追问自己,我们有什么需要向自己追问的呢?我们说,我们已经站牢在火线上了,我们正在和敌人战斗着,是的,……战斗到什么时候我们战死了,我们个人的任务也尽了,兄弟,这是很简单的一件事,很简单的……一件事……”

黄昏的时候,据村子南面的了望哨的报告,有一队日本兵从南面不远的一个村子里,沿着左边的一条公路开出了。这个消息立刻使屋子里的人起了很大的骚动,堕失了战斗意志的败北鬼们,像鼠子似的,眼睛闪耀着火,在屋子里窃窃地私语着,狼狈地作着流窜,……高峰从地铺上爬起来,面孔痛苦而灰暗,鼻梁的中段显得过分的阔板,这过分阔板的鼻梁几乎要把他作为一个人的表情完全毁坏。他沉默着,像一个木偶似的站立在林青史的面前。

“我们是不是要避免这个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