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有两个兵士抬过了高峰的尸体。他在这次的战斗中受了重伤,在路上死去了。在他们的后面,有林青史,特务长,还有八个战斗兵,那光荣的牺牲者的同志和友人们,在背后跟随着。林青史挥着臂膊,他低声地这样叫:“同志们,都起来吧!立正吧!……要的,要立正的。
……”
兵士们踉跄地从地上爬起来,新的漂亮的武器抛掷在地上,松懈了的弹药带像蛇似的胡乱地在腰背上悬挂着,有的一只手拉着解脱了的绷腿。仿佛在峻险的山岭上爬行似的佝偻着身子。血的气味重重地压迫着他们,使他们不敢对那英勇的战士的尸体作仰视。
于是人类进入了一个庄严而宁静的世界,他们的灵魂和肉体都静默下来,赤裸裸地浸浴在一种凛肃的气氛里面,摒除了平日的偏私,邪欲,不可告人的意念,好像说:“同志,在你的身边,我们把自己交出了,看呵,就这样,赤裸裸地!”
两个兵士稳定地,慢慢地走着,屏着气息,仿佛注意着已死的斗士的灵魂和他的遗骸的结合点,不要使他受了惊动,要和原来一样的保存他的一个意念,一个动作,一个姿势,……残酷的战争夺去了英勇的斗士的身躯。他是这么年轻,他默默地躺在那用竹椅做成的担架床上,血的头发,血的耳朵,血的鼻子,未死的战士们会永远熟悉他的相貌,永远熟悉他存于胸臆间的灵魂和意志。
两边的兵士都低下头来,两个兵士越发变得迟钝起来,沉重的尸体在自造的担架床上剧烈地抖动着。然而一切都更加静默了,凛然地站立着的弟兄们仿佛一致的对他们的斗士的灵魂作着最亲挚的问讯。
同志,安息吧!安息在我们的心中,只要你能够获得一点安慰,凡是你所需要的我们都无条件的交给你!在这残酷的战斗中我们要锻炼出钢般坚硬的肩背,用这肩背来荷载你以及所有的战死者们的骷髅!……猛烈的炮声震撼着上空,苏州河以北的地区始终不曾停止过战斗。可怕的变动又开始了。三十七架的日本飞机,带着震撼一切的威武掠过了上空,在北面相距约两公里外的地区,施行了疯狂的爆炸,在溟朦的天色中可以清楚地望见,三十七架的日本飞机在北面相距约两公里外的地区的上空,像春天的燕子,非常活跃地在舞动那黑灰色的影子,巨量的炸弹的爆炸声和炮声混在一道,构成了一种巨大的惊人的音响,四周的田野间有无数的老百姓像打破了巢穴的蚂蚁似的在奔窜,……二十分钟之后,一切的情况都清楚地判明了。
林青史非常静穆地喃喃的说:
“如果奋勇地再干一次……怎么样呢?”
弟兄们非常吃力地在听取着,一个个像神经麻木的老头子似的十分地不容易领悟,但是他们的态度是忠诚的,恳切的,对于林青史的话他们几乎用了整个的灵魂去接受。
林青史于是下了急行进的命令,他告诉所有的弟兄们,现在唯一的目的是如何迅速地去接近正在和友军战斗中的敌人。
如果中途遇到了空袭呢?
如果中途遇到了敌人的截击呢?
是的,这些都是可虑的。但是,还是迅速地行进吧!迅速地行进,……迅速地……因为在这里,队伍可以忍受任何巨重的意外的损害,却绝对地不能空过这战斗的时机!
队伍成为散乱而不完整的连纵队,严重的疲困和饥饿继续折磨着每一个的灵魂和体力,他们迟钝地踏着沉重的步子,这行列有一个特征,就是,坚定,沉着,一点也不暴躁,然而这是危险的,要是再进一步,那就近乎松懈了,甚至要堕失了战斗的热炽的意图。
意外地,队伍刚刚通过了一个村子,很快地就加入了战斗。他们是不会把自己隐藏起来的,停止和掩蔽在这里都绝对地成为不可能,敌人的广大的散兵群在两边藏着疯狂地袭击这个队伍,从四面发出的可怕的呐喊声企图动摇他们的意志。但是他们只是来一个彻底的不理会。他们的路线是要像一把刀似的直入敌人的阵地的脏腑,这个路线决不为了其他的突发事件而改变分毫……他们于是造成了一个战斗的险境,并且把自己骗入于这个战斗的险境里面,敌人的四方八面的攻击使他们陷进了绝望的重围。从最初起,战斗就走上了肉搏的阶段,他们一个个挨近着身子,清楚地目击着彼此所遭受的运命,……在一幅长满着扁柏的坟地上,五个中国军占据了一个优良的据点,他们步枪发射了非常单薄的火力,却非常准确地使每一颗子弹都能够击倒一个敌人。有三架机关枪在一座高拱的桥梁上以十五米的短距离对准那坟地射击,扁柏的扁叶子纷纷地断成了碎片,象蝗虫似的在空中作着飞舞,但是一瞬的时间过后,三架机关枪立即暗然地停止了呼吸,这里有三个中国军在对那桥梁施行威猛的逆袭,他们所用的是手榴弹,三架机关枪唱出的颤动的调子在手榴弹的爆炸声中突然中断,桥梁上的八个日本兵有五个倒下了,继着是用白刃战来完结了其余三个的可悲的运命。从这里向南望,近在二十米外,从西到东,流着一条很小的小河流,灯心草和水莲的焦红色的残躯掩盖了流水,小河流的彼岸是一列新建的白墙壁的小屋子,有一排左右的中国军沿着那白墙壁的脚下作着跃进,另外,在那一列小屋子的背面。又有一排的中国军,用一幅棉田作着掩护,向着同一的方向在寻觅他们的对手。他们的样子看来大概都差不多,弯着腰,曲着两股,上身过分地突向前面,没有绷得很紧的弹药带和干粮袋,在凹陷着的肚皮下剧烈地作着抖动,疲困和饥饿又阻挠着他们的行进,有的身上带了两杆枪,还有别的战利品,那么在这样的行程中他们只好显得更加没有把握,简直随时随地都有被击倒下来,或者像一块大石块似的晕朦地撞进河浜里去的可能,……于是战士们的眼前映出了一幅巨大的,美丽而庄严的画景,在一个洞着水池的岸边长起来的竹林下,散乱地摆列着七尊敌人的被炸毁了的重炮,这是一个惊人的耀眼的发现,跃进的中国军不能不呆住了。这里只有一堆堆横陈着的敌军的死尸,能够留存了性命的敌军都逃去了,能够坚定地继续作战的炮兵一个也没有,中国军非常惊愕地否认这个突发的意外的情景,他们几乎要停歇下来,向来所有败走的敌军退还这个偶然的胜利。
这次和敌人正面作战的是×××师三十六团。当战斗结束之后,林青史带回了他们残存的队伍,下午七点钟光景,在陆家池找到了三十六团的团部。
三十六团的团长,一个高大,壮健的云南人,他对林青史这样说:
“你们这一次打得好极了,但是你知道么,这一次的胜利对于我们整个阵线可以说毫无意义,我们要撤退了,我们是一个掩护撤退的队伍,任务是无论在胜利或失败的局面下都必须把它完成的,……”
林青史请求他帮助他们三日的粮食,但一点也没有得到答应。
林青史从三十六团的团部回来后不到十分钟,三十六团开始撤退了。但是在撤退之前,他们还有附带必须要干的一件事,就是迫使林青史的队伍立即缴械。
一个营长这样转达了他们的团长的意见,林青史质问他为什么要缴械的理由,他说是“你们的来历不明”。
就这样,三十六团的弟兄们开枪了。他们用了五个连的雄厚的兵力来参与这个富于娱乐性的战斗。
林青史决定给他们来一个猛烈的逆袭。但是不好,他们的队伍太疲劳了,他们在这次战斗中剩下来的只有五十多人,他们再也不能担任这个最后一击的任务。
于是像一簇灿烂辉煌的篝火的熄灭,英勇的第四连就在这个阴黧的晚上宣告完全解体了,而可惜的是,他们不失败于日本军猛烈的炮火下,却消灭于自己的友军的手里。
一如以上所述的情形,林青史,那漂亮而稚弱的少年军官,在这一次伟大的战斗中是这样的完成了自己的任务。
但是他并没有完结了他的性命,他竟能够从那险恶的处境中安然逃出,他像一只骆驼,必须负载着这巨重的担子走尽了他的壮烈而痛楚的路程。
他独自一个人在黑夜中摸索,好几次猛扑在积满着污泥的罅地里,身上的衣服全湿了。这里是饥饿、疲困和寒冷。天色微明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像一只被击伤的狗似的躺倒在一条潮湿的泥泞的公路边。他听见有一队中国军在公路边开过,而在这个中国军的队伍中,他发现了一个熟人所发出的声音。他是第三营——和林青史同一团的第三营营部的特务长,他知道林青史的直属营部的所在地。
细雨还在下着,炮声疏落而辽远。过度的喜悦使林青史恢复了体力,他非常激动地对他的朋友述说了数日来在火线上苦斗的情形。特务长,那和蔼的中年人深深地被感动了。
“中国的新军人果然在旧的队伍中产生了!”他这样赞叹着。
但是他又告诉林青史,营长高华吉已经对上峰呈报了林青史的罪状,林青史如果回到他们的营部,恐怕要被处决,为了保持林青史的宝贵的战斗历史,为了保持抗日的有生力量,他劝林青史对那严峻的军法实行逃遁。
林青史在数日来的战斗中有着慷慨激昂的精神生活,以至忘记了自己行动上的错误,听了他的朋友的报告之后,知道自己犯了极大的罪过。他完全转变了一个人,数日来的英勇的战绩完全地被否定了,除了谴责自己之外,他再没有新的认识可以叫他从一个死的囚徒的地位获救。他虽然知道自己的运命的危险,但是为了成全自己的人格,他决不逃遁,他坚决地回到营部去,在营长的面前告了罪。
自然,营长是不会饶恕他的。一见面就立即把他枪决了,而林青史对这严峻的刑罚却一点也不为自己辩护。
一九三八,四,十二,建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