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一包明前茶,作为一个谜,曾长久地留在我的心里,想去破解,哪怕寻找与之相关的蛛丝马迹,父亲却不给任何机会。
打记事起,父亲对我喝茶就极为反对,像是茶里有毒似的,生怕害了我。这和大人对待小孩抽烟,颇为相同。在村里,哪个小孩一旦沾烟,必将遭大人的棒打鞭抽,毫不留情。
有一次,我偷偷爬到八仙桌上,从高高的神龛里,取来父亲密藏的茶罐,偷闻那神秘的茶香。不料,被荷锄而归的父亲发现,我一急,一包茶全倾洒在了地上。万万没想到,父亲会发那么大的火,拎起我来就是一通毒打。我被打得皮开肉绽,像是受了一道重刑。这次痛苦记忆,实在太深了。每逢不听话,大人都会拿此说事:“再倔强,就要像那次偷茶挨打一样了!”每每听及,我骨子里,会情不自禁地抖出一身冷汗来。
那茶里,究竟深藏着什么秘密呢?如此神圣不可侵犯,让父亲视为命根子?
父亲的茶,一般在清明后半个月左右,由乡里的邮递员送来。至于是打什么地方寄来的,我一直没搞清楚,问父亲,从来没得结果。他说:“那是很远很远的地方。”他会把那个写了地址的邮纸包放进灶里,当引火材料烧掉。
乡村也通邮,却是一年半载难见上邮递员的面,村里人日日固守家乡,没有人在外地,当然就没有信会寄到村上来。见着背邮包的人来,大家就知道,陈先(仙)的茶来了。陈先(仙),是村人对父亲通称。父亲是村小学的民办老师,我们那里,对老师,就称某先;还有,父亲粗通医术,自古医巫不分家,村人称占卜的先生为某仙,后来,喊乡村医生,也叫某仙。称呼父亲,到底是陈先,还是陈仙,因为音同,判断起来,就相当模糊了。
邮递员对父亲的茶,极为欣赏,在父亲签收的时候,他会极力称赞那包茶:“真是好茶啊。包得这么严实,远远的就能闻到茶的清香。”
父亲不置一言,呵呵地笑着,一笔一笔,极严肃地在邮递员的那本破本子上签自己的名字,像是在做一件极为庄重的事情。等邮递员一走,父亲就会把包打开,展览似的,让家人闻,新茶卷卷的嫩叶挤挤挨挨,滋滋地冒着浓淡相宜的清香。
之后,父亲就将新茶高搁于神龛,供这一年泡茶喝。
有时,父亲一边喝茶,一边发呆,像是藏着满肚子的心事。我不知道父亲在想什么,就问他:“爸,那茶,好不好喝?”父亲呵呵一笑,明显是在遮掩什么,说的话也不着调:“等你长大了,你也要喝一喝茶啊,茶里有真味呢。”
我不管茶里有什么味,一直对它有抵触情绪,执着地认定是不好喝的,一定是苦极了。可能是被打怕了,任父亲怎么美化,多少年来,我也没法对茶产生好感。
几番凉热几度秋,一年一包明前茶。
二十岁那年,我离开家乡,在城里打拼未来。天天忙啊忙的,父亲那神秘的明前茶,对我再没有什么吸引力了,终于,淡忘于无。
这一年春天,没有一点儿征兆,父亲溘然长逝。就在父亲入土为安的当天,那神秘的明前茶,踩着点儿来了。父亲一生嗜茶如命,我想也没想,封也没启,就把它当作陪葬品,陪父亲到永恒。
之后,我把母亲接来城里,那茶,在我的视线内,似乎永远地画上句号。
第二年,乡下的妹妹刚刚栽完秧,就来城里看望母亲了,她拎着沉沉的蛇皮袋,里面装满了从地里拔的青菜。妹妹来“送青”,都是一些自家地里栽种的山货,却是弥足珍贵。掏空蛇皮袋之后,妹妹从手提包里取出一个绿色的邮包来。
刹那间,童年的往事,闪回,让我怔忡许久。
是的,还是远方来的茶,一年一度的明前茶。
打开绿色邮包,淡淡的茶香袅袅飘散,如烟如雾,往事在这烟雾般的清香气里,渐渐清晰起来。除了茶,还有一封短信。信里这样写道:
陈先生:
您好!
我们是廖明凤女士的儿女。母亲生前嘱咐我们,每年一定要在清明前一天,净手焚香,亲自去茶园采摘明前新茶。然后制成新茶,挑最好的,给您寄去。我母亲是在十年去世的,这十年来,我们兄妹二人,一直遵守母亲的嘱咐,每年给您寄来自制的茶叶。但是,从明年起,我们就没办法给您再寄了。因为我们的茶园已悉数被毁,变成开发区了。这是最后一包廖家自制的土茶。不过,我们会一直信守母亲的诺言每年清明给您寄去一包新茶,只是以后,我们也是在茶行采买罢了。
祝
健康长寿!
钟立锋 钟立梅 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