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中期,诗人写过一个巴比伦少年,因为国王拒绝了他的关于大厦将倾的警告和停止大兴土木的吁求,终至于将自己当作一颗铆钉楔入墙壁如一柄悬剑。对于长成于五十年代的一代,他有诗描述当年理想主义的语境,说:“追求至善/渴饮豪言,/月黑/天高/走向一堵/红墙——”;一代人乐于接受意识形态的灌输:“是我们/默契:/太阳风/晓以/日谕”;个性遭到泯灭,奴隶主义盛行:“中性人/羡行割礼”;结果造就大批的牺牲品:“墓筑未毕,石工已朽”。最后诗人喟然叹道:“老去的/青年一代/缓缓/失踪/谁也/不必/察觉。”(《一代》)不用“不曾”而用“不必”,意思进了一层,增加了宿命的意味。即便如此,昌耀仍然不肯弃置早年的信仰,“镰刀加斧头”的古典图式仍然使他沉醉,虽然他能相当清醒地认识到了神圣化的荒谬,这在《毛泽东》和《一个中国诗人在俄罗斯》两诗中有集中的表现。昌耀是诗人中少有的思想者。当众多右派群起谢恩之时,他感谢人民,甚至感谢苦难本身带给个人精神的超度。但是对于这超度,他同时是警惕的:“‘了悟’或‘世事洞明’既可能是智性成熟的果实,也有可能是意志蜕变的前因,导致冷漠、惰性、无可无不可。”当“资本”重又意识到了作为“主义”的荣幸,睥睨一切,敌视众生,制造疯狂时,他质疑并发出诅咒;他不同意那种关于导师把“资本”判归西方而将“论”留给东土的论调,认为向东或者向西并非前定,唯索要发展战略的可操作性。他在《一天》中写道:“世上/需要理想,是以世上终究不绝理想主义者。/我们都是哭泣着追求唯一的完美”。一方面满怀乌托邦的幻觉,随同“堂·吉诃德军团”前进,一方面却惊惧于“头戴便帽的一代”不知去向何处,以致连自己的便帽也蓦然衰老了;一方面感悟“黑道是生命的残酷选择”,黯然神伤于宿命的笼罩,一方面又坚称“对命运始终不认可”,确信“生命本身原已定义为一种悲剧精神的奋争”。我们看到,在精神深处,诗人作着怎样不甘屈服而又艰难无比的挣扎。
如果甘做命运的奴隶,诗中将是一片单调的哀叹,正如一意做“纯真而可爱的遗老”,必将化为满纸廉价的讴歌一样。诗人介于两者之间,正如他坦承说的,“我们总是易于在一个关键时刻,充当一个有着悲剧性情节冲突发展的命运角色”;至于他个人,“从一个暧昧的社会主义分子成为半个国际主义的信徒”,同样出于命运的作弄。这时,他会从痛苦的咀嚼中唾弃了抒情,直接使用反讽手法,嘲弄命运或者自嘲。
昌耀的爱情经验竟也如他的政治生涯一样不幸,遭遇到一个从理想和谐到放逐的过程。像《慈航》(1980),《雪。土伯特女人和她的男人及三个孩子之歌》(1982)这样带有个人纪实性质的温暖的诗篇,在昌耀的集中并不多见。在这里,诗人把自然的、民族的、宗教的因素同爱与美糅合起来,博大、深厚而又柔润。《慈航》反复写道:“在善恶的角力中/爱的繁衍与生殖/比死亡的戕残更古老、/更勇武百倍。”然而,终究是死征服了爱。后期,他写下《伤情》组诗、《两只龟》、《我的怀旧是伤口》等,灵魂已完全为哀戚所占据,以致陷于虚无。
诗人一生为政治和爱情所苦,浮沉起落,怵惕无已。正是李贺的所谓“心事如波涛,中坐时时惊”。他的诗,作为唯一伴友,亦随他一起承受酷刑,由是歌哭无端,慑人心魄。他的深刻,并非来自主题,而是来自生命,或者可以说主题就是生命。一个现代流人的自我歌咏,即已是沧桑的歌咏,包含了丰富的社会内容;这正如一些经典艺术家的自画像,自会因身份、经历、人格和思想而显现于外部形态及面部表情,作为一种标识,把独特的文化内涵反映出来。
昌耀的诗歌艺术,基本上得自生存体验,如他所说:“诗之写作实如感伤在不知不觉间流出眼泪那么自然”;第一是“自然”,然后才说到专业训练,说到经营。在《91年残篇》中,他以屈原的《天问》及书法家张旭怀素的草书作品为例,强调不平之“气”于写作的重要性。他说:“悖论式的生存实际,于我永远具有现代性。”他与众多现代青年诗人不同的地方就在这里。现代性这东西,对他来说,不是凭藉进口的语言部件和技巧可以制造的,而是带有更多的本土性和自发性。由于生活的胁迫,紧张、混乱、冲突,这固有的悖反现象同时保留在他的诗中,于是有了差异、间离、驳杂、不和谐。技巧只是后续的一种修整工作,把所有这一切,从一种合适的形式固定下来罢了。
九十年代有人鼓吹“叙事性”,说成是世界潮流,以致等同于现代性。其实这也无非是一种技术决定论。昌耀的诗歌出于深切的内省,自不同于一般的描述,正如李贺不同于杜甫一样,多为密集的意象和零碎的场景,且非静态的组合,而是跳跃、回旋、狂舞。昌耀的诗是无韵的。扎米亚京把没有严格音步的诗人认作乐感发展的最高标志。要说乐感,昌耀的诗主要依靠生命的自然节奏,因此是不规则的,多变化的,如《哈拉库图》中的一段嘟哝的口语:“啊,歌人,憨墩墩的她哩为何唤作憨墩墩哩?/你回答说那是谁也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哩,/憨墩墩嘛至于憨墩墩嘛……那意思深着……/憨墩墩那意思深着……深着……深着……”在《听候召唤:赶路》中一连用十九个“啊”字与下句对应,每个“啊”字都可以读作一声鹤唳。《暖冬》写男子激情的狂想:“那年景多么年轻真是多么年轻。/他独自奔向雪野奔向情人的雪野”。用重复的短语加快速度,犹如《干戚舞》重复“干戚舞”,打击乐一般加强舞曲的节奏,都有着很好的朗读效果。诗集中的句子大抵长短不齐,短的仅一两字,多至数十字乃致粘连成篇,晚年更趋散文化,从不断行,完全仰仗文字内在的节律。他的诗,最常见的音乐处理,除了复沓,尤注重参差错落之美。他的这种句子构型,与李贺大体使用乐府、歌行体的形式十分类似,这就叫自由抒写。看《斯人》:
静极——谁的叹嘘?
密西西比河此刻风雨,在那边攀缘而走。
地球这壁,一人无语独坐。
地北天南,倏忽来去,空间跨度极大。在长短变化的诗句中,隐含了几组互相对立的因素,构成内部张力。有时,那种异常的跳跃,使人有见武林打斗中之飞镖闪动之感。
昌耀也十分注重画面美,这方面颇类艾青,但他设色纤秾,前人注意到李贺的诗“音节如北调曲子,拗峭中别具婉媚”,其实色调也如此,喜在黑白中点染红色,多为冷艳。昌耀自谓“厚重的黑色原是我所追求”,实际上,红色也是他所爱的颜色,使用时很讲究对比。他有一首诗,题目就叫《高原夏天的对比色》,其中突出的便是红色。《西乡》里有猩红呢帽、红漆、红布,把折叠成花朵的纯白手帕映衬得更苍白。《哈拉库图》是把音与色调和到一起,说是“可着劲儿吹奏一支凄绝哀婉的唢呐曲牌,音调高亢如红装女子一身寒气闪烁”,令人想到鲁迅笔下的女吊,有一种非人间的美,超然之美。
在现代诗人中,极少有昌耀这般好古的,在叙说个人经验时总爱大量夹带古人古事古物古意;且在语言运用上,有意选用古词汇,并构建古句式,使之险僻、艰奥、滞涩、陌生化。李贺其实也有这种仿古的倾向,比较一下李贺及昌耀的篇目,可以发现两人确有同嗜。近人李金发虽然在用语方面也有类似的特点,但是过于粗糙,夹生,而昌耀是纯熟的。他把历史罗织入诗,却避开“熟典”,自由控制,使得小诗也能带有史诗的品质。他写道:
潜在的痛觉常是历史的悲凉。
然而承认历史远比面对未来轻松。
理解今人远比追悼古人痛楚。
其实,昌耀并非为历史而历史,他的心在高原,在现代生活。如果说,他向往远古是为了寻求美学,毋宁说仍然出于逃避孤独的需要。在他那里,有一种无始无终的大寂寞,一种唯高原鹰隼方能感知的“高贵的感伤”。
昌耀孤兀地站在高原,想象力的高远更是无人可及。如“郊原灯火像是叛离花枝的彩蝶”,“妻子的笑容透明如蜻蜓的薄翼”,“我的须髭如箭毛,/而我的爱情却如夜色一样羞涩”,五官通感,虚实互生,喻体的差异极大而使喻象尤显奇特。许多比喻怪僻幽玄,如“无眼的眼珠悬为不腐的星辰,/过来人望见森严中脉脉含情”;“我记得西部荒漠疾风催生时的凛冽了。/而我的胡须作为不凋的草木已在车轮摇滚中进入梦乡”;“每一滴落日浑如嘶声炸裂的油脂。/每一粒尘嚣亮如时装辉煌的金拷钮”,这些比喻充满感情色泽,不仅仅状物而已。他的描述常常因奇幻的想象而显得夸张,如:“孩子说我的腿已在生锈”;“他们空空的肩胛笑容可掬”;“街车肿胀失去腿趾”等等。想象力把现实的荒诞放大到极致,《盘陀:未闻的故事》(1988)就如此,让人在危悚中感知宿命的力量:
在浩瀚而干枯的内陆,
在你们的脚踵尚未触及的远方,
贫血的母亲将婴儿栽种于贫瘠的薄土,
根叶萎黄听任物竞天择。
求生的人们就这样趴定在浩瀚而干枯的原野
像趴定在磨盘的喜蛛感应着前面未祥的威慑。
在雹霰雷殛灾变的绝域
长不高大的乔木屈曲天边
遥与侏儒村里躬耕的小矮人世代为邻。
在不仁的原野,珠泪更宜成为与人通好的古币。
在月亮照明的夜晚,老人失却痛感
掰断脚趾如数冰冻的石笋向墙外一一投掷。
在男女偷欢的原野镰刀正为妒恨收割人头。
而昨夜的处女悼惜失盗的红绡女裤。
生活总是一场败局既定的博弈?
在所有的通路为你们一同踡曲逋逃的远方
哀悯已像永世的疤痕留给隔岸怅望的后人。
是永世的觳觫。
还有《生命体验》(1986)、《燔祭》(1988)、《骷髅头串珠项链》(1989)等诗,都有不少阴暗的想象和怪异的描写:母亲听见胎儿在胎盘痛哭,图像尸解,语言溃不成军,蠕动的口型成为遗言的牢狱,神已失踪,钟声回到青铜,流水导向泉眼,黄昏上溯黎明,死亡追索生命……诗人说:“人世是困蝇面对囚镜,总是无望的夺路,总是无底的谜。”夺路而逃,最快是“超现实的骏马”,马鞭起落间已越千山万水。
昌耀是一位兼具多方面风格的极端个性化的诗人。在外国诗人中,他崇敬惠特曼,而他的诗,也确实不失英雄豪迈之气,如“漂向大海的鼓桴”、“游弋天涯的苍龙”;但是,在中国,由来就是“行路难”,他根本找不到通往惠特曼的平坦的大道和开敞的港口;连惠特曼的外向的性格和健全的心态都是美国式的,而他是被囚的,不自由的,多少是病态的。向往而不能至,使他的诗不能不同时保留了两种不同的东西;神是西洋的,形是东土的,气象是惠特曼的,图像是李贺的。他把大视野、大气派同雕虫式的苦吟结合起来,把时代精神同反时尚的勇气结合起来,在孤绝的高原开垦他的家园。
看看《河床》(1984):
我从白头的巴颜喀拉走下。
白头的雪豹默默卧在鹰的城堡,目送我走向远方。
他们说我是巨人般躺倒的河床。
他们说我是巨人般兀立的河床。
…………
我是父亲。
我爱听兀鹰长唳。他有少年的声带。他的目光有少女的媚眼。
他的翼轮双展之舞可让血流沸腾。
我称誉在我隘口的深雪潜伏达旦的那个猎人。
也同等地欣赏那头三条腿的母狼。她在长夏的每一次黄昏都
要从我的阴影跛向天边的彤云。
也永远怀念你们——消逝了的黄河象。
我在每一个瞬间都同时看到你们。
我在每一个瞬间都表现为大千众相。
而现在我仍转向你们白头的巴颜喀拉。
你们的马车已满载昆山之玉,走向归程。
你们的麦种在农妇的胝掌准时地亮了。
你们的团圞月正从我的脐蒂升起……
雄浑,奥密,狂放,高远,诡异,柔媚,深致。这是现代美学,也是古典美学。至九十年代中期,这些色彩纷纭的图像逐渐融合成晦暗,而这里暂时隐去的伤痛,也都适时地大面积地暴露出来。意象的呈现变作寓言的叙说。跳跃的乐感消失。阵发的锐痛弥漫为钝痛,且无已时。痛则不通。人生无自由无幸福可言的丧失之痛,成就了昌耀,也摧毁了昌耀。
唯有“溺水者”才能写出感人的诗篇。许许多多被称为诗人者,不过耽溺于个人的梦幻,全然不曾经受绝望和惊恐的打击;他们的所谓诗歌,也不过是梦游的呓语。溺水者不同,所承受的唯是致命的威胁,且须把外在的压力内向化为个人的挣扎。谁可以做一名“溺水者”?谁愿意做一名“溺水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