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诗建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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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感受思维中开放的木棉花

陈庆港(摄影家、荷赛金奖获得者)

乔治·奥维尔在他的文章《新词汇》中提到,我们每一个人都有一个外在的和一个内在的精神世界:前者用我们在日常生活中的普通语言进行表述,而后者则使用一种很少能表达出的思维方式(也许一个更好的描述是“关于感受的思维”),因为普通的词汇无法表达出它的复杂性。我们的目标是通过使用另外的视觉语言(这里是指绘画),挖掘出大脑的内在世界,并给予它一个确实的形态,简短地说,就是让内在思维看得见。

这段话,既可以引来启发绘画时的思维,又何尝不是诗歌对人打的一个机锋?

诗人的心里,都有一座自为王国的城堡,换而言之,诗人都是唯心主义者。如何挖掘出内在世界,并给予它一个确实的形态,传递出来?画家用油彩、用笔;诗人则用文字,来为内心精密繁复的世界构筑出确凿的形式。

心理学早已知悉,人类获得外界信息的最有效渠道是眼睛——百分之八十五左右的信息都是通过视觉获得的。佛教中“六根”、“六识”的说法,也将“眼”和“见”摆在第一位。俗语中所谓“见识”、“眼见为实”,强调的也都是这个意思。人类的第一知觉就是视觉。一首好诗,最基本的要求,就是要能提供大量可观、可视的形象,并通过形象塑造出好意象。只有通过视觉塑造出来的意象,才是最容易被读者接受和理解的意象。

东坡说王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包括古老的“诗画同源”说,都清楚地说明了诗歌与视觉之间的关系。其实东坡先生没完全说出诗与画之间的关系,不仅王维的诗歌里“诗中有画”,而是所有的好诗歌中都应“诗中有画”,都要充分调动起视觉来塑造意象。

胡续冬的这首诗《木棉花》便是例证,初看,如儿童画般浅显明艳;细读,语言细腻,转折幽微;诗中的意象、语言的层次、光泽、动态、温度、表情纷呈——画面感极强,又完全是在感受的思维操纵下的语言。

先来看看什么是内外有别的视觉语言。

关于木棉花,百科名片上的描述是这样的:

木棉花是广东的特产,是广州的市花,五片拥有强劲曲线的花瓣,包围一束绵密的黄色花蕊,收束于紧实的花托,一朵朵都有饭碗那么大,迎着阳春自树顶端向下蔓延。木棉花又称英雄花,连它的坠落也分外的豪气,从树上落下的时候,在空中仍保持原状,一路旋转而下,然后“啪”一声落到地上。树下落英纷陈,花不褪色、不萎靡,很英雄地道别尘世。

平心而论,这段话已经很“文学”,用字准确,到位,且调动着读者阅读时的情感心理。

但是,这依然是说明文中的“木棉花”(对自然规律的复述);约定俗成的“木棉花”(大众赋予它人格化的“英雄象征”),换而言之,这仍然是日常语言、日常经验中的“木棉花”。这样的语言,让你匆匆陷入到日常情境中去,意象世界一览无余。

一般来讲,意象里的视觉形象,不能太“写实主义”,而是必须在真实视觉形象基础上有所升华、有所超越,要具备一定的非现实感。如同要求绘画不能是照相一样,都出于同一艺术原理。艺术要在似与非似之间。用朱光潜的话说,就是“艺术都是情趣的意象化与意象的情趣化”。如果艺术和生活一样,那真是味如嚼蜡。某些意义上,艺术是对生活的错觉——那是一种颠覆日常生活的想象力。

以此为比照标准,来看看胡续冬内心的朵朵木棉,是怎样以文字的方式高潮迭起,错落开放的吧。一首好的诗歌,是怎样修复着我们对世界日渐倦怠的感知能力的。

“有一朵刚刚从/云霄归来,胖花瓣/紧攥着急急如律令。”云霄令人联想到蓬松的云团,联想到高处空灵的生命;而以此为背景,一朵木棉,正如天外来客般急急闯入世间,带着落入凡间的高傲,胀满着生命力地急迫开放——在《木棉》这首诗中,开篇即是警句。三句话,营造出了一个奇袭而来的意象。一个“胖”字,为“花瓣”标注出了独一无二的质感,蓬松的、丰满的、正当韶华的……

紧挨着第一朵木棉,一朵接一朵形象各异,性格鲜明的木棉就浮出文字的水平面了。

“有一朵,内藏/小火山一座,/天色一暗,即会/将来世喷出。”小火山一座,是生命力等待被引爆的象征;“有一朵/化作鲤鱼跳过了/楼宇的龙门,另一朵,/斜躺着,一任/游人拍摄,只管把/左侧的乳腺睡得/更沉着。”轻盈和高度,肉感与沉憨,文字结实而不费吹灰之力地勾画出两朵花的气质、动态、以及诗人赋予它们的人格之不同。

“还有一朵/罩着红盖头,/另有一朵牵着它、/娶了它、让它发出了/更大一朵尖叫。”“再有一朵,沧海的袈裟/裹着桑田,沿着枝头/行脚,斜刺里冲出/格外的一朵,问/树下的小朋友们饭否。”这几朵花的形象,更是充满了戏剧化的张力。特别是“再有一朵,沧海的袈裟/裹着桑田,沿着枝头/行脚”,想象力刁钻与丰沛得让人惊艳。好的诗觉意象不仅是平面的、静止的具备空间维度的“画”,而是必须再增加一个纬度——时间,是一种有动感的甚至连续的“画”。与其说是要求“诗中有画”,不如说是要“诗中有戏剧”。胡续冬的木棉花,每一朵的戏剧感都是如此强。让内在思维呈现传递性的画面感,让诗人告诉我们,他洞察到的真相迥异于我们日常经验,这迷人的偏差,或许就是诗歌最本质的魅力。

附原诗:

木棉

胡续冬

有一朵刚刚从

云霄归来,胖花瓣

紧攥着急急如律令。

有一朵,内藏

小火山一座,

天色一暗,即会

将来世喷出。有一朵

化作鲤鱼跳过了

楼宇的龙门,另一朵,

斜躺着,一任

游人拍摄,只管把

左侧的乳腺睡得

更沉着。还有一朵

罩着红盖头,

另有一朵牵着它、

娶了它、让它发出了

更大一朵尖叫。

再有一朵,沧海的袈裟

裹着桑田,沿着枝头

行脚,斜刺里冲出

格外的一朵,问

树下的小朋友们饭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