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着痛用手把左眼眼皮拔拉开一条缝,就看到表弟那张脸了。外婆的话没说错,才一天,那脸白得吓人也小了些。我还看了看外公和其它的人,大家在我的眼里都成了些怪模怪样的样子,我知道那是我视觉受到影响的缘故。
一
我们回家的时候表弟正准备第六趟去那臭哄哄的小屋子里坐那只马桶。
他看见我那副怪模样了,我以为他会笑,可他没笑。他正为自己的事苦恼不休,听得我轻描淡写的说叫马蜂蜇了,就把那些惊诧收了。
他也没心情笑话我,他得把自己的问题解决了,得把胀痛的肚子弄得舒服一点。
我看见他又闪身进了那间小屋子,紧接,那地方响起了拉稀时特有的“噗拉拉”的声音,那地方太不隔音了,当然也难免浊臭四溢。可我想表弟一定有种痛快淋漓的感觉。
我那么想,忍不住就笑了。
外公说:“为伢,你怎么了?”那地方管男孩子叫伢,现在他们把我当成康小为了叫我为伢。
大舅妈说:“你看他头肿得像只饭甑,这么肿下去是不是会伤脑子。”
我想一定是我莫明其妙的笑让他们感到某种恐慌,我得正常些。
我赶紧回到自己的屋子,把门关得严严实实的。我准备就这么在屋里呆上几天。
我想,这几天我哪也不去了,熬过这两天就好了。等脸上的肿胀消了,又是个活泼乱跳的“男孩”了。
我要是按我想的那么做就好了,可我没那么做,我这种孩子老有新鲜的念头,何况那时候我的眼睛已被肿胀弄得睁不开了,我看东西有些困难,一个人呆在黑屋子心里就漫上一种莫明其妙的恐怖,再说那时候他们老来敲门,扒在窗边问长问短的。心烦意乱不说,那时候我也不能说话了,一说话肿胀的脸就痛。
我不想让他们那样,我也不想脸上老痛疼难当。我想,不如和他们在一起省事。
表弟终于从小屋子里出来,他费力拎着那只马桶,表弟人很老实,他大概不想因为自己的事情让人家很那个。
外公说:“妹子,这种事怎么能让你做?”
大舅说:“疯三,你去!”
表哥很不情愿,那时候大舅妈正在做午饭,听得大舅那话,立马从厨房里跑了出来。
“麻雀还有一张脸呢。”大舅妈说着,把那只马桶拎了出去。
我没听明白大舅妈的话,他们怎么扯上麻雀了?
表弟一定以为大舅妈是说他,他一脸通红。
后来我才知道,大舅妈宠她儿子呢,大舅妈不是说表弟也不是说别的什么舅妈说的是大舅。她埋怨大舅不该在城里来的表弟表妹面前让表哥难堪。后来我也知道那时大舅好像从表哥的脸上看出我脸上的肿胀和他儿子有关。
我没想到表哥疯三到底挨了大舅一顿狠揍,当然这事怪不得我,我没食言,我一直将真相很好地捂着掩着,但有时候事情真像那句话说的那样,纸包不住火。大舅用一种独特方式狠揍了表哥一顿。是用一种很细的竹条抽打臀部,抽一下表哥就跳一下,可表哥不哭,表哥哭也许会少挨几下,可他不哭。
二
我们一大家子人围在厅屋里吃饭,这种老屋,都有一间很大的厅屋,不是我们现代住宅那样的厅堂。我不知这种民居是什么人什么时候设计的,古民居设计者结合了许多的东西设计出这么种房屋结构。厅是屋子的中心,也就是人的脸文章的主题,因此也集中体现出主人的身价。我想我外公的祖宗一定很有钱,村里这么多房屋就属我外公家的这幢厅堂大。
如果你到过黄山你一定看过这么种建筑,人们管它们叫徽州民居。黄山脚下的那些村落大多是这种建筑。
外公家虽然不在黄山脚下,但过去也属于古徽州。只是解放初期被划入我们所在的这个省份,因此,枫岗周边的村落都是徽州民居。我过去只是在邮票上看过这种建筑,当然,小时确实住在这些屋子里直到三岁时离开,可三岁前的记忆我早已荡然无存,等于从没见过。
我很喜欢这种体现了中国传统文化精髓的建筑,这话是一个游客说的,他是个特殊的游客,我敢肯定他是个学者。但他看上去不像,他穿了身很休闲的服装,看上去像个地道的游客,可他和别的游客不同,他不是走马观花地看这些房子,他是一点点看,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他把房子的每块砖每片瓦每根梁每根橼似乎都要看个遍。他也不住酒店,连村委会那几间客房他也不住,而是固执地住到我们家来,我很喜欢跟他说话,从他嘴里能听到很多新鲜东西,学到一些知识。哪怕是个很简单的东西,经他一说就说出许多的内容来。比如外公家的老房子。他说这里面有我们祖先的聪明才智。他还说别看一幢老房子,里面的学问多了。我说有什么学问?不就是一幢房子。他就跟我谈古代建筑学方面的事,谈艺术,谈宗教,谈风水谈八卦,谈古人的养身之道,谈环保,谈对自然能源的利用开发……在他嘴里,一处老房子简直就是本百科全书,能把什么都联系得上。
我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以至于暗地里下了决心将来一定去考建筑学专业,专门研究中国古代建筑。
那时候这个叫张亘的年青人还没有出现,那时候我只隐约感觉到外公家的客厅有一种东西让人置身其间立即不敢乱说乱动。我还注意到头顶的屋顶和脚下的天井。头顶的屋顶在客厅的上方拼成了一个矩形,从那看天,天是个长方形。像块宽银幕,老上映着一部关于云的电影。而天井则呈现现一种暗绿,那是石头上漫生的苔藓所至。要是遇有暴雨,屋顶上的雨水汇集了从这个狭小的地方往天井里倾泄的时候,那种壮观可想而知。
我本来不想吃饭的,一吃东西我的腮帮子就像针戳着一样,痛疼难当。康小为也不想吃,他担心腹泻还会继续,东西吃下去又有罪受了,其实我知道那时候他饿得不行,不像我,那些虫花生已经让我肚子里有了货色,显然那是种很好的食品,无需太多,你就有吃饱的感觉。
外婆和大舅妈坚持要我们进食,他们专门给我们两做了合适于我们的食品。为我做的是稀粥,是用糯米加了藕粉熬的。这样我只要吸吮而不必蠕动脸上的肌肉。而康小为碗里的是鸡蛋米粉。
外婆对表弟说:“妹子呀,看你泻了一天你小脸都窄了。”
我想看看表弟的脸,可眼睛睁不开,我忍着痛用手把左眼眼皮拔拉开一条缝,就看到表弟那张脸了。外婆的话没说错,才一天,那脸白得吓人也小了些。我还看了看外公和其它的人,大家在我的眼里都成了些怪模怪样的样子,我知道那是我视觉受到影响的缘故。
“为伢。”我听到大舅在跟我说话,“你说你是在树口那棵老樟树下玩叫马蜂蜇了。
要是我眼睛看得见,我就会看见表哥给我的那个暗示了,表哥在朝我使眼色,可他那是徒劳,我一点也看不见。
我点着头。
“那儿有口井,你看见那口井了吗?”大舅说。
我点着头。
“学校在排练节目,你见着你二舅了?”大舅说。
我点着头。
我的大舅要是搞刑侦肯定也是一把好手,他就这么轻描淡写的把事实给搞清楚了。大樟树下和那口古井还有学校分别是不同的三个方向。难道我一个人同时会出现在三个地方?
我听到一声闷响,那是表哥挨了一毛栗子,枫岗这一带的大人体罚孩子就是用那种独特的方式,将右手捏成拳,用食指凸出的部分狠敲脑门。
“我就知道是你疯三搞的鬼我就知道!”大舅吼了起来,突如其来的叫声让我让了一跳。
“你说!你老实地跟我说出来。”大舅朝儿子说。
金以奇把身子挺成了一截木桩,硬着脖子。可他一见大舅那双眼睛就软蔫了下来,表哥在外头再野,也怵他父亲。金以奇到底挺不住,断续地将真相说出来了。他知道大舅的脾气,不说实话会招来更多的“毛栗”。
外婆说:“算了算了,来宏。”来宏是大舅的名字,我大舅叫金来宏,二舅叫金来伟。
我得说点什么了,尽管一说话扯出一阵阵的痛,但我是男孩得有点男孩子的样样。
我说:“这不怪表哥,他拦我没拦住。我是硬要跟了他去的。”
我的声音有些异样,大概大舅看出我说话的艰难,大概也碍于外婆的那句话,反正这事算平息了。
我在心里说:“表哥,对不起了。”
我还说:“表哥,我一定想法补尝你。”
我呼啦呼啦地吸吮了几口稀粥就躲进了屋子。
我躺在床上想,这掉包游戏才拉开幕就弄出这许多的事来,以后还不知会有什么事发生,但想想,事情实在太好玩了。
这么想,我就不觉得痛了,我脑子里过电似的想着也许要发生的一些有趣的事,把时间一点点打发着。
三
我是三天以后才看见二舅的,二舅他们学校正在紧张地排演节目,为枫岗“老房子节”做准备。
现在时兴举办节日,什么“焰花节”“风筝节”“啤酒节”“服装节”还有“椰子节”“荔枝节”这节那节名目繁多,但目的只有一个,叫文化搭台经济唱戏。
举办“老房子节”这么个主意是大舅出的,大舅是村长,也算是枫岗的最高领导,即然有这么个身份,大舅就时刻不忘身上的责任。他受别地方的启发。觉得要促进枫岗旅游的发展,必须有些活动。这些活动即能吸引游客又能提高本地的知名度。当初有人提出质疑,乡里也觉得这事有点那个,但大舅理直气壮,举出国外一些小镇举办“番茄节”“石头节”这节那节的例子来,让对方理屈词穷嗔目结舌。大舅知道的实在不少,看来知识确实就是力量,这话一点也不错。
这事到底定了下来,大舅跟二舅说:“你得给我帮忙。”
二舅觉得大舅话有些多余,都是一个娘肚里生的,我当然会竭尽全力。
二舅要做的是张罗“老房子节”开幕式,开幕式上重头戏是表演节目。二舅的任务就是排练节目。
首届“老房子节”定在10月1 日举行,以后每届都是这个日子。选这个日子是经过慎重考虑的。大舅有意放在十一黄金周这种日子里举办,那是国人旅游的日子呀,又是国庆节,是很合适的一个时候。
要搞好开幕式,节目是重头戏,这就是为什么处在假日里那么的重要。村小的学生都要上阵。
二舅这些日子都在加紧给学生排练节目。他的家住在学校里,二舅妈和他们的女儿,也就是我的表妹,一个瘦瘦的脸却有一双大眼睛大额头的小女孩,看上去整天都在撇着小嘴。有个很别致的名字叫金如。我们几个表兄弟姐妹里她最小,她只有八岁,正在读小学二年级。二舅和二舅妈决心把女儿培养成一个像宋祖英一样的歌唱家,因此,他们老教她唱宋祖英的歌。二舅跟人说,宋祖英也生在长在像咱们枫岗一样的山村村里。开始说这话时没人能想得更深更多,没人把这话和表妹金如联系起来。后来表妹金如老是哼哼了辣妹子之类歌曲,村人悟出一点什么来了,见了二舅就说:“金校长,你家妹子长着副瓜子脸,长大了能像宋祖英。”说得我二舅和二舅妈心里像装进了一座花园,百花齐放,
二舅来看过我和康小为两次,但第一次我们在睡觉,那天路上太累到枫岗立马睡了,第二次是因为脸肿着,我实在不想让二舅看就装睡着了没开门,我想康小为也是那样。
这一回二舅说一定要见着康小为。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好像二舅挺着急。可二舅再着急跟康小为有什么关系?
我听到二舅和大舅在窗外说话。
二舅说:“早不扭脚晚不扭脚,偏偏这节骨眼上扭了脚。”
大舅说:“少一个妹子就少一个妹子吧。”
二舅说:“耶?!少了别人也许行,可少了三春家那妹子不行,就那个妹子高些,舞跳得好最好,她做的是领舞……要不把那节目取消算了?”
大舅说:“节目不能取消,就这么几个节目,拿掉一个都不行。你看有什么办法没有?”
二舅说:“救场如救火。”
大舅说:“我知道。”
二舅说:“我看是不是请个人顶顶。”
大舅说:“上哪找人顶?”
二舅说:“我看芸茹的那个女儿行,听说她从小练过舞蹈,还在电视台表演过。”
他们说的是我,可我知道他们现在要找的确是康小为,康小为别说舞蹈,他连基本的动作都没学过。这要是赶着鸭子上架,还不洋相百出。我有些同情表弟了,别再让表弟出洋相难堪了。
我打开门,我对大舅二舅说:“那不行!表姐她拉肚子哩。
大舅把康小为叫了来。
要是康小为不那么老实,也许什么事都没有,可他真的就像个腼腆的女孩,大舅说什么他都老实的回答。
大舅说“好些了吗?纯妹子。”
我朝表弟使眼色,我的脸已经一如从前,三天了,肿胀彻底消失,能够准确地表达某种东西了。康小为看见我的眼色,可他不明白。我不能怪他,要搁我我也会莫明其妙的。
康小为点头,他总是摇头点头。他的话本来就少,现在为了不暴露真实面目,他几乎就不说一句话了。好在他现在在别人眼里是个女孩,女孩话少是矜持文静的表现。
二舅说:“那就好那就好。”
我说:“小为他脚上星期也扭了。”
大舅说:“是吗?!”
小为一脸惑然地看看大舅又看看我。不知道是该摇头还是点头,最后在大舅二舅的逼视下,他到底还是摇了摇头。
我心急如焚,我真不愿表弟去那做什么领舞。倒不是担心穿帮暴露事情真相,我是不愿表弟难堪。我真的不愿意那么。我们互换性别角色只不过是心血来潮,只不过觉得这事挺好玩。我没想到要伤害表弟。那天他一脸地无奈往小屋子里那跑频频找那只马桶,看了让我心里很不好受,谁知道事情会是这样?
我说:“你不是说你脚扭了吗?”
大舅朝康小为招招手,“来,你过来!”
康小为走了过去。
“你跳一跳。”
康小为跳了几跳。
大舅说:“这不好好的吗?”
我不能再说下去了,再说就会引起怀疑。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康小为被二舅带走,那时,他丝毫不知道二舅带他去干什么。我得跟他们一起去,我是那么想的,我想我得去看看二舅他们的学校,我早就想去了,要不是那只马蜂让我耽误了三天时间,我已经去了很多地方。我是个闲不住的人。现在一切又正常了,我心里某种东西又不安宁起来。
我说:“我跟你们一起去。”
二舅说:“好好,欢迎欢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