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舅有些无可奈何,他摇摇头又点点头。他肯定没作什么指望,他肯定在想让这小子玩玩吧,不怕出洋相就玩去我想不出这有什么好玩的。
一
学校比我想像的要好的多,枫岗到底是古来商贾人家聚居之地,从来就有尊师重教的传统。所以学校院子挺开阔,教室也建得有模有样。甚至还有一个小礼堂,当然那礼堂和村委会共用的。但建在学校的院子里,使学校多了几分气派。
排练场就在礼堂里。
二舅把那些正在嘻哈玩耍的女孩子们拢了起来。
“你看,我给你们找来了领舞,今天我们接着排练,还有不到二十天的时间了,你们得加紧练。”二舅指着康小为跟他的那些女学生说。
现在康小为终于明白让他来干什么了,我看见汗水从他额上渗出来,在那凝成一些硕大的水珠。他不住地朝我这边看,我却躲避着他的眼睛。说实在我很难过,表弟心里一定很那个。
二舅很高兴,他跟那个年轻的女老师说:“把那套服装拿来给我外甥女试试。”
女老师很快把那衣服拿来了,是一套新疆舞的行头,鲜艳的裙子,还有一顶别致的帽子,那帽子边沿缀着许多细小的小辫。
二舅把那帽子扣在康小为的头上,他侧着头看了看,“还行!”他给那些小辫找着合适的位置。“我就不明白你们城里女孩怎么把头发弄得这么短。”
我说:“天太热,头发短凉快,也好洗头。”
二舅说:“好在这套服装有辫子,不然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弄呢。”
康小为苦着脸,那时候他的表情真有意思,我要不是心里同情他我就笑出声来了,他哭不是笑不是的表情配上那么顶帽子真是滑嵇得很。要是穿上那身裉子还真不知道会怎,表弟长这么大还从没穿过裙子。
二舅的手肯定觉得有些不对头。
“哎哎,若纯你怎么身上水渍渍的?”他说。
我说:“我说了吧,他拉了几天肚子,身体虚着哩,肯定是感冒了。”
二舅摸了摸康小为的额头,觉得我的话有些道理。我想康小为的额头不是热而是一种像山窝里小溪边草丛里的石头那么透一种阴冷的凉。他还感觉到康小为身体的抖颤。
“哎哎,若纯,你发抖?!”二舅说。
我想,康小为要挺不住了。“我说了他真的病了。”我对二舅说。
“她怎么了她怎么了?这妹子抖得厉害。”
“也没什么,”我说,“表姐只是水土不服。过些日子就好了,可她不能太累。”
二舅眉头又开始拧了起来,“这怎么好这怎么好,我看这节目真的要放弃了。”
我突然觉得该说些什么,一种什么东西热乎乎地充满了我的身体,我知道那是一种好男孩常有的东西,就是在朋友急难时挺身而出,何况他是我的表弟,何况整个事情是我给惹出来的。我就更应该这么做了。我说:“我来吧。”我想我得挺身而出,这么个新疆舞我在学校跳过,何必让二舅和表弟为难呢?
二舅说:“你是男伢,能跳这种舞。”
我说:“梅兰芳不是女人可演得更像女人。”
二舅说:“我都急死了,你还来添乱。”说完他往厕所那走去,我听说二舅有个奇怪的毛病,一急他的肠胃就蠕动不休就想上厕所。我想他肯定是去厕所了。
那会儿我拿过那套衣服悄悄走进礼堂后面的化装室。
二
我从那出来时,二舅已经从厕所回来,看着我一身的花枝招展,他没当回事,他以为我是好奇好玩。
“脱下脱下!”二舅说。
“我说了这服装是从县文化馆借来的,弄脏了我可不好跟人交待。”他说。
我没照他说的做。
我走到女老师跟前,我说:“老师,你能不能放那段录音?”
女老师看了看二舅。二舅有些无可奈何,他摇摇头又点点头。他肯定没作什么指望,他肯定在想让这小子玩玩吧,不怕出洋相就玩去我想不出这有什么好玩的。我敢肯定他是那么想的,所以他同意女老师给我放录音。
我伴着音乐跳出几个动作。
二舅愣了。
女老师也愣了。
除了康小为在场的所有的人都愣了。
我熟练地踩着节奏舞蹈着,我敢说我肯定跳得比那个女老师都要好,这个舞蹈我很早就练过,小学三年级时我还在市电视台表演过,你想我怎么能不让大家惊讶。我朝二舅那瞥了一眼,我永远记得二舅当时那种表情。那一刻,二舅脸上那团愁苦着的肌肉突然的拉直绷紧了,然后缓缓地松驰。他像屁股底下一根弹簧被掀动机关突然松开了一样从那张长凳上窜起老高。
在场的人都直直的看着我,
我说这没什么,我说我没说谎吧我真的会跳我能跳。
二舅揉了揉眼睛,他说:“为伢,你再跳一遍我看看。”
我又跳了一遍。
二舅一脸的云开日出,挤出许多灿烂笑容跳上台走到我的跟前。他没说话,我以为他会说句什么,可他没说。他伸出手在我脸上捏了一下。他大概是想证实那是不是真的,也许他觉得自己在做梦。
他终于相信这是个确凿的事实。
“哈。”二舅的大嘴咧了开来。
“哈哈!”他又哈哈地笑了两声,那声音像从地底的某个隐秘地方。
“天哪,救场如救火,这下可好了。”他说。
“耶耶?!奇怪了,一个男伢跳妹子家的舞蹈,跳得比妹子家还好比妹子家还妹子。”
我想,其实我就是女孩,而且是个一直喜欢跳舞的女孩。我真想把这些告诉大家。我当然不能说。
我说:“这没什么,碰巧我练过。”
二舅说:“你个男伢怎么会去练女孩的舞呢?”
我又犯信口开河的毛病了,我往往是事后觉得后悔,可当时我怎么也我说:“我们老师有时候就教我们跳跳女孩的舞,这没坏处。”
二舅说:“我知道了,你看人家城里的素质教育就是搞得好,这经验我们也得学习。”
我又想笑了,素质教育也不可能非得让男孩去跳女孩的舞蹈,也不可能让女孩像男孩一样戴着垒球帽大太阳下骑登山车玩车技。
不过我继而又想,为什么不可能呢?也许真那样,或许真对学生的成长有些好处,这很难说。
那么想,我就点了点头。我想,二舅是个很善于学习的人,他很快真的就会把这当成一条经验在枫岗学校里试行。那也是很好玩的事情,也许还真弄出了效果,上头说不定会请他去各村传授经验。
我脑子里又涌现许多想像的事情,我好像看到那些可能发生的事情了,这让我痛快地直想大笑一场。
我到底是出色的领舞,我一领就让那几个乡村女孩找到感觉了,女老师轻闲了下来,她除了纠正个别女生的细小动作外,再也不用一身大汗地忙乱了。
二舅很高兴,他那张嘴像撕开的香烟盒一直没合拢过,他不住地点头,有时候还不由地用脚尖随着节拍在地上踮着,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我想他可能觉得有我在,“老房子节”的开幕式上枫岗学校可要大出风头了。后来我老听大舅说,领导毕竟是领导,领导想得要远些。我想这时候他就是这样,想得很远很多。虽然只是个村小的校长,可在学校他是个的的道道的领导呀。
三
城里男伢跳新疆舞的消息一下子传遍了整个村子,许多人都拥到村东面小学校里来看新鲜。因此,下午排练时礼堂大门口多了几颗光秃秃的脑袋。我知道那是疯三他们,二舅不喜欢演出队排练时有人干扰,其实他就是不喜欢侄儿疯三,疯三学习不好,在班上不太守纪律,常常让做校长的叔叔觉得很难堪。二舅平常对疯三他们管得很严。因此他们不敢进到礼堂来,但后来来了一些上年纪的老人,他们听说金书琪家外甥会跳新疆舞跳得比妹子还妹子,老人们就陆续到礼堂里来了。
二舅拿伢们有办法,可拿村里老人没折。他们三三两两的来,都是沾亲带故的长辈,枫岗开发旅游以后,他们再也不必像从前那么,七老八十的还下地干活了,他们像城里老人一样有了清闲。人其实是闲不住的,一闲,日子变得沉闷起来,也觉得时间过得挺慢。他们总想有什么新鲜事能让大家乐一乐说说事。所以一听说小学校里男伢演妹子的戏,就都往这边来了。
二舅金来伟只有让他们进来,不让不行哪。不仅让,还得笑脸相迎好话相迎,还叫那个女老师去小卖部弄来箱矿泉水一人递上一瓶。
疯三他们就是那时混进场的,我远远看去。觉得疯三一脸的得意。我还看见康小为的那张脸,他一直没离开排练场,其实我一直想他离开,我敢肯定他这几天的额定的作业没有完成,他的时间十分珍贵。可他没有走,我知道他是担心我。他还是那么副表情,我不断地朝他打手势,示意他回去,可他没走。
老人们拥入礼堂之后,金来伟校长的威严不再起什么作用。那些女生乱了阵脚,显然她们从见过这种场面,舞蹈动作完全乱了套。
二舅说:“好了好了,今天就练到这。”
女生们听了这话,放赦一般纷纷逃下台混入人群里。
我想阻止这一切,我想跟二舅说这可不行,就是要让她们适应一下这种场面,这是心理排练,不然到真正演出时出现情况就应对不了啦。真到那一天慌了懵了那可是出大乱子大洋相。可我没说,人群里的二舅根本没功夫听我说什么,而我的声音也根本到达不了他那地方。那时候人越聚越多,连在村子里转悠着的游客有的也没这边的动静吸引,纷纷往这地方拥来。
他们说:“什么?阿迪力的徒弟来了,在钢丝绳上跳新疆舞?”
他们说:“噢噢,新疆来的马戏团?”
他们说:“呀!呀!真的吗?塔吉克斯坦共和国超级魔术师能大变活鬼?我只听过大变活人,可没见过能把活人变成鬼的。”
什么乱七八糟的,怎么能把一个事传成这样?后来我才知道是疯三他们搞的鬼,他们是些无恐天下不乱的家伙,他们悄悄地到处添油加醋地把礼堂这边的事说得玄而又玄。疯三他们也没有别的目的,纯属找乐。他们也想给校长金来伟一点难堪,疯三他们就是这么种捣蛋鬼。要不他怎么叫疯三?
没有钢丝,没有大变活鬼的魔术,只有个穿着新疆服在舞台上扭动的女孩。
“一个跳舞的女孩。”游客说。
“不是女孩是男孩。”有人说。
“噢!”游客们噢着,他们表示出惊讶。
因此,人们并没有马上离去,台上那个男孩跳着女孩跳的新疆舞蹈,跳得实在太好了。他们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我本来应该停下来的,停下来就好了,可我没有,反倒越跳越起劲,越跳越投入。我是个人来疯,人越多就越亢奋,我有些亢奋得无以自控了。你知道,有时候那种亢奋能把艺术带入最佳境界,至少有不可思议的强烈的感染力。我想我那时的舞蹈就是那样,何况这个舞蹈我曾拿过奖。
有几个游客挤过来给我拍照,还有一个年青人举了DV机录了好长一段录相。
他说:“歇歇吧,我看你有些累了。”
我确实累极了,我感觉我身上的汗像被人拧紧的湿布样从皮肤里渗出来,像些小虫在湿渍的衣服贴身地方蠕动,让人很不舒服。
我停下来,把头上那帽子摘了。
他说:“嗬!还真是个小伙子!”
我朝他笑笑,我除了笑还能做什么?这个人长得很帅气,有一张讨人喜欢的脸。
他说:“小伙子你歇歇,看你跳了一头的汗。”
我说:“这没啥。”
四
我说过的那个年青人张亘就是那天来枫岗的。也许你已经猜到了,那个我跳新疆舞时给我拍录相的年青人就是张亘。他是北京一所名牌大学的博士,对古民忧居有特殊的爱好,将其列入论文的选题之一。
那天,我外公在巷子口乘凉。我没说错,不是大树下也不是在亭子里是在老屋和老屋之间的那种巷子口。大白天的枫岗人都会在巷子口上乘凉。尽管是三伏天气,但在枫岗这种地方,白天晚上都不必用空调。白天,往两座老屋间的那条窄巷里一站,就能感觉到一种特殊的阴凉。老屋和老屋之间的巷子很细很长,而且村子就建在临溪敞风的谷地。风顺了谷地吹来,然后像些精灵一样在这些细长狭窄的巷子里窜走,给人带来许多的清凉。
外公看见一个年青人和其它的游客有些不一样,大多游客都看老房子走马观花那么看,成群结伙,进一个地方哇阿呀的乱叫。可这个人一个人走,走走就走到墙角地方来了。往墙角哇屋背人家不看的地方看,看得还十分仔细。有时还抓起墙角屋背的一把土,凑在眼睛边上数钞票似的那么瞅。
我外公后来说,“我和张同志有点缘。”我知道不是缘份的事,是因为我外公家的老房子在枫岗还比较特殊,最大却最老;是因为大舅他是村长;是因为二舅大小还算枫岗顶极的知识分子。就这些张亘对他的调研和考察都有方便地方,他当然会选定外公家。我想他早就计划好的。我外公却觉得那事有些偶然,他说张同志走过来跟我说话。外公把大地方来的男女一律称为同志,解放初期外公十七八岁,他是土改的积极分子。那年代时髦称呼是叫同志。外公几十年来一直这么称呼外面来的干部。他一直这么,他觉得这个称呼很好。
外公乘凉时常打瞌睡。这和他当时的处境有关。人舒服了总爱打瞌睡,人无所事事也爱来瞌睡,人老了上了年纪更爱起瞌睡。外公这三点都沾了,所以,他在竹椅上打瞌睡,迷迷糊糊听得有人喊他大爷。
外公睁开眼,就看见外公了。
这个对枫岗和我外公一家人都带来影响的年轻人就那么进入了外公的视线。
外公说:“后生,你叫我?”
张亘说:“这屋子是你家的?”
外公说:“那是!”
张亘说:“你要愿意,请老人家说说这老房子,我想请教您一些问题。”
外公说:“好哇好哇!”
他们就这么聊了起来。
我的外公是个很健谈的人,他读过几年私塾,后来也参加过土改工作,要不是后来外公家被人查出很久以前的一些“历史问题”,他就成公家人了,用外公的话说他也会成为“老同志”。我外公一直爱说话,我妈说我这点很像我外公。
这个叫张亘的年轻人不是普通的游客,他是京城一位专门研究中国民居的博士,利用暑假来枫岗考察徽州民居。
外公把他带进家来时我立刻就认出了他。那时候他和外公已经聊了很久,他们聊得很投机。外公说:“我带你到我家里看看,我们边喝茶边聊。”他就微笑着,拎着他那只背包进了外公家的门。
我说:“是你?!”
他说:“我和你外公成了朋友,他是我的老师哩。”
外公笑着,他的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吃午饭的时候他郑重其事地跟大舅说:“张同志就住在我们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