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下课的时候,学校门口陡然热闹起来。特区的许多情形内地是不常有的,比如校门口那长串的轿车,都是国外名牌,一辆比一辆高级。
并不是名牌车展,是家长来接孩子。
米克父亲一直做生意,也是有车一族,但米克从不叫老爸用车接。像米克这种学生,大多不让家里车接,不是他们家没车,反而这批学生家里都比一般的学生富裕,不好他们一般都进不了这所学校。可他们大多不要家里来车,他们才没那么傻哩,图个虚荣和无谓的排场省了走路的烦累但却丢掉了宝贵的自由。
我才没那么傻哩。他看着路边那些车觉得直想笑,他觉得那些爱排场的男女同学十分可笑。
每天米克都骑了那辆山地车回家,他和张子能和得南做伴,他们同路。
今天他只有独自一人回家,今天是星期三,周三校篮球队集训,张子能得南他们再不济还有个身高,他们学习不行但却能打球。
到周三米克就觉得有点那个,心里莫名地不舒服。
这也难怪,他们都是那种学生,不好不坏不高不低。可人家入了篮球队总归也能在学校露个脸,不像自己,什么都沾不上边,想好好代理一回班长弄回像样的事弄点响动,不想事情竟然会成这样。
下午放学后米克没在学校滞留,他觉得灰灰的,那种感觉不好受。
教室像只匣子,铃声响过人流就水似地往外涌,像有东西从匣子里倾泄出来。学校本来地盘就不大,成特区后呼啦一下又猛添了很多学生。学校临街,处于闹市,近几年被人蚕食去不少地盘。教室不够用,校方只好在有限的空间做文章,教学楼往高处发展,一座楼塞满了学生,你想放学时那会是个怎样的情形?就跟流水样,每回夹在人流里往街道“淌”,米克都泛起短暂的惊慌,难怪那些女生会大喊大叫那么。
米克去了车棚,他打开车锁正想离开,有一只脚踩在他的车的前轮上。
“嘿!你叫米克?”
米克点点头,米克认识那人,那是高年级的一个男生,是学校里有名的人物,不是因为学习和什么特长,而是因为粗蛮,动不动喊打喊杀,是个惹事的角儿。米克甚至知道他的名字,他名字怪怪的,叫谈协。
“你拦我的路了。”米克说。
那人说:“我这人就爱拦人家的道。”
米克说:“爱拦你拦别人的去,你别拦我,我没惹你没撩你你别拦我。”
“耶耶?!”
“我没觉这有什么好耶的。”
“你别怕。”
米克说:“笑话,我怕什么?我没惹你没撩你,你能拿我怎么样?”
谈协那么笑笑,“就是,我不想拿你怎么样,我只想跟你说个事。”
“要说你快说。”
“听说你有包中华烟?”
米克没想到他会问这个,他看了眼谈协。“是有包,有包烟又怎么了?”
“没什么,你该拿出来抽抽。”
米克说:“我不抽我不会抽。”
“你不抽你揣了那烟干什么?烟总归是弄来抽的。”
对方那脸板板的,掂不出个轻重。这家伙转什么心思?米克想。他想干什么?他要干什么?米克想。
谈协怪怪地将个冷笑挂在嘴角,他说,“哑了?你哑了,嘿嘿你不说话?你说你揣了那烟干什么?”
米克想,据说这人心狠手辣,他要耍蛮?他要在我面前弄个事。他看见那高个在他面前横着立着,模仿了港台影视里黑道打手的模样那么横着立着。米克想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米克想,把那烟掏给他一走了事。
但才一冒出这念头就被一只大手压了下去,他不知那只大手来自何方。
他想:我不给他,凭什么我非得给他?
米克没动弹,他也横了眼那么看谈协。“我不想给你!”他说。
他想谈协会给他一拳踢他一脚,他想谈协要打他踢他他不动。不动你总不能怎么了,这是校园,谈协再怎么也不敢太过份。
“有种!”谈协说。
米克说:“我不抽我也不干嘛,我自己的烟我爱揣着就揣着,招谁惹谁了?”
“有种!”
米克说:“我放在我兜里我愿意放在我兜里关你什么事?”
“有种!”
米克想,这回他总该忍不住了吧。他肯定恼羞成怒了哩,他拳头一定痒痒的想打人。米克想。米克那么想着,脸上还挂一缕淡淡的笑,他不想笑。但不知怎的竟奇怪的笑了。那时候米克心里有种怪怪的感觉,他倒想惹个什么事来,他想打人或者被人打,他就那么想的,有时候人憋闷到某种程度总有些怪怪的念头冒出来。
他没想到谈协会那样。谈协没给他一顿拳脚,谈协站在那一动不动,只从嘴里吐出两个字,然后转过身走了。
米克云里雾里,他觉得这事有点那个。
邀请
晚上,得南敲开米克家门。米克把门拉开一条缝,见是得南,米克自己从门缝里闪身出来,他没让得南进门。
米克说:“我正要找你。”
“我知道你要找我,你看我自己来了。”
“我们到楼下去谈。”
小区花园里有座亭子,他们就坐在亭子里。
米克说:“你把烟的事跟谈协说了?”
得南说:“是林堂,林堂他说能弄到中华烟,我说那有什么,人家米克那儿就有一包。”
“你多嘴。”
“我知道我多嘴,我是说漏了嘴……后来林堂就把这事跟谈协说了。”
“你看你……”
得南说:“我看见谈协找你了,我就站在墙报那边,我以为谈协要打你,我顾不上练球就跑了过来,谈协要抢你东西我会上的。他没把你怎样吧?”
米克说:“他能把我怎样?”
“那就好,烟呢?”
米克说:“我没给他,我凭什么给他?”
得南眼就大了,“他还会来找你的,你小心才是。”他说。
米克说:“我怕什么,我自己的烟搁自己兜里又没碍别人什么事,我怕什么?”
他觉得谈协来找他才好的,这日子米克总想弄些事来,他就那么想的,念头怪怪的,他想有些什么事。
谈协真来找他了。第二天,人高马大的谈协又在校园里截住米克。米克没像昨天想像的那样沉着镇定,事情有些突然,米克不知是因为意外还是什么,他确实吓了一跳,心里掠过一阵惊慌。
谈协说:“朋友!”他是那么说的,他说:“朋友!”他说这话时还咧嘴笑了笑,是那种很友好的笑。
米克很诧异,他一时不知所措,也那么笑笑。
谈协大大的巴掌拍打了米克的肩,高了嗓门说:“我那帮兄弟周日有个派对,我邀请你去,你去吗?”
米克说:“邀请我?!”
“怎么,不肯给脸?”
“我去!我当然去,你们请我我为什么不去!”米克说,他觉得这事挺好,他觉得总算有个新鲜点的事了,他为什么不去?他没多想,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谈协很高兴,他咧着嘴那么笑,“嘿嘿,够意思,嘿嘿。”说着他撒开脚快步走了。
米克刚想走,看见从三角梅浓艳的花丛后闪出得南。
得南说:“他又逼你讨烟了?”
米克说:“你看你总把人往坏处想。”
得南说:“他那种人,能有什么好心思?”
米克说:“原来这样……”
“你说原来这样,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这样想人家,人家也这样想我们,没事也想出事来,好的也想成坏的。”米克说,“我想大家也这么想我哩,我说原来这样……”
得南说:“你看你想那么多,一下就把事情想复杂了。”
“把事情搞复杂的是你。”
“你可要小心,反正你要小心,少跟那些人来往……”
“他说星期天下午他们有个什么派对,想邀我参加。”
“别理他,你千万别理他!”
“可人家是一片真心。”
得南说:“谁知道,谁知道他真心假心?别理他,跟那帮人混没好处,你别给自己惹一身腥到头来说不清。”
米克想,这话像老师说的像老爸老妈说的。他没想到会出自得南的口。他想,老师在背后肯定也这样说我们哩,他叫那些好学生也这么躲着我们。他们肯定这么说。他们常常把一句话吊在嘴上,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们就是那么说的。
米克没吭声,米克扯着书包带子,半天才嘟哝出一句:“可人家信任我,对不?他信得过我,再说我已答应人家了,说出的话泼出的水,我不能失信于他。”
“谈协算个什么!”
“耶!?你这么说?”
“我说错了吗?”
米克想跟得南争争的,但他知道争不出个结果,话出来一定很冲,难免伤和气,所以他没说,他只说那句,“可他信得过我……”
得南叹了口气,得南无奈地摇摇头转身离去。
米克呆呆地在那站了一会,他莫名的有点不知所措。
米克下意识地摸了摸上衣荷包,那盒烟还在。
孤独那东西看不到摸不着可它是根狼牙棒米克星期天下午还是如约而至。
米克去的地方叫东方洋,那儿原先是靠近码头的一片滩涂,海南建省初期那地方被划为开发区,顿时荒滩变成宝地,数年间变戏法似地盖起高楼形成气候。东方洋紧挨着金融贸易开发区的边缘,有一片别墅用地,三两年间中式西式地别墅呼拉一下就起来了,让那些当地人恍如隔世。
谈协家就在其中的一幢别墅里,那是一幢很大很漂亮的别墅。像这样的别墅这座城市近来建了很多,别墅和楼房像树一样地长出来。像树一样长着的房子又造就了很多的富翁。
谈协老爸就是个典型的暴发户。七年前老谈带了三十万贷款和离婚后判给自己的儿子匆匆来了海南,上岛后老谈用这三十万送礼请客,套来上百万贷款,然后又依样画葫芦不断滚动,就滚出上千万元的贷款和无数的关系户来。然后就有了一块地,后来土地就增值,值增得空前绝后,惊心动魄。跟你这么说吧,老谈手里那块地是每亩五万弄来的,出手却成了一亩八十万。
谈家就这么发了,发得昏天黑地。
谈协的老爸买了别墅,将别墅装修得像座皇宫,但谈协的老爸很少在家呆。老谈有大生意要做,东奔西走的不说,就是回来也不常住家里,那时候生意人都不愿住家里。为什么那样,谁也说不清。
老谈当然也牵挂儿子。他常跟儿子说:“儿子哎,你要什么爸爸给你什么,你要好好读书!”
谈协点点头,他只有点头,他谁也不怕只怕老爸。
老爸有钱,老爸给他雇了保姆、保镖还有家教。
老爸有钱,老爸专门弄了辆接送他上学的小车,还配了一个司机。
老爸有钱,家里当然高档音响画王彩电各色效果灯光一应俱全。
老爸有钱,老爸就有办法将谈协送进重点中学,老爸为学校捐了三十台电脑,谈协就堂而皇之进了这所学校。
谈协什么都有,却偏偏不会读书,对这样的学生,校方也拿不出更好的办法,只有提心吊胆地期望他别惹太大的事给学校添乱,掰着指头算日子,期望他早点送他毕业。
谈协站在别墅门口,铁栅栏圈出一个小院。院里,绿草青青。谈协穿一件紫红的真丝衬衫,他把头发弄出个怪异发式染成棕黄颜色,指头上居然还戴了一坨戒指。
米克那时候没觉有什么,他只觉得那个空间色彩分明颜色很那个。
谈协笑着,谈协伸出一只手有模有样跟米克握手,一派绅士风度,猛然间米克差点没认出他来。
“你看你来迟了。”谈协。
米克说:“刚好,你说八点半,刚好八点半。”
“你看你,说八点半就八点半?你看人家,人家早来了。”
米克进屋,一屋子的人,那些脸的些熟有些不熟,看去都是学生模样。
米克找了个角落坐下来,在一片金碧辉煌欢声笑语中米克有些不自在。米克不是没经历过这种场面,但今天偏偏有点不自在。
他想:真有钱谈协家真有钱。
他想:看来有钱也不是坏事,有钱就能被人看重,有钱能办成一些事情,做什么都不费力气。
米克不短怎的就想到兜里那东西,他摸了摸,那包烟还在。他注意到茶几上放了好几包中华牌香烟,他还发现屋里很少有人抽烟,可那些烟盒红红的很招人眼睛。
谈协走过来,谈协说:“你怎么一个人蜷在角落?”
“这样挺好!”米克笑笑。
“你看你,你第一次来我家,我不能让你受冷落,来!”谈协说着,一把将米克扯了起来,他把米克拽入人群,然后逐一向人介绍。米克敷衍着,米克没法适应这种模仿成人的交际模式。
后来他听到谈协对一个留板儿寸发式的男生说:“这就是那个米克,他敢顶我,他说:‘我的烟放在我兜里我愿意放在我兜里关你什么事?’”
那男生眼睛大睁,一副吃惊模样。
“你真这么跟谈协说话?”他跟米克说。
米克点点头。
谈协对那男生说:“在学校我看他不那么起眼,却敢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有种!”谈协说,“我觉着他有种,我谈协就是欣赏这样的角色……”
谈协有些得意,他一得意脸上那霸气就少了许多。他因为得意喝了些葡萄酒,一喝酒他好像越发得意。
“我朋友不少吧?”谈协得意地跟米克说。
米克点着头。
“一到学校我就没折了,好像我是团狗屎,谁沾了谁臭。老师开口闭口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班干部老那那么盯着你,眼光不友好不说,还监视谁谁和你搅在一起了然后打小报告。大家对你最严厉的惩罚就是那句话。我从幼儿园开始就不断听人说:别跟他玩!一直听到现在。”谈协说。
“这是最毒的一手,他们不知道,这一手真毒。”他说。
“人最怕的是孤独,他们就那么把你孤独起来,老师和同学好像商量好的一样,联手孤独你。”他说。
米克说:“谈协,你是不是喝多了些?”
“屁话!”谈协说,“这么几滴算什么?你别打断我,你让我说。”
米克说:“你说!”
“孤独那东西看不到摸不着,可它是根狼牙棒,抡到谁身上谁就体无完肤。”谈协说。
“你越被孤独你就越压抑,你就越想显示和表现自己,你又没别的办法能做到这些,你只有凶,你只有横,大声大气说话,捣蛋胡来恶作剧……那时才有人留心你,那时你才招人看上一眼,你才觉得你存在着。”谈协说。
“我说的是我,我说的是学校里的那个谈协。”他说。
后来,谈协好像意识到一点什么,说:“你看我,今天请你是来开心的,你看我说这些?不说了不说了,咱们玩。”谈协把音响拧开了。
音乐响起来,客厅立刻就形同洗缸,被一只无形的轮盘搅动,五颜六色翻腾其间。音箱里跳出来的是现在中学生里疯狂流行着的韩国HOT什么的强劲音乐,颜色和音响的漩流里那些人激动得跳起嘣迪。
米克不该喝酒的,其实他不会喝也不想喝。都怪那板儿寸男生,那男生端了一杯酒朝米克走来。
“来,喝一杯,交个朋友。”板儿寸说。
米克说:“我不会喝。”
板儿寸说:“谈协说有种的人一定不简单,你看你说不会喝?”他把谈协扯了来,“你这朋友不肯赏脸。”
谈协说:“米克,你喝一点。”
“不会喝你也喝一点,就一点,不要让人说不像个男人。”谈协说。
米克没喝一点,米克把杯里那酒喝了个干净。
“有种!”他听到板儿寸说了一句。
米克觉得喉间甜不丝丝的,他坐回到沙发上,没多久他就觉得喉间鼓啊鼓的,他打起嗝来,一个嗝连了一个嗝打。打着打着他看东西就粘糊起来,他不明白眼前的东西怎么像融化的蜡烛一样粘糊起来。后来那团东西凝固起来,凝成黑黑的一团东西。他觉得自己掉进那团融液里了。
米克醉了。
谈协只好吩咐司机送米克回家。
“啊啊!怎么了怎么了!?”米克妈脸白的像张纸。
“没啥,他喝醉了。”
“要死噢!他怎么喝酒?!”
“才一杯就一杯,鬼知道他怎么就醉了。”
米克妈说:“他一个学生娃怎么能喝酒?你看你们。”
谈家的司机说:“这事与我没干系。”
“天哎天哎!”米克妈那么叨叨着,和那司机将米克弄到床上。米克妈显得有些惶恐不安,她眼老瞅着卧室那扇门,门那边没动静,她才放下心来,她想米克他爸又睡了,不然这么大响动能不惊动他,好在他没惊动,不然知道儿子喝酒还不知气成什么样子。
她给儿子抹脸,她给儿子脱衣服,她又“呀!”了一声,她看见那包烟了。
要死噢!她想,还揣着这烟。
她随手把烟丢进鞋橱里。
米克醒来了,米克穿衣服,他一穿衣服发现衣兜里空空的。“妈,你见我那盒烟了吗?”米克醒来第一句话问的就是那盒香烟。
米克妈说:“哎呀!你还提这事,你又是烟又是酒的,你要把你爸气死呀?”
“妈你不知道。”
“你看你这么说,你说妈不知道?”
米克想跟妈说说心里想着的那些事,但他想说了也白说,妈怎么会明白?白费口舌,何必?他想。不如找个什么歪歪理由打发了省事。他想。
“人家学校演小品,烟哪酒的都是道具,人家要演个贪杯的汉奸,我不实践一回,能演个像吗?”
米克妈说:“真的!?”
米克说:“那当然是真的。”
米克妈找出那盒烟来,嘴里叨叨着。
“你们老师也是,怎么弄个这么个角色你来演?”
米克想笑,他没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