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来的地理老师很年轻。他穿了一件花格衬衣。他是那种好弄点奇思异想的人,在大众场合常常能左右逢源妙语连珠。人都说他是当作家的料,他也相信自己将来能成为作家,而且不是一般的作家,是鲁郭巴老茅(鲁迅、郭沫若、巴金、老舍、茅盾),他常把“鲁郭巴老茅”五个字挂在嘴上。“我会成为20世纪的鲁郭巴老茅。”他常跟人这么说。
所以读大学时他选了中文,而且苦熬苦挣地搏进了北京的一所著名学府,那里出过很多近当代文坛的大师级人物。他记得自己走进那所大学大门时的情形,他的脸上他挤着灿烂的笑,天空周边甚至浑身上下全是一片灿烂,他相信自己也会成为一个人物。
可四年后他的梦破碎了。这是他在给同学的信里说的:“我的梦破碎了,像一只薄胎碗从高楼掉在水泥地上。不是跌成碎片,是跌成了一股烟。我有一种庄周化蝶的感觉,可我化不了蝶,我要是能化蝶那还充满浪漫那还算值的呀。我要是能成为一股烟在这个世上消失就好了……”他在信里这么说。他被分回了海南,他们这批人大学毕业这一年也正是国家最困难的一年。改革正在深入,政府机关大量裁员进行机构改革。企业大多不太景气。他到人事部门报到,人家给他说给你分了,分到一所中学。他大眼小眼地那么瞪了人家看。
那人说:“耶耶!?你干嘛那么瞪着我看,我脸上有金子难道我脸上有金子?”
新来的地理老师说:“分我去中学?!”
“高兴吧?我知道你乐成那样搁谁谁都要乐的。”那人说。
“鬼哟!”
“你看你说鬼哟,你怎么说这话?”
“弄半天让我去教书?!”他骂了句什么,用脚狠顿了一下地板。这一回人事部门那位同志才知道这小伙不是兴奋而是愤怒。
“耶耶,你看你这人,能分个工作已经不错了,你看你还挑三拣四的,真是……”那人说。
人事部门的人说得对,正是因为那张名牌大学的文凭,才使新来的地理老师有了格外的照顾,他爸也说:“你还要怎么的,人家不说看你那张文凭吧,还看了你爸我这张老脸,不然能有个位位给你?”
新来的地理老师后来打听到真还是那么回事,就不再吭声了。他只哀怨自己生不逢时。后来他想:鲁郭巴老茅里不是也有几个做过教书先生?现在的作家中老师出身的也不少,也许当作家必须要有一场教书的经历也说不定哩。他想:我先教几年书以后瞅个机会跳槽就不相信时代埋没英雄?这么想,他就好过些了。
他没想到学校会叫他去教地理。
他跟教导处的人吵了起来。
“我是学中文的叫我去教地理你们有没搞错神经有毛病吧?”他嚷道。
人家说:“事情是校长定的有什么事你去找校长别在这叫呀叫让人听到多不好?”
他真的去找校长了。
校长坐在那张软椅里,看去像扔在那的一摊衣服。新来的地理老师敲门那会,校长正被苦恼纠缠着,他眉头皱着,皱折里满塞了那种叫忧烦的东西。
近来学校发生了许多事。
先是素质教育的推行。校长到快退休年纪了,他是个经验丰富的校长。十年前,这所学校筹建时,有关部门就看上了他,当时他在另一所学校当校长也有五年。
校长来这以后,给学校制定了很严密的规章制度。他抓得很紧,对面前一切,他的经验应对有余足够对付。所以,学校第一年统考便跃居前三,那以后就稳居第二。人家说老肖你真那个呀啧啧,他爱听这话,他说没什么没什么大家支持的结果。可是一切怎么得来的校长本人最清楚。
这些年校长绞尽脑汁千辛万苦,他科学地安排课时,把老师和学生们能用的每一分钟都用上了,把那每一分钟都用到该用的。老师和学生都为这些付出了很多的休息日和闲暇时间,他们苦不堪言,可他们用他们的辛苦换来了学校的荣誉。
不过校长从没想到有一天会有人说这一切并不完全正确,而且这话来自国家最高一级的领导。突然地上头就说要搞素质教育,说是不能以分数衡量教学。“不用分数说话那用什么?”校长私下跟老婆那么说:“衡量学校好坏,人家不都看你升学率看你什么?我想不出看什么,上头怎么个提法是一回事,社会上怎么看又是一回事。”可公开场合校长还得“立场鲜明”痛陈应试教育的弊端,说说就说到自己的学校了。这座城市过去的几年中学生里出了三个精神病两个自杀的一个杀人犯(杀的还是自己的父亲),六人中有三个出自这所学校。(当然这所学校过去也出过八个北大清华的高材生,但把自杀和杀人的一起抽出来谈,就是出了一百个哈佛的也不算什么了)。一提起这些,每一回校长都像是在台子上作深刻检查。可过去不一样,过去一上台校长风光得很讲的都是先进经验下面掌声雷动鲜花一片。
市领导找校长谈过话。说你们学校要做教改的领头人,该减负的一定要减负。其实是转着弯儿把校长批评了一顿。“当然学习成绩不能因此受到什么影响。”市长说。这就有点让校长为难了,这就有点像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那么回事了。
校长苦恼的就是这么些事。
校长想一个人静静呆会儿,他就把自己坐成了一堆衣服。安静呆会能好些,僧侣们就那样,常常用这办法消除烦忧。
可偏这时候有人敲门。
校长说:“进来!”
校长就看见那个年轻人了,他认出了那是新近分来的几个年轻大学生中的一个。
“我有事找你。”新来的地理老师说。
“那你快说。”校长说。
新来的地理老师没快说,他快不了,他得把问题在校长这解决掉,在这没法解决那就彻底没戏了。所以他把事情说得很细。
“总之,”新来的地理老师一大通话后说,“我是学中文的!”
“你看你,跟我谈你的专业,难道我不知道你学中文?学中文好嘛,我也是学中文出身,学中文的能耐就是和别的不一样,人家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学中文的不,学中文的一个顶俩。”
“可让我教地理。”
“这就对了,我不是说学中文的一个顶俩,学中文知识面广,再说你还是名牌大学毕业,这就更不在话下了。”
“可我教不了地理。”
校长站了起来,校长伸出巴掌拍了拍新来的地理老师的肩膀。“哦!这事呀。”校长笑了笑,“学校语文老师过剩,你刚来,校领导研究总不能让你这么个名牌大学的高材生做板凳队员吧。学校教学以课时计酬,以岗论职。而且教龄的长短会对将来你的职称评定有很大影响。你看你要是不在岗位上,将来什么都吃亏。”校长笑着,笑得很慈祥,让你觉得他亲切地像你父辈,说得新来的地理老师连连点头。他进这张门之前他压根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可校长却能把这事处理得很利索。
“你看你还有什么话要跟我说?”校长很那个地问。
新来的地理老师说:“没啥事了校长。”
“那就好。”校长说。
新来的地理老师临出门时又被校长叫住了。“上官老师有事外出,你给她代理几天初二(3)班的班主任吧。”
新来的地理老师说:“行!”
走出那门很久新来的地理老师还一直纳闷。怪了,这么说我还得感激他们,这么说他们还真为我想得周到体贴。他想。怪了怪了。他想。
他还是一肚子莫名怨气憋着,然后晃了晃脑袋。
他没有再去找校方。
后来,他就把那一肚子怨气泼在了那个叫米克的代理班长身上。
他跟人较上劲他想他得弄点响动出来米克回到家里,他找了把剪刀,“嘶啦”一下把那身衣服给剪出个大口子。
妈看到了,惊得两只眼球要从眼眶里跳出来。
“要死噢!好好的一件衣服你怎么弄成这样?”米克妈说。
“你不穿就不穿你放橱里,一件衣服又没招你惹你你把它糟蹋了,好几百块钱的东西哩,你以为呀?”米克妈说。
“啧啧,快弄起来,别让你爸知道了,他心情不好,知道了说不准你要挨打挨骂。”米克妈说。
米克妈赶紧把那一团乱布收拾好。
但米克父亲还是知道了,他就在屋里。米克不知道父亲就在屋里,往常他这时候还在公司里忙呢常常是半夜才回家,可今天怎么父亲就在家里。米克妈知道老米在屋里,可以为他睡得死死,没想到米克父亲早醒了,他在屋里把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米克父亲没打米克米克父亲也没骂米克,米克父亲抛出句话让米克听得云里雾里。
“你看你看,这日子还怎么过下去?”米克父亲说。
那顿午饭自然又吃得很冷场。然后是黑夜,然后就天亮了就到了周六。
米克心里一直堵得慌,觉得屋里四堵墙叫人摇摇欲坠那么叫人惶惶。他又想起新来的地理老师说的那句话。
“别想跟我玩花招,谁不睡周一上课时我一眼就能看出来。”新来的地理老师说。
鬼哟。米克想。
我偏不信。他想。
他决定出门去,他不知道自己要上哪,上哪都行。他想。走哪是哪。他想。
他想:我心里憋得慌,我得弄点什么事消解消解,人心里憋得慌就想弄点事。
他想:我不睡,我偏不睡,看你能一眼瞧出不?
像米克这个年纪的男孩容易跟人较上劲,他大概跟新来的地理老师较上劲了。他一较上劲就坐立不安,他想干些什么,他想干一场惊天动地的事。他想朝举着炸药包像董存瑞一样奋不顾身去炸碉堡,他想去枪林弹雨里冲锋像黄继光一样去堵敌人的枪眼,他想像刘胡兰一样面前敌人的铡刀狠狠地呸一声说我不怕你们然后引颈受死大义凌然或者像欧阳海一样面对惊马和迎面飞驰而来的列车处乱不惊抢救国家财产和人民生命安全哪怕精身碎骨……可米克什么也干不了,除非没来由拿起什么在街上砸一通,他又不是神经病他那么?现在是和平年代,现在偶然有人在街上偷哇抢呀,偶然地也有个火灾险情什么的。要有个那种事情也凑合,米克会毫不犹豫地冲上去,但那种事米克一回也没撞上,现在想撞着那些事的概率就更低,好像几乎没这种可能。
米克大中午的来到假日海滩,他好像没太多的地方可去,走走还是来到这片海滩。他已经有日子没来这里了,这几天他心思都放在代理班长的事上。现在他来到这里,他打算游会泳的,可到了假日海滩发现游不成泳了,到这发现这里有了变化不同往常。往常这地方大中午的很安静几乎没什么人,可今天这里到处都是人,浴场被一些彩船和漂浮物占了。到处披红挂彩,沙滩上彩船上还有漂浮物上都是小小彩旗和广告招贴。角落里挂了喇叭在放着乐曲偶尔地跳出一个女人尖细的嗓音很响很响响得耳朵生痛。
后来米克就看见那行字了,那行字很大很醒目。那儿拉了一根很大的红色条幅,上写:首届横渡琼州海峡挑战赛报名处。
横渡海峡。米克心里跳着这四个字。
挑战赛。他心里又跳着这三个字。
后来这些字像些小小精灵在他心里跳来跳去。这些字他曾在最近的报纸和电视里看到过,那时他没留意,报纸上电视里每天的广告多如牛毛,有时候冷丁你就想不起那些文字和画面说的是怎么回事,只有今天置身在假日海滩上,在这些彩色小旗和纸片间,在这热闹的人群里,米克才真切地感觉到那些字的实际内容。
他看见那个报名的小屋了,那小屋往常是个卖冷饮的小店,今天临时充当了挑战赛的报名处。那地方有很多人,一直排到沙滩上,一些人在那看热闹,一些人则排着队在报名。
念头就是那时跳进米克脑海里的,他想:我也报个名,我也参加横渡,我没机会炸碉堡没机会堵枪眼没机会面对敌人的铡刀和飞驰而来的火车什么的可我会游泳我还游得不坏,我可以去挑战海峡。他当时并没想太多,他只想弄个事,弄出点什么响动来,他觉得自己再不能这么默默无闻了,他跟新来的地理老师较上劲了。不,他好像跟好多人较上劲了,不止新来的地理老师一个人。较上劲他就得弄点响动出来。
他也挤进了报名的队伍。
“哎哎,小孩子在这挤个什么?”有人扯了他一下。
“干什么干什么?!”米克白了那人一眼。
“嘿,你看你看,你还问我干什么?这儿今天不卖冷饮了,要吃到别外卖去!”那人说。
米克说:“谁卖冷饮了?”
“耶耶?!他说他不卖冷饮,不卖冷饮你在这挤什么挤?”
“我报名!”
“咦!?口气不小嘛,你以为这是拔河跑接力赛什么的呀?这是横渡琼州海峡。”
“我知道。”
“咦咦!?你看他说知道……你一个毛孩子还真想参加挑战赛?”
“我能游,我游的不坏,不相信我游给你们看……”
“算了。你就是会飞也没用。”他指了指墙上贴着的一张纸说,“我不跟你废话了你去看看那个。”
米克走到那边,看出那是一张告示,用大字醒目地写着这次挑战赛的须知,他从那知道为什么那男人说别在这凑热闹挤什么挤的了。须知里明明白白地写着报名参加挑战赛的条件,其中年龄那一条写着参赛者必须年满18岁不得超过50岁。
米克有些心灰,他想他差远了差了五岁哩。他才13。
没指望没指望没指望了。他想。
你没机会炸碉堡没机会堵枪眼没机会面对敌人的铡刀和飞驰而来的火车什么的你也没机会参加横渡你好像什么都挨不上边你是个倒霉的家伙。他跟自己说。
海边的对话和新朋友
他准备离开时听到窗口有人大声地说着话,他就看到那背影了,他觉得那背影有些熟。后来他认出那人是那个垂钓的老头。好奇心让他挤了过去。他听到老人和工作人员的对话。
“你还是走吧老同志,再磨也没用。”工作人员说。
“我和大海打了一辈子交道,我能游,我不会比年轻人游得差。”老人说。
“可你都六十好几了,你身份证户口本上写得明明白白。”
“你看我像六十好几的人吗?”
“那没用,你看去是不像六十,老同志你身体真棒,你要是六十没出头,或许我能给你减个五年报了,可你都六十好几几的人了。”
“你就通融通融吧。”
“看你老同志说的,通融通融,这种事能通融的吗?”那人说。
“这是横渡海峡,是一种极限运动,知道什么叫极限运动吗?就是需要冒险,就是需要你用尽你身上所有的力气需要你拼命。”那人声音高了起来。
“你看今天我帮你通融了,明天你一下海出了点什么事,我吃得消?开玩笑,十年前一个棒小伙横渡这条海峡还把命丢了呢。你死了不要紧,可就把我送到牢里去了,他们会给我判个过失杀人罪,你以为呀!”那人这么说。
米克想这话真那个,这话一定会让那老头跳起来。可没有,米克看见老人没说什么一声不响地走了。米克也跟在了老人后面。米克觉得很奇怪,他好像有些身不由已。
走走他们就走到那块礁石边上。老人又纹丝不动地坐在大太阳下垂钓,米克悄没声响地站在老人身后。
“你很难过是吧,”米克说,“我知道,我也很难过,他们也不让我报名。”
老人没说话,他像座雕塑。
“他们真是的,他们真那个……是吧?”米克说。
老人还是一动不动。
“要是你能填我这个空就好了。”米克说。
老人回过头来,他一脸的疑惑。
“我是说我这少5年你那又多出5年,把你那的5年给我正好。”米克说。
“你朋友没来?”也许米克的话让老人有些感动,老人终于开了声,老人声音很轻。
“上回……我还没好好谢你。”米克说。
“没啥,那算不得救你,你没说错,你游得不错,海里淹不死你……你真的也想横渡?”老人说。
“试试,我想试试。”米克说,他没说他想弄点响动的事。
“噢噢,那可不是好试的。”老人说。
“我想在你这坐坐,我坐坐行吗?”米克说。
“你坐吧,那有什么?你要不怕那地方脏你就坐。”
“我是怕惊了你的鱼。”
“你以为我真的能钓着鱼?”
米克说:“我那么想过,第一回看见你时我们就这么想过,可是钓不着鱼那你还在这钓?”
“怪是吧?”
“是怪!”
“有时候人就这样,让人看去怪,人是个怪东西。”老人说。
“人有时做个什么事并不为个什么,就像我现在这样。”老人说。
“有句成语说的就是这么回事,你不知道,难道你不知道?”老人说。
“醉翁之意不在酒,你是说这句吧?”米克说。
“对!就是这一句。”
一老一少就在这块海潮喧嚣声簇拥着的礁石上说着话,那情形带有几分诗意。
米克觉得这很好,米克心里好过些了,因为他暂时把那些烦忧忘了,他觉得这老头很有意思而且很不一般。
“我想不出一个人干坐在这钓不着鱼老是一根竿一根线一副空钩能有什么乐趣。”米克说,“真的,那有什么乐趣?”
“人和人不一样。”
“你不会去喝喝茶唱唱戏身体好就到各地走走,身体欠佳就下下棋打打牌什么的不是蛮好?人家都那样。”
“我说了人和人不一样。”
“你看你,这句话都说了好几遍了。”
“不说别的,我看你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老人说。
米克直起了脖子,他看着老人。“那你说说你说说!”他说。
他没指望老人能说出些什么,天天在身边的父母老师同学都不了解他,这个才认识不久的老人能了解他多少?米克只是那么说说,他又有了个说话的由头,他一直都在找由头,他想跟老人多聊一会儿。
“你是个不错的孩子。”
大路话,谁都会这么说。米克想。
“你很坚强,我和你第一次打交道就觉得你坚强,你要是觉得自己行你就会拼命去干,你要想干好什么一定会下决心把它干好干出名堂,我看你就是这么个男孩。”
米克觉得肚里有些暖东西升腾起来,他眼亮了一下,他觉得眼亮了一下鼻子酸酸的,他想哭。他觉得这感觉太突然而有那么些滑稽。他没想到老人一句话能让他这么感动,其实他并不是太容易感动的人。
今天怎么了?米克想。
他想不出所以然,他不想了。“钓不着鱼总归让人看去怪怪的。”他想扯些别的,他不想让那滴泪涌出来,他觉得很难为情。他又把话题扯到钓鱼上来了。
老人说:“是怪,要我看别人我也说怪。”
“他们不知道我身世,你不知道我身世。要知道就不觉得怪了。”老人说。
老人给米克说了他的身世。
阿莫船长
“我不钓鱼,我钓另一种东西,我只想和海在一起。你看看这根线细是细,可他时时把我和海连在了一起。你看有这细细一根线把我和海连在一起我就安逸就舒坦了……这一辈子我都和海在一起。一辈子你听见没?不是一天两天是一辈子。我离不开海了……”老人说。
“你是海边长大的吗?”米克问。
“看你,当然喽,我是海边生海边长。我娘说生我那天浪声涛声格外不同。”老人说。
“后来我做了水手,十二岁就出远洋,海就是我的家……”他说。
“再后来我当了船长,人们叫我阿莫船长这一叫人们就叫了我三十多年。”他说。
米克说:“那我也叫你阿莫船长。”
“好哇好哇,那么叫我听来亲切。”阿莫船长说。
“我生了三个儿子。生一个下来我就乐呵一回,乐个三两天我又去了船上,然后出海,在海上漂。出远洋一趟好几个月,回家一看儿子们窜长了有好长一截。出那么几趟海,你就看着自己的儿子长大了。可女人却累出了病,那是不治之症。你想一个女人带三个儿子那是怎样个忙累?我女人就这么累死了。那是个好女人,她没能享到几天福。”阿莫船长喉咙翻了翻。
“老伴离我而去,大了的儿子就像鸟。翅膀硬了,翅膀也长了,他们长了能耐了,他们要飞。他们都长了一双好‘翅膀’,他们也赶上了好时候。就都扇动翅膀噗嗤噗嗤飞,飞个十万八千里还要远那么些些,飞到美国飞到澳州什么的地方去了……”
“噢噢!”
“你看你噢噢?”阿莫船长咽了口口水,“你以为他们忘恩负义?你以为他们是黄眼狗忘恩负义的人?他们不是。他们给我说,来美国吧来澳州吧。我会稀罕那些地方,我做了一辈子水手走南闯北的世界角角落落都让我走遍了我还稀罕那些地方?再说叶落归根,早年出国的现在都想回来将一把老骨头安置在自己‘家’,我老了反倒往外面跑?我不去!不去不去!”
“不去不去。”米克也吐出那四个字。
阿莫船长没理会,阿莫船长只顾了说话。“我不去,他们就大把寄钱回来。你看我一个海员,退休金也用不完要那许多钱干什么?他们不知道我缺的是什么,不知道他们不知道。他们光知道寄钱来,以为钱能把一切都抹平了。可是……?你想听我说实话?”
“噢噢!”
“你看你还噢。你当然想听实话喽,难道听废话假话无聊话不成?”阿莫船长说。
“那你听,我爱给你掏心窝儿说话,你是个好孩子乖孩子我已经好长时间没跟人这么说过话了,我高兴这么跟人说话。”他说。
“跟你说吧,我日子过得不舒坦,钱赶不走我的烦忧,没人知道我愁烦的症结所在,没人知道,只我知道。”他说。
“我是离不开海呀!我是应该在海里的,可我老了。我在咸咸的海水里泡大,后来做水手也成年累月的在大海里过活。我是属于海的。海里我有过光荣和梦想,也有过憾事。”老人说。
“我是说遗憾,那年我想横渡海峡。小时候我在海边玩,看鸟看船看云朵,看它们从海峡这头飞着漂着往海峡那头,我就想有一天我能游到海峡那边去。可我没成功,我试过三回,有一回我已经看见岸了,可一个涡流过来,将我卷出了航线。我不甘心,我用尽了自己身上所有力气,可最后还是失败了……这是彻底的失败,我永远成功不了啦。我老了,人一老就像要燃尽的灯,挣不出什么光亮了。人老了,没什么想头了,人老了其实不该去想那许多。可我不甘心,我老想,老想就想出苦恼来了,想出苦恼又找不着人说,那些苦东西就在你肚里下种,生出一些奇形怪状东西。你说怎么办?你没办法,你心里有一片海,无边无际风高浪猛的一片海,将你淹了没了。你渡不过去,你伤心你在心里流着泪……”
“噢噢!”米克听入了神,他觉得他该给阿莫船长说些什么,但不知说什么才好,所以他就噢着。
“他们说要搞这么个挑战赛,他们说要组织好汉横渡琼州海峡。我就想去参加,我知道我老了,我成不了渡海英雄,但我想参加,想在大家中间,想给横渡做些事情,添一份力量……我知道我游不过去,我只是想参与……”老人说。
“噢噢!”
“你好像只会噢,你看你……”老人摇摇头说。
“你不是嫌我叨叨个没完没了吧,人老了都爱叨叨……人老了老惹人嫌。”他说,“所以我不愿跟人说话,我不跟人来往,我和大海说话和海交往,我通过这根细细的钓线把自己和大海拴在一起。我不是钓鱼,我是在钓一种东西。有时我觉着钓到了,有时又觉得什么也没钓着。觉着有收获时人就开心得不得了,觉得什么收获也没有时就沮丧哀怨。我就这么过着日子,一会儿高兴一会儿沮丧。”
“你看,我叨叨的尽一个人说,该你了,对了,你叫什么?”阿莫船长说。
“我叫米克。”
“这名字好,这名字很特别。”阿莫船长说,“属什么的?”
“我属鱼。”
“什么?!”
“我说我属鱼。”
“十二属相中没鱼。”
“那就十三属相吧。”
“看你,哪来的十三属相?你哪一年生的吧?”
“1987年。”
“那你属兔。”
“说了我属鱼。”
“你看你,好吧,你说属什么就什么,这不要紧……米克,该你了,你说说你的事。”阿莫船长说。
米克没说,米克像被什么吸引,他往海那边望,他望得有些专注。
“你在想什么,孩子?”
“我没想什么,我想游泳,我想到海里去。”
“噢噢!”这回噢着的是阿莫船长。
“你噢?!”
“我说我陪你去,我们一起去。”
一老一少跃入海里,他们游着,他们觉得很好,他们觉得很舒坦,他们都把自己的那些烦忧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他们有着一个共同之处,那就是对大海的一种与生俱来的亲和与融洽。也恰是因为这个,他们很投缘,他们成了朋友成了忘年交。
他们游了一会,后来阿莫船长说:“我看你还是在想着什么。”
米克说:“我没想什么,我在想着你说的那事,我在想着横渡海峡的事。”
“真没想到你会老想着这事,他们不让咱游?”
米克说:“我没说我想游,我是说能游过去那多好。”其实米克没说实话,其实他内心确实有那么瞬间闪过横渡念头。他想他们不让游就不游了,这又不是谁让不让的事。
阿莫船长说“那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知道!”米克说。
周六那一天,米克几乎是在海里度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