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克走着,他拐出了小区拐到街上,那时天已经很晚了。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还要走多久。后来,他站住了。他听到身上什么地方响了一声。街上喧嚣不绝,但来自身上的那声响米克很真切地感觉到了。“咕噜”“咕噜”,声音一串翻上来。他想他是饿了,晚饭时没吃什么东西,又晃荡了这么些地方,人说饿就饿了。人一饿肚子就犯嘀咕,它才不管你哩。
街上已开始了夜市,南方城市一到夜里就热闹异常。尤其海南这地方,白天太阳如火,人都难耐骄阳的炙烤,往往夜里出门逛街游玩弄些娱乐的什么事情。所以一到夜里就很热闹。街道旁有很多食摊,人们走累了逛累了玩累了,他们就来到这些食摊上;或者压根没走没逛没玩只是坐在家里觉着该吃点什么他们也来到这些食摊上。
米克就找了那么一家食摊坐下来,他要了一碗炒粉。那个忙碌的女人很快给他端来一只碗。他觉得那张脸有些熟,他想不起那脸为什么看上去有些熟。女人的脸有些憔悴,可她笑着,笑里漾一种善良。女人双手满是油垢,她就是忙碌着那双手像陀螺一样在街旁的小桌和那间小屋间转悠着。
米克就是在那时听到那熟悉声音的。他看见那女人的背影走进小屋时那声音就跳了出来。
“妈,你歇一下。”
那句话跳进米克耳里时他愣了一下,是个女孩的声音,这声音太熟了,这声音像他们班副班长葛琴的声音。他抬头望去,小屋那只炉灶边有个模糊的身影,看去像是副班长葛琴。米克换了个位,他把自己藏在一根电线杆后面,却能从哪清楚听到看到小屋里的一切。他看见那确实是副班长葛琴,虽然那女孩戴了一副很大的口罩将大半张脸都遮了,但那声音和背影骗不了米克。何况那女人还说了声“琴耶”。
他把耳朵支着,他那么听。
“唉唉!你爸不瘫就好了。”女人说。
“妈,你扯这些你看你扯这些?”葛琴说。
“你爸就是腾出半个人来我家琴也不会这样。”女人说。
“妈,你别说了。”
米克吃一惊,他想,葛琴家怎么了?
那确是副班长葛琴。葛琴给父亲做好了饭,看着父亲把那碗饭吃了,自己又胡乱扒了两口,就赶到这来了。她要帮母亲一点忙。
每天葛琴都这样。母亲太忙了,两头摸黑地干。葛琴想,怎么的也要为母亲分担点,所以她一有时间就来到母亲的食摊帮忙。
那年纺织厂停工后,葛琴母亲成了个下岗女工。这事没给葛家带来什么影响,葛琴父母都很豁达,说这不算个事,多少人下岗了,不一样都活得好好的?就这样葛琴妈办了这么个小食摊。葛琴爸还当他的环卫工,每天清晨打扫街道给城市美容。一家人日子勉强过得下去。
但那天葛家却发生了不幸。
也是个清新的早晨,这个城市临海,绿化又很好,每个早晨都清新可人。葛琴父亲就在那种清新里扫街。
他扫着扫着,厄运就像一股风,从葛琴父亲身后呼啸而至。那时葛父只听得身后一阵轰鸣,然后腰上什么地方一阵剧痛然后飞了起来,再后来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四天后葛琴父亲醒了过来,但他却永远站不起来了。
没能找到肇事者,交警说那是飙车一族惹的事。那是一些年轻人,他们玩车,玩的是大马力摩托赛车。那车多属走私物品,上不了牌。即使有合法手续上了牌也不准白天进入市区。所以他们多半夜里玩车。夜里行人稀少更没有警察,他们可以肆无忌怛。他们很过瘾,他们把自己飙成一阵风一抹虚线。但这一天他们把一个环卫工人撞着了,他们没有停车,他们当然不会停车,他们看都没看一眼加大马力一阵风跑个无影无踪。
这一家人从此陷入一种困境。那些人把这家人抛进无边苦海里。环卫工人有一度他曾想一了百了把自己弄死算了,他想他和他的家人没法游过那片“汪洋”。但老婆和女儿身上的某种东西使他把那种念头放弃了。葛琴母亲不哭不泣,她默默忍受着一切,苦熬苦挣经营着那个小食摊。女儿葛琴也很懂事,从不在父亲面前现露忧愁。她刻苦学习,尽力照顾父亲,把能挤出的任何时间都用在母亲那个小食摊上。她戴一只大口罩,那是怕熟人朋友认出自己来,她自尊心太强了。她也不愿让人知道家里的窘境。
她没想到这一天米克会无意间踱到她妈的小食摊上来。
她和好妈在小屋子里说着话。
“琴耶。”她妈老爱那么喊她。“你脸上有东西。”
葛琴抹了一下脸,“妈,我脸上能有什么东西?”
“你爸骂你了吧?你爸瘫在床上,你想一个人成天瘫在床上脾气难免坏,你不要跟你爸计较。”
米克吃了一惊,米克没想到葛琴家这么个境况。他记得副班长每天笑笑的。
“爸没骂我。”葛琴说。
“我是说你脸色,你脸色不好。呀呀!你真的脸色不好!”葛琴妈慌急了说。
“我没事!”
“你没事你没事,你别是弄个什么病,咱家再也不能有个什么事了。”她妈说。
葛琴犹豫了一下,看到母亲那焦急面孔,还是把班上发生的事说了出来。
“就这事?!”
“就这事!”
“你看你,”葛琴母亲说,“为什么就一定该你呢?”
“可也得是个像样的人啦。”
米克脸上不好受,米克觉得心里被人扎了根刺。
“人家怎么就不像样了?”他听到那女人说。
“我没说他不像样,我只是说他不起眼,你不知道,他在我们班上那么久,好多同学好像一直不知道有这么个人。”
“你看你。”
“那能怪我?谁叫他那样。能怪我们?他就那么个不好也不坏的人,不好不坏的人自然不引人注意。”
“琴耶!”后来米克又听到那女人又喊了一声“琴耶!”米克本来准备走的,米克听了那话有些伤心他准备离开那里,可他听到那女人又喊了一声“琴耶!”他就又改主意了。他想听听他们还说些什么。
“琴耶!”女人说。“你不能那么看人,越是弱小越是不起眼你越要帮助别人。人人都有自己长处短处,人人都需要帮助,人人也应该帮助别人。你看咱家这么个样子,要不是大家授手帮咱,咱能这样?要是有人给我们更多的帮助,那该多好?人就是这样。”
“再说你怎么知道人家当不好代理班长?”女人说。
“人难说,过去有句老话,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女人说。
“你是个好孩子,你该知道怎么做。”她说。
葛琴说:“妈,我知道!”
米克看见葛琴走出那间小屋,走到路边电话亭旁,她在跟人打电话。米克听不到葛琴在说些什么,但看得出葛琴有些激动。
米克回到小区时天已经不早了,米克决定一个人在小区那片树林里坐会儿,那会儿他想干点什么,可他没什么可干。他干坐着,脑子里翻腾着一些事情,不就代理几天班长吗?不就是在几天里多做些事情?几天里老实做个好学生,就两天,那有什么,我不信就这么几天我也做不来。
他想了很久,后来他就想起那只风筝,他不知怎么竟然联想到风筝,风筝在他脑际飘啊飘的。他又像听到葛琴母亲的那些话。他一想到风筝他一想起葛琴母亲的那些话就最后把决心下了,这很奇怪,他不明白怎么一想到那些就能下定最后的决心。他曾经想到这两天不去学校,这不难办到,就说生病了,就说家里有个什么事,随便找个借口就不去学校了,甚至没有借口也成,老师校长不会管。像米克这样的学生,学校根本没当一回事情,就是让他们混日子,混过这三年初中就成了,就完成九年义务教育了,各方面都好。
不在学校他们就没办法了,不在学校他们就干瞪眼什么代理不代理见鬼去吧。米克曾经这么想过。
可眼下他又改主意了,他想到风筝和葛琴母亲的那些话最后下了决心,我得弄一场像样的事叫大家看看,一个人总得弄点像样的事出来,不然白活了。他想。
他看见月亮升起,是一轮满月,月光在小区的围墙上抹上一抹厚重的白,米克觉得时间不早了他得回去准备准备。
米克家发生的事情屋里一切如旧,桌上那些残汤剩菜还没收拾。
“咦?!”米克在心里咦了一声。
米克父母卧室里灯还亮着,里面叽喳的说话声好像没完没了。客厅里那盏灯看过去有些不死不活的样子,连墙上那面挂钟的摆动也好像不对劲,看去懒洋洋的。
米克觉得家中有些异样,他觉得一种不好的氛围像一群苍蝇一直在屋子里飞来飞去。
米家是出了事情,事情重大。
米克父亲一直做着橡胶的生意,从农场出来的种过多年橡胶的老米,对橡胶的种植得心应手,对橡胶的生意行情也略知一二,所以下海初期老米选择了橡胶。
他和橡胶有缘,那是发财以后。老米才做了三单生意,就赚了十四万,他没想到两个月内能赚这么多的钱,那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候老米可真是春风得意,老婆跟他生了个儿子,兜里有足够的票子,眼见能有一套宽畅像样的房子,好像老米曾经向往的那几样东西眨眼间就全有了。他有些得意忘形,一般的暴发户都有那种被胜利冲昏头脑的经历,别说这些大小商人了,就是毛泽东当年也有过这种“晕眩”,要不然哪有当年的大跃进?伟人都难免如此,更何况老米。那时候正是这个中国最大的经济特区“突飞猛进”的日子。大街上人人行色匆匆,三句话就能跟生意扯上关系。
他们说啊遍地都是钱!
他们说啊啊一寸光阴一寸金!
他们说啊啊啊无限商机商机无限!
那时候身边的房屋脚下的土地一草一木都能炒起来,都能翻几番赚钱,钱来得太容易了。
那时候人们满脑子想的都是生意的事,满脑子都是钱呀钱的,他们让很容易到手的白花花的钞票一点也不烫手的钞票弄得眼花缭乱晕头晕脑。那是个泡沫的年代,米克他爸和那些人在泡沫里畅游,而且是一些彩色泡沫。他们不知道那是泡沫,他们觉得很亢奋很舒畅前途无限。以至把什么都不放在眼里。
米克他妈下岗了。米克他妈那天很难过,脸黑着。
老米说:“董起玉,你怎么了?”董起玉是米克他妈的名字。
米克他妈说:“老米,厂子不景气,下月没法开工了。”
米克他爸笑了起来,“噢噢,就是说下岗了,你说下岗不就得了,你说景气不景气的,现在国营企业有几个景气的。”
“管它怎么说,我没班上了。”
“没班上没班上好了,你那个班有啥上的,一个月工资不如我招待朋友一顿茶钱。”
“可……”米克妈还想说什么,米克爸挥挥手止住了。
“我早就想叫你回家歇着,你看你何必那么辛苦?好了,这事就这么了,我还得出去和朋友谈生意。”说着老米就匆匆走了。
后来,米克妈还想找米克爸说说这事,她想说不是钱不钱的事,人总得有份活做,闲着那不成了行尸走肉了?闲着实在太无聊太空虚要闲出病来的。但米克妈每次才一张口,就被老米以忙为借口推掉了。
再后来,米克妈就习惯了过那种种无所事事的生活。
他们没想到米克父亲的生意有一天会搞砸。
其实他们早该想到的,或许他们早就想到了只是不肯承认罢了。由于国内经济调整,这地方的房地产从某一天起突然一落千丈,商界许多人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邃不及防,因此大笔的钱压在地上和那些盖好的和盖了一半被叫做烂尾楼的建筑上。钱应该不断流通才能生钱,钱压在地上就成了死钱。米克父亲就有一大笔这种死钱。虽然他依然是一家大公司的董事,但银行帐户上已经没多少资金了。想重操旧业搞他的橡胶,偏偏东南业经济危机暴发,这更给老米他们这些生意人雪上加霜,橡胶业当然首当其冲。
老米他们只有等待机会了,可机会象那幕国外著名现代派剧作里的人物戈登一样,总等总也不见来,等来的却是银行源源不断的催促还贷的通知。
老米一直撑着,老米坐吃山空。
这一天老米终于撑不住了。
老米愁得眉头打结,他狠不能从这八楼跳下去算了,他过去总对西方那些腕级的人物寻求短见的事不能理解,他想脱毛的凤凰总比鸡强吧。现在轮到自己才知道那不是鸡呀凤凰什么的事,那事复杂着哩。可老米不能太自私了,毕竟有老婆儿子,他不能甩甩手一走了事。
老米只有让眉头打结,他眉头一打结就起了一声声的叹息,不过老米不让那些叹息出声。
那些不出声的叹息却让这个家里充满一种灰灰的东西,米克感觉到家里的那种不对头的氛围就是这种东西弄出来的。
米克当然不知道家里发生的事,米克只感觉到那种压抑和父母有点诡异的神情。
他没去管那些,他向来不过问家里的事。
米克推开自己的房门,他脑子里想着的还是代理班长那回事。
米克想,有的事得准备准备。
赶着上架的鸭子也得有模有样地扑腾几下米克关上门在屋里准备自己的事情。他想明天我得早些去,班干部都很早去学校的,尤其班长。必须早早地就进那个校门,以身作则是一回事,重要的是要检查教室,有的值日生偷懒马虎,角角落落都少不了有脏东西,一块土疙瘩一团纸屑一截粉笔头什么的。都必须捡查到位收拾干净。如果是星期一,还得有个升旗仪式,班长要喊口令,把班级列队整齐在国歌声里向国旗致敬。然后是上课,班长要端坐在那,老师夹着讲义进了教室,说声:“上课!”班长就得响亮地喊:“起立!”老师说:“同学们好!”班长和大家一起喊:“老师好!”然后是上课,然后是下课。再后就是第二节课第三节课,接下来的课班长还多了一件事,那就是擦黑板,上节课老师留下的板书必须擦干净。
他把班长要做的事在脑里过了一遍,不过他觉得那一切很陌生。
他想他得坐一下再好好想想,就是那句话,三思而后行。
米克父亲母亲说完该说的话已经过了十点,米克妈想起餐桌上那些盘盏还未收拾,就手忙脚乱开始忙那摊事情,她发现一顿饭下来饭呀菜的都没动。老米和自己是因为心情不好,可是儿子呢,儿子难道也有什么心事或者是病了?
她往儿子卧室那看了一眼,好像听到有什么声音。开始她以为儿子读英语什么的,想想不对头,儿子从来没这么刻苦过。
她把耳朵贴在儿子卧室的门上,一会儿她颠颠地过去找老米。
“儿子跟谁说话哩?”
“你看你……”
“我听到儿子说话,不信你自己去听听!”
男人没听,他心思还在债务的事上,再说他根本不相信儿子会跟谁说话。
米克妈没听错,那时米克确实在说着话。
米克一个人呆坐屋里睁大眼睛看天,天上星星呆板地眨眼,云在月影里飞飘,象一些软絮,一下一下擦拭那些星子将点点星光擦得愈发明亮。米克的心事水一样的漫来。他想和人说些话,屋里没别的人,他一扭身看见镜中的自己。
我总得说些什么,他想。就那么他和自己说起话来。
“你真就不行?不就是个代理班长,几天,就几天……?”镜里的那个他说。
“不行哩,不行哩,班长那么好做的?”他说。
“都有手有脚,都不笨,你又不笨。”镜里的那个人说。
“那不是笨不笨的事,那要许多东西,那还要下功夫花力气,你以为……”他说。
“可是现在大家都眼盯着你了,你不知道?你不弄你就丢尽脸了。”镜里的那个人说。
“丢丢去!”他说。
“你真没出息,大家都那么看你,大家都那样……你就不能真弄弄象样地弄弄给大家看看?你就不能让他们吃一惊,你就不能争一口气弄出点样样让他们大跌眼镜?”
“谁!你说谁?!”他和镜中的自己较起真来,就那一瞬间米克把决心下了,他紧捏了拳头把决心下了。
“谁那么就说谁。”
“谁那样了?……我就不信!”
他说,“我以前信但我现在不信了。”他对镜中的那个自己说。
“你不信我弄一弄给你看看。”他说。
米克妈没听错,米克确实在屋里说着话。后来屋里沉寂了,后来米克睡了。
米克好象一夜间就变了,妈打开房门就吓了一跳,弄出一脸惊诧。
米克在熨烫衣服。
米克妈揉眼睛,她以为在梦里。
米克早早地就起来了,从橱里翻找出了那件衣服,那是米克妈去年给他买的,米克从没穿挝,嫌那种样式老旧正统。“哪有人还穿这个?像仪仗队的服装一样。”
米克跟他妈说,“人家现在流行韩服。”米克妈弄不懂韩服是什么,其实就是那几个韩国偶像派歌手组合,比如H.O.T,比如N.R.G什么的常穿的服装,那是韩国精明的商人精心策划的结果,现在的中国中学生里对那些日韩青春偶像派崇拜得像什么似的。处处都仿效歌手们的做派,更不要说服装了。像这类准中山装的衣服,穿出去一副严肃面孔让人发笑。
“不穿不穿打死我也不穿!”那天米克朝母亲嚷嚷。
米克妈说:“要死噢!那是好几百块钱的东西。”
“给爸穿好了。”
“胡说,人家说这是日本过来的正宗学生款,你爸什么年纪的人了。”
“那你送人,你不会拿去送人?”
“送谁?没名堂送人一件这衣服,人家一眼就看出是你儿子不要转送了做人情。”
米克妈没办法,只好权当那几百元钱打了水漂。
她没想到这一天儿子会把那套衣服翻出来,而且有板有眼地烫酝着。
米克妈“咦!?”了一声。
米克说:“妈你别问,问我也不会告诉你。”
米克妈没问,他信儿子那话。
米克想,我昨天跟你们说了,你们不信我再也不跟你们说了。
他把那套衣服穿好了,他出门时还梳了梳头发。
“才六点,你可从没这么早去学校。”
米克没吭声,米克往学校走去。
事出意外和想出的伤心
学校很安静,学校空荡荡的。这么早学校没人来,老师和学生都还没来,守大门的老头看见米克走进大门时还眨巴了一下眼睛。
米克朝老头笑了笑。“早!”
老头说:“早早……”
米克去了教室里,他把角角落落都检查了一遍。班长渐介就是这么做的,他努力回忆渐介所做的一切,然后逐一小心地把事情完成。
校园还是很安静,米克来得太早了。
他突然觉得眼皮粘粘的,像有人给眼眉那抹了米汤,他想,怪了,怎么眼皮粘粘的?
他那是困得,昨夜里没睡好,今天又起了个早,起早后又在这里费了许多力气。他太累太困,他从没从没这么过,他等等总也等不到有同学来就一歪身趴在桌上睡着了。
终于有同学来了,那两个女同学,她们走到门边就“呀!”了一声。
她们看见米克了。他们开始没认出是谁,那人趴着,穿了身新衣服。她们走近才发现是米克,她们没想到会是米克就很响地呀出了声。
“是米克?!”一个说。
“是米克!”另一个说。
米克听到叽喳的一阵鸟叫,他睁开眼。
不是鸟,是同学。鸟是在梦里,梦里那群鸟在一棵大树上上上下下的跳,成千上万的鸟数也数不清。可一睁眼,鸟变成了同学们的脸,不是在树上是在教室里。
米克揉着眼。
那些脸凑在他的身边,眼里都有惊诧。那时米克抬头望去看到的就是这些。他没想到班上的同学会看西洋景那么看他。
“看什么看,不认识了?”他说。
“嘿嘿!”他们笑着,他们笑里没恶意。
“你们选的,是你们选的。”米克说。
他们点头。
“你们说‘就你了就你了,米克是班长!’你们那么说。”米克说。
他们点头。
“你们说‘好!就这样了。’你们说‘说话要算数。’是不是你们说的,难道不是你们亲口说的?”米克说。
他们点着头,他们说“是这样是这样。”就都坐好了。
上课铃响了,老师夹着讲义出现在走廊那头。米克有些心慌,他爬高楼下深水都没这么慌过,他是个胆大的孩子,可这时有些慌。老师出现在讲台上时米克不慌了,老师说“上课!”他紧接喊了一声:“坐下!”他本来应该喊“起立”的,但一紧张就叫错了叫成了“坐下”。教室里哄地一下都笑了,情形有些乱,但很快又静了下来。那物理老师透过厚厚的眼镜镜片看了米克一眼,大家以为老师要发火,但没有,老师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说了声“同学们好!”下面同学们和往常一样很整齐的声音喊:“老师好!”
接下来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可以说是太顺利了,顺利得让米克觉得有些恍忽。一天下来,再也没出过岔子,连一点小岔子也没出。米克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他一直在注意班上的情况,他想那几个上课不安份的家伙,是重点盯防对像。
比如张子能,他最爱说话了,一张嘴好像永远闲不下来,无论上什么课,四十五分钟里他有二十分钟在讲话。老师很无奈,只好让他一个人坐。
比如肖如本,他是个好动的角,他属猴,可比猴还要那个,成语里有一个辞叫如坐针毡,那好像就是说的肖如本,肖如本无论到哪都那样。坐不住,手痒脚痒爱做小动作。老师没办法,摆一张桌子在老后老后,破罐子破甩了由了你去。
比如郝亦武,他太聪明了,功课根本不在话下,所以他上课不听老师的讲,他看书,抽屉里藏着这样那样的许多书,他总是偷偷地看。
再就是那个右梅了,也是个浑身每条筋都不安分的女孩,不过她不妨碍别人,她动作很小,比如说动动自己那头黑亮头发,比如往嘴里悄悄塞一颗巧克力什么的。
……
可今天大家好像约好了一样,都老实得像什么似的,米克就是握了放大镜来找也挑不出什么毛疵来。
初二(3)班像一架什么机器,在班主任和班长离开前被谁拧动了发条,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运转着。
邪了。米克想。
白练了,白操心了,我练了一个晚上加一个早上,我操心了一整夜我一夜都没睡好。他想。
他没想到他这个代理班长当得这么轻松,只是喊喊起立老师好什么的。这个代理班长当得太轻松了,轻松得就像喝一瓶矿泉水那么简单。
有人把原委告诉他了,是那个爱说话的张子能。下午快放学的时候张子能把“秘密”告诉了他。
后来他知道了,他知道那是副班长葛琴“串通”好的,她做了许多“工作”。他知道那是大家给他捧场,同学怕他弄砸了,同学知道像米克这样的学生敢于挑代理班长这么副担子不容易别让他难堪。虽然米克平常不怎么的,学习学习不算好,个头个头也不算高,特长嘛好像没有,和同学间的关系也不算很那个。可大家觉得该捧他的场。
米克很感动,但继而他又很伤心。
他们根本不相信我,他们不相信我能代理班长。
他们那是可怜我哩,他们那是同情弱者,他们把我当弱者所以他们那样。
米克这么想,就想出一段伤心来。
什么是句子的主干?
要是不发生那件事,也许就没什么,那就是个圆满的一天了。
但那天语文课上偏偏发生了些事。本来今天第一节是语文课当然应该由语文老师来上,可是语文老师说有什么事请了半天假,语文课就由新来的地理老师代他上了。
地理教师是新来的,他给这个班上第一堂却是语文课。其实后来大家知道,其实新来的地理老师在大学里学的就是中文。
新来的地理老师刚从一所名牌大学毕业,人很瘦,却戴了副很大的眼镜,那副眼镜占去他那窄脸的一大半,一张脸整个就像为那副眼镜设计的,看去十分滑稽。
“现在我们上新课。”新来的地理老师说。
新课上的是华罗庚的《统筹方法》,明明是大数学家的文章,却拿到语文课来讲,当然这是一篇很精练的说明文,可毕竟讲的是与数学有关联的事,新来的地理老师大概担心难讲出激情和气氛,一上来就开始提问。
“我问几个问题摸摸你们的底。”这借口不错。
没人举手,大家对新来的地理老师有点摸不透,他们没有举手。
“米克。”新来的地理老师把米克叫了起来。
米克犹豫了一下,站了起来。从前他很少在课堂上被老师提问,他有点不适应这种场面,同学们的眼睛耳朵全冲着他,他有点不适应。
米克看着新来的地理老师,觉得那镜片后面的眼睛眨啊眨的眨出一抹的神秘来。
“请说说什么是句子的主干?”新来的地理老师说。
米克想搔头,他没搔。他想到他是代理班长,不该有那么个动作。
正确答案应该是这样的:所谓句子的主干,是指把句子中的定语、状语、补语逐层压缩掉之后剩下的部分。
米克真想能圆满地回答老师的提问,他是代理班长,他该圆满回答这个问题。渐介就那样,好像没哪个老师的提问能难倒渐介。可米克回答不出来。他只知道主干是指大树连接树根和树枝的部位,是树的腰树的身子,可他不知道句子还有主干,句子又不是树,哪能有主干,难道句子有根有枝叶?过去老师肯定讲过,可自己没认真听,没认真听的结果就是脑子里一片空白,回答不出新来的地理老师的提问。
他站在那,有些窘。
如果新来的地理老师说“你坐下吧以后好好学习”就什么事也没有了,但新来的地理老师没那么做,新来的地理老师说了下面几句话就把事情惹出来了。新来的地理老师不该说那话,可他说了。
新来的地理老师嘴角动了动,那句话就挤了出来:“听说你还是代理班长?”
“也不知你们是怎么选的。”他说。
好像有一声雷,把米克打懵了。
新来的地理老师说:“坐下!”
米克没坐下,他木木地站着。
“你坐下!”
新来的地理老师说了三句他才坐了下来,他想他会软做一堆稀泥。
那节课新来的地理老师没讲新课《统筹方法》,他叨叨地把同学都训了一顿。
张子能悄悄在下面嘀咕:“弄得就像他是班主任一样。”
他不知道他没说错,新来的地理老师确实是他们的代理班主任。
“好了好了。”快下课的时候新来的地理老师说:“周六周日你们必须睡午觉,海南这地方中午不睡个午觉不行!”新来的地理老师话说得很绝教鞭在空中指指戳戳,一副盛气凌人模样。
“别想跟我玩花招,谁不睡周一上课时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同学们都愣愣地看着老师,他们觉得新来的地理老师怪怪的。
其实一点也不怪,他们要是知道了一些事情就会觉得事情一点也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