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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松树枝

松树的表现是多么的不同啊,可是事实上,所有的松柏科都源自于落叶树!不仅仅是由于颜色和叶子的不同,而是由于其结构。落叶树在形状上有着较大的差异,它们无止境地分叉,它们分叉,再分叉,直到原有的树干在迷宫一样的大树枝中消失为止。松树和它的同属植物不是这样的。这里的关键在于中心树干,它有一个占优势的分枝领导其它树枝,指引整棵树向上生长,原有类型的树枝从不会遭到背离,树枝紧靠树干几乎呈直角迅速生长,呈整齐规则的轮生体;主干从不分孽,除非某个突发事件摧残了主要树枝,那时,两个次要树枝往往会上升,把树引向前。松树没有能力生长出像落叶松那样的新芽,新的嫩枝,它没有自发的变化能力来应对新的紧急情况和新的要求。它可以说是在一个模子里。它的嫩芽,它的树枝,按正常的顺序和符合规律的模式生长。中断这个顺序,就要设法改变这个模式,而松树无力使自己适应其它的变化。维克多·雨果,在他老年的时候,把自己比喻成一棵被砍倒多次的树,但总是能重新发芽。可是松树不能再一次发芽。自然生长新芽或新枝芽是罕有或从未发生过的。铁杉属植物似乎也遵从同样的规则。我剪掉了一棵树苗的所有树枝,清除了所有的树芽,一年半后,发现它生机勃勃,但没有树叶也没有树芽,它没能打破咒语。一个树芽就会使其释放,而且会使这一趋势再一次进行下去,但它却无力去萌芽。从一棵松树枝与中心树干的接合处除掉树芽,或新生物,一两年后,这根树枝就会在下一个接合处枯死,在这里除掉树枝的轮生体,这个轮生体也会在下一个轮生体处枯死,等等。

当你砍掉一棵松树或是云杉的树梢,除去中心树干和引导的树枝,这树就不能生长了,或是长出一棵新树来取代老树,但是位于下一个位置的树枝,也就是,下一个树枝的转生体,被提升到领先的位置。目睹这个树枝升级并进入角色,真是妙不可言。一个季节我砍掉一些大约十英尺高的铁杉幼树的树顶,冬季时,我把它们绕成球形,移到了准备做树篱的地方。下一系列的树枝由三根组成,几乎是水平地生出来。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些树枝之一,显然是最有生机的那枝,开始缓慢向上生长,趋向消失的引导树枝空出来的位置。第三年的时候,它已位居在大约四十五度角的位置;到了第四年,它已超过剩下距离的一半了,那时,我再次把它剪断。五年以后,它将很可能处在一个垂直的位置。大约同样高度的白松,由于一种昆虫卵发育而成的蛆,而失去了它的中央树干,我砍掉了它。它是从一个四根树枝的轮生体中升起来的,其中一根发育起来,处于领先位置。其中有两枝在对面,比起另两枝更有生机,现在竞争的是两者谁会赢得支配权。它们都在向上升,目标是朝向那空缺的霸主位置,除非受到什么阻碍,否则这树就会分叉,有两个树枝一同引领向上。通过剪短它的中央树干,我可能会伤害其中一个竞争对手的自豪感。我的一个邻居在大约直径六英寸的地方切断了一棵黄松,使得距离地面七八英尺处只留一圈树枝。如今,是这棵树被砍掉树顶的第三个年头,这圈树枝当中的一枝,就像一个睡觉的人从他的长椅上起身,似乎很诧异地环顾四周,好像要说:喂,弟兄们,快醒醒吧!有人要当这里的首领了,会是我吗?

在我的一棵挪威云杉上,我目睹了一个想成为中央引导枝的树枝的屈尊,或者说是降级的过程。两个竞争的树枝已经引导这棵树向上生长两年了,它们似乎在进行着很公平的比赛。但是,到了第三个年头,它们当中的一枝率先冲到了主导位置,而且,在季末,高出了另一根树枝一英尺有余。下一年,它们之间的距离变得更大了,那个被击败的引领枝好像是放弃了竞争,结果,一两个季节后,它开始失去了它的垂直姿势,向着水平的位置,下降得越来越多,它愿意退回到侧枝的行列中。它的谦卑如此之伟大,甚至曾一度落到了侧枝之下。但在接近仲夏之时,它又向上抬了一点头,很快达到了侧枝的位置,就好像它完全是一个有意识、有知觉的生命一样,模拟着失败和情愿从属的角色。

有人说,常青树一年到头都能保守秘密。它们把叶子蜕落的秘密保守得多好啊!就云杉来说,我们几乎不知道它何时落叶。事实上,云杉恰恰不落叶,而是携带它们一段时间,直到它们不再生长。有一些种类的树可携带它们的叶子五六年时间。铁杉叶子的脱落很不规律;风和暴风雨能打掉它们的叶子,冬季时,树下的雪经常被树叶所覆盖。

而松树叶子的脱落是周期性的,尽管是悄悄地,并且在较新的叶子的掩盖之下。白松通常在仲夏时节就脱落了叶子,尽管我知道所有的松树到十月份才落叶。在旧爱退场前,总是已有新欢。从五月直到秋季,它携带着两个收成的叶子,去年的和今年的。爱默生曾问:“这神圣的松树是怎样给它的老叶添加无数的新叶的?”

那是严格根据事实来设定的。挨着老叶子,她增添新叶子。仅仅是新生的叶子,即最外面的叶子在生长,能保持到下一个季节,这样,松树总是使其身着绿装。当落叶季节来临时,树枝上所有排在后面的老叶子,开始变黄,粗心的观察者可能会认为这棵树受到了死亡的侵袭,可事实上不是这样的。这种衰变恰好在前一个春天开始生长的地方终止,所以眼下,这棵树郁郁葱葱,生机盎然,在它底下的落叶如同新铺设的地毯。

我想知道松树为什么会拥有这样一副古老的面孔,是某种程度上苍古的一个暗示吗?是因为我们知道它是最古老的树吗?抑或是,它的休眠、它的缄默、它的不变,让人回想起过去,与眼下转瞬即逝、无常易变的背景形成了强烈对比?它拥有着多么永恒的神情啊!当它从岩石中生长出来,似乎和岩石一样展现了古地质的风貌。它具有原始事物的那种单纯,落叶树似乎更复杂,成分更多,它们有较大的灵活性,更多的资源。松树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凭借有规律的步骤,向天空生长,成为命运之树,浓荫遍地的神秘之树。

松树是寂静之树。谁是寂静女神呢?她飘落到松树之中去寻找她的圣坛,松林中到处都是一派寂静。在一个大风天,当你从落叶林进入到松林时,你就会觉得这喧嚣的白昼竟突然间变得平静下来。而此时的脚步又是多么悄然无声啊!一个人漫步在地毯般的针叶松叶子上,就如同行走在自家的地毯一样,几乎没有什么声响。这些大厅是通向大人物的房间吗,因此所有的喧哗声都要被消除?让设计师们到这儿来吧,为地毯取得真正的图案,一种柔和的只带有一片红叶的棕黄色,一点灰色的苔藓,或是点缀着黯淡的地衣;这样一种不会使眼睛生厌或困惑的背景,也不会玷污了那热爱大地的双足。

松树对人类是多么友善啊!作为木材,它是那么容易驾驭,作为遮蔽物,它又给予人们如此的温暖与保护!它的香脂是人类的药膏,它散发的芳香使人延年益寿,多年生松树能调节气候,夏季里,如潺潺流水般凉爽;冬季里,如同身裹毛皮般温暖。

落叶树不是我们坚定的朋友,当我们遭遇逆风的袭击时,它会让我们失望的;但是松树及它的所有部落兴高采烈地直面冬天,飘落的雪花给它们披上了北极特有的服装,而事实上,盛大的狂欢舞会一直从秋季持续到春季。

这林中的古代斯堪的纳维亚人,高傲而有抱负,没有咆哮也没有噪音,它将呼啸的暴风雪过滤成一种美好的喷雾的声音。匀称的树,如锥形,似圆柱,就像预定的船桅,由一个车床加工成型,它是巨大的木材之母。集中、高耸、威严,始于洪荒世界,你有数世纪的年轮,你的衰落都要比帝国的寿命长久。

在这个问题上说点儿大话似乎并不为过。美国松,或是说白松,一直以其生长高度为两百六十英尺而闻名于世,向灯芯草一样,细长,呈锥形,既可用于制作火柴,也可用于帆船上的桅杆。在海上,在陆地,它都同样强劲有力,它愿意成为巨人的标准,也同样喜欢作小婴孩的玩具。在机械技术中,其它树种没有它这样广泛的应用,或在大自然经济中这样的乐善好施。用于留鸟越冬的隐蔽所,和春秋候鸟的客栈与旅馆,所有北方的生物都或多或少依赖于松树。在某类鸟嘴的结构上,就像交喙鸟一样,大自然造就了唯一的例外,以便它们能更好地以它的球果为食。腊嘴鸟和红雀都是这种树精心培育出来的鸟类。还有一种鸣鸟,博物学家很难在白松以外的地方发现。

那些优势种族源自于松树地带。爱默生说:

“谁靠参差不齐的松树生活,

创造了一种英雄诗体;

谁住在宫殿大厅里,

迅速衰落直至消失殆尽。”

挪威和瑞典的松树派出了维京人,从北欧森林走出了强健的野蛮人,侵入那些衰弱的南方国家。“准许居住者和松树一起,管辖棕榈树和葡萄树。”较之那些激情热切的南方文学,北方文学更带有亲切的松树味道,它们当中有些东西像一剂优良的软膏,能治愈精神的创伤。在阅读比昂松、安徒生,或俄罗斯的屠格涅夫的作品时,虽然任何一个人不可能接触到这些世界上杰出的人才,但他却在吸入那含有树脂的有治疗作用的空气,在接受树木温和的、有镇静作用的影响。

威尔逊·弗拉格在他的《新英格兰的森林与偏僻之路》中说,“白松没有传奇历史。作为一个美国树种,它既不是以诗歌形式也不是以其传奇文学而负有盛名。”或许它在旧世界的诗歌或传奇文学中默默无闻,但在新世界绝非如此。新英格兰诗人,无论怎样去异国寻求主题和修辞,却从来没有忽略松树。惠蒂尔的《我的玩伴》写的就是那卑微、单调的松树。

“瑞莫斯山上,松树暗沉沉,

它们的歌声柔和而又低沉,

在五月熏风中盛开的花

像雪一样纷纷飘落。”

洛厄尔的《致一棵松树》一诗很富盛名———

“你耸立在遥远的卡塔丁山顶,茫茫松海,呈现出浩瀚无际的紫蓝色;像苏格兰低地上方的一片云,在疾风间歇时,保持着平衡,直到庄严地倾斜倒下。”

在《心情》一诗中,他的注意力被树吸引,诗人在对缪斯的追求中说:

“我常出没于松树荫郁幽静之处,

那儿的地毯是柔软、棕色的静谧。”

但是在我们诗人当中,真正歌颂白松的是爱默生,以新英格兰诗人的萧萧落叶为背景,他展示了黑暗与追求。比起其它任何树,爱默生似乎和松树的友谊更亲近一些,松树在他的诗中一再出现。在他的《花园》一诗中,松树是主要的植物,他说,“松树钟情于雪,”又恰当地指出,“高高的铁杉,桀骜不驯。”或许从松树那里,他了解到了 “自然界喜爱数字五”,它的叶子五针为一束,而它的轮生枝也是由五个组成。他的鸣鸟是 “黄腹松林莺”,他也看到 “一群鸽子栖息在松树上”,这可是罕见的事。他甚至将一间 “松树的州议会大厦”写入了他的《波士顿赞美诗》。

但是,不仅如此,《森林乐曲》,他的长诗之一,主要描述的就是松林之声。西奥多·帕克说过,像爱默生的松树一样说话的树应该被砍倒;但是,如果这松树想找一门语言,我宁愿期待从它那里听到爱默生的方言,而非其它。当然,它也许高高在上,超越大多数其它树木的树顶。它肯定会傲视群雄的,尽管那一时刻几乎没有谁能看到。尽管它会说个不停,却不愿絮絮叨叨,或装腔作势。它是否愿意传教还是一个问题,不过,如果它愿意的话,我毫不怀疑,那将是一个芳香神奇的福音。我认为,它的句子会短,句子之间停顿时间长,它们会独立发展主题,不会有很多互相关联的地方。字里行间可能会出现间歇与分歧,或可能有些盲目,但是,我还是从中期盼着一个崇高的、令人愉快且四季常青的哲理。宣示神谕的诱惑无疑是巨大的,但是这种树要比其它树更容易忽略过去。作为最古老的树种,松树有望获得非凡的智慧和洞察力。

虽然爱默生的松树夸口说:

“我的花园是裂开的岩石,

我的肥料是雪;

流沙堆滋养着我的树干,

在烈日炎炎之下。”

但是雄伟的白松更喜爱坚固的深土。顺着河边,它长得多么枝繁叶茂!又是怎样给早期的移民指明了最好的土地!在已经耕作了七八十年的田地里,还时常能看到它残余的树桩。在宾夕法尼亚州,人们用机器把树桩拔出来,大部分用来做篱笆。它们侧卧着,丫丫叉叉的根大张在空中,构成了一道屏障,在它们前面,甚至被猎犬追的鹿都得停下来。

这种原生树木正迅速从这个国家消失。次生松树似乎是一种退化,由于它的柔软,木匠们轻蔑地称之为南瓜松树。大片的森林和各省的原始林被伐木者侵入和抢夺,结果只剩下隔离带和一些掉队的样本,像被击败的混乱不堪的残军,零散分布在这个国家的各处。我们北方河流的春洪几十年来一直推送着从旷野卷下来的浸透的松木。我记得,在阿迪朗达克林地的一棵巨松旁稍作停留时,靠近破坏者小路的一侧,它很可能携带着它的绿冠达到了一百五十英尺的高空。这样的一棵树给人留下的该是怎样的印象啊!在它的根基处,它是怎样积聚壮大,怎样筋肉贲张地仿佛要牢牢抓住大地!它是怎样抓住了岩石,或是怎样把岩石分开来保证它的坚固!几乎所有的树干,在向天空伸展时,似乎要放弃它的树枝,就像年轻时的胡闹一样,或是随着庙宇的增高,建筑工拉倒脚手架,将其架到更高处。没什么多余的,不浪费时间与能量,只坚持一个要撕裂苍天的目的。

在百年纪念展览会上,我看到源自加拿大的一段松树,直径达到八英尺,而且一直在生长,我忘记已经有多少个世纪了。但是,在加利福尼亚红杉旁边,这仅仅是树苗而已,一棵红杉的粗细就相当于几棵这样的树。

在没有松树的情况下,铁杉是一种优雅而高贵的树种。在原始森林中,它以同样方式发芽,以同样的梯状形态向上生长,达到几乎一百英尺的高度。它是穷困人的松树,比起它的贵族兄弟,它注定要身处卑微的地位。它像一个仆人,跟随着松树,继续坚守在多岩石的高地,然后,沿着小的支流峡谷往上生长,而松树则只沿着干流生长。作为一种装饰树,它很令人喜爱,不仅仅值得栽培,对于森林中的生灵,它也是极受宠爱之物。较之松树,流苏松鸡倒是更喜欢它。在冬季,它是比较好的掩体,它的芽可食用。红松鼠在它的球果中发现了种子,而种子是它们越冬储备中的一个重要部分。还有一些更稀有的鸣鸟,像黑斑森莺和蓝色黄背的鸟,我只在铁杉树上发现过。以前的鸟类学家,奥杜邦和威尔逊,也提到过一种 “铁杉鸣鸟”,但是这种鸟,原来正是黑斑森莺的幼鸟,被描述成了新物种,并因它所喜爱的树而得名。

原始森林中的所有树都是少有交际的,鲜有掺和的倾向,比起小树林或田地里的那些树,它们更任性。它们只在高地相会,在它们邻居的头上方握手,生存斗争更加激烈更加无情,在这些和其它方面,都使人联想到城市人。一棵树靠着一棵更坚固的树倒下,只是挫伤了它自己,若靠在较弱的树上,那棵树就会同它一起倒在地上。

松树和铁杉都会与桦树、枫树和橡树做朋友,那是我们秋天景色最喜人的一个特色,这些树掺杂在一起,广泛分布在半山腰上,形成色彩斑斓的挂毯,主体是持久的深绿色,光明灿烂的是橘黄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