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在青翠的绿地、林间席地而坐,当你在江河湖畔沿岸前行,四周之物是如此妙趣盎然,就如同那些可爱的鸟兽昆虫。片刻之后,当你的双眼适应了周边环境光线的明暗,往日遍寻不至的那些花卉草木,或许就在你面前展现。这让人多么的惊喜交加。一般来讲,热爱和学习大自然的人们,相对于那些喜欢周游天下、在世界上遍寻新奇和刺激的人群,前者只需要待在哈德逊河湾的家乡,季节的变换就会如同队伍一般在眼前经过,历历在目。宏伟的地球就像移动的陈列窗那样在他周围缓缓旋转。季节的变化又好似通往那些新奇国家的通道。充满着神奇与美丽的地带就在你门前依次经过,整个旅程中,我们甚至连一个夜晚都没有离开过自己家!圣皮埃尔说得好,在一个人周游世界、环行自己的领域返还后,他的内心会着实地涌现出一种大自然的神秘与力量感。
我坐在这哈德逊河畔的杜松林中,每年都想去佛罗里达、西印度群岛或者是太平洋沿岸。然而,季节在变化,我却徘徊不前,半信半疑,我若保持平静并且密切注视,这些地方或许就会呈现在我眼前。我可以固执己见,但毕竟不能一错再错。穆罕穆德的大麻烦是知道大山何时真的向他走来。有时,一只兔子、松鸡或者小鸣鸟会把树林带到我门前。河面上的一只潜鸟,就把加拿大的湖泊带到此地,海鸥和鱼鹰带来了海洋。夜间,野鹅引吭高歌声声呼唤,究竟是什么含义?拍翅而过或者从浮冰上方掠过的鹰,它难道没有带来高山的消息?
春天的一个早晨,五只天鹅排成一队飞向北方,在谷仓上空飞过,恰似开往拉布拉多的一趟列车。这比起在天鹅栖息地看到它们更加让人赏心悦目。我觉得它们是那样的轻松自在,如同一篇高雅华彩的诗文。在春天的盎然生机推送下,那轻柔的双翼,在空中展翅翱翔,翩翩起舞,洒脱自如。另一次,我看到或许是野鹅的一群飞禽向北飞行,飞得好高,在天空映照下,就像一条模糊的黑色波浪线。它们的飞行高度一定在海拔两三英里左右。我心无旁骛地观看着云彩,看它们的运动方式。这时候,飞鸟进入了我的视野,要不是这群飞鸟穿过我一直专心注视的那片区域,我根本就不会看见它们。当时已是落日时分,这群飞鸟很可能要彻夜飞行。鸟群高速飞行,每当飞行路线有一丁点左右摆动,它们就使人联想起一条虽然纤细却依稀可见的蛇,撕裂着苍天。这表明在高空有一条怎样的高速公路啊!从波斯湾到哈德逊湾是这条路的一个缓坡。
然后是典型的春季、夏季和秋季依次来临,形形色色的景致出现在你的眼前,你可千万不要错过。当一个人从他在地球上的位置进行观察时,这些景致是多么的美妙壮观。对于一个在家的人来说,自然也最让人感到如归家一般安适。那些外地人和旅行者会觉得,自然也同样是一个陌路人和匆匆过客。一个人所置身的风景会随着时间成为他自我的边疆,他把自我广泛地播种在风景上面,风景反射出他的情绪和感觉。他对地平线边缘地带很敏感:砍那些树,他就流血;糟蹋那些丘陵,他就遭受痛苦。农夫是如何把自己种在自己的土地上的啊;他将自己筑进了石墙,他的努力唤起山峦怎样的同情!这种家的感觉,这种对自然的驯化,对于观察者特别重要。这就是他用来捕鸟的粘鸟胶;这就是景色后面为他敞开的一道秘密之门。吉尔伯特·怀特的魅力,梭罗《瓦尔登湖》的魅力,就来源于此。
鸟儿在冬天来到门口,夏天时,在树上筑巢,有多么妙趣横生!我在佛罗里达或者加利福尼亚都播种了什么?我应该到哪里去收?我只是大自然的一个游客,或者是一个正式的参观者,大自然这个家族的成员全都戴着面具。不,你所在的位置正是观察大自然的地方;你今天要走的路就是你昨天走过的路。但你不会发现同样的事物:被观察者与观察者都已经改变;就如同航行中的轮船一样,无论哪一种情况,航向都已经改变了。
我或许永远不能再看到另外一个昨天了,谁都不能恰好重复他的观察,不能把人生之书从后向前翻,因为每一天都有其自身的特点。这是个典型的三月天,晴朗,干燥,寒冷,风也挺大;河水泛起了波纹,像被揉皱了一样。天空明亮,遥远的事物奇妙地显得离我们很近。这是一个充满强烈光线的日子,地平线上非同寻常的光亮和明朗,好似一道昼间的北极光向上射去,烧穿了阳光;初春的火焰四处升起冉冉的烟雾。在白天,空气被过滤净化,天空没有一丝青烟的迹象。晚上,这个三月的大风箱工作得多么奏效啊!金星就像天空中的一盏巨大的明灯。所有的星星似乎都比平常更亮了,仿佛风使得它们像燃烧的煤炭一样,发出耀眼夺目的光辉。金星恍似在风中闪烁。
每一天都会预示着下一天,如果人们读懂这大自然的预兆;今天是明天的起源。远望大气层,当遥远的物体变得异乎寻常的清晰时,就预示着一场风暴即将来临。我们站在波浪的顶峰,低谷很快随之而来。它经常发生在天空中没有云彩的时候。夜晚,当星星异常的多而且明亮时,这种情形也是一个不好的征兆。
我发现这个观察已被洪堡所证实。“看来,”他说,“当一定量的水汽透过空气均匀地弥漫时,空气的透明度就会大大增强。”他还说,阿尔卑斯山的登山者预言 “气候的变化,当空气平静时,被雪恒久覆盖的阿尔卑斯山似乎一下子显得离观察者更近了,大山的轮廓在蓝天的映衬下也越发地清晰了。”他进一步观察到,大气层状况相同时,更容易听见远距离传递的声音。
早晨,东方空中的云层呈现红色意味着将有暴风雨,又说这种现象是有风的预兆。前者宽广、深远而且狂暴;云彩就像一大堆燃烧的煤刚被耙开;后者则更柔和,含蒸汽更多,云层铺展得更宽。正好在太阳要升起的位置,在太阳升起前的几分钟,那里有时升起一个玫瑰色圆柱体,就像一道染了浓浓色彩的蒸汽,与云彩似合似分,它的底部就像太阳一样很快开始发光。紧跟着这一天肯定会出现大风。其它时候,在东方的云彩下边,全都变成粉色或者玫瑰色的羊毛状;这种转变几乎延伸和充盈到整个天空;甚至西边天际也略微泛红。这种预兆总是被解释为好天气。
暴风雨来临之际很少有明显或者异常的预兆,现实中的气象,真正的气象神明没有自夸并且口出狂言;可是那些冒充神明的家伙却会到处散布令人惊恐的预兆。我回想起三月的第五天,那天的景象会使古代观察家满脑子充满可怕的预感。在十点钟,太阳被四个不同寻常的幻日所陪伴,一道明亮的日晕包围着他,一个更大圆环的一部分靠在日晕上面,形成一顶灿烂而沉重的王冠,在靠近圆环的底部,有大量灼热的彩虹色的蒸汽。在两边,像那个大圆环的一部分,是两个闪着光辉的圆弧。总的来说,这是我所看到的最奇特不祥的催生风暴的太阳。猫头鹰在晦气十足地啸叫着,乌鸦也在阴沉地啼鸣。在暴风雨来临之前,冰雹和雨水持续了几个小时,但是相对于之前的天兆和奇观,简直就普通得可以忽略不计了。
在何种程度上,鸟兽能预知天气,这还难以确定。当看到燕子高飞,这是一种好兆头;只有在最祥和的天气里,昆虫才会冒险待在食物之上;当风暴逼近时,蜜蜂仍然会继续离开蜂巢。我听说在得克萨斯,最可靠的一个气象预兆是蚂蚁提供的,蚂蚁们把卵从地下巢穴里运出来,暴露在阳光下进行孵化。当人们再一次看到它们匆匆搬运这些卵的时候,虽然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但你还是要推迟散步或驱车外出,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维吉尔的一段文字无疑就想体现类似的观察,可是,他作品的译者们没有一个能准确译出他的意思:
“往往还有蚂蚁筑出窄道,把她的卵从隐藏处搬运出来。”这是老约翰·马丁的直译。
“还有蚂蚁,不停地沿着同样笔直的路,带着她隐藏的卵旅行。”这是最新的有韵译作之一。而德莱顿则是这样翻译的:
“细心的蚂蚁放弃了她们的小巢,
沿着窄径拖曳她的蚁卵。”
这个描述更接近事实。当暴风雨即将来临时,维吉尔也描述过他的燕子低空掠过湖面,同样符合以上的观察。
至于天气,一天的决定性时刻是在日出日落之时。晴朗的日落总是一个好的兆头。在晴朗的一天即将结束时,太阳显得晦暗,就预示有暴风雨。这也确实具有其真实性,有句谚语说如果七点之前下雨,天在十一点之前就会晴,十有八九会得到这样的证明。如果雨雪要持续下去,最好是在上午八九点钟开始下。大暴风雨通常在这个时刻开始。在所有情况下,天气都在十一点之前明确下来。如果你要去野餐,或者要去旅行,早晨时还确定不了天气如何,就等到十点半吧,那时就会知道余下来的这一天会是什么样的状况。除了在雷暴季节,中午和下午的云彩通常都是悠闲而懒散地飘过,毫无害处。但是,比任何明显迹象更可依赖的是一个花很多时间在户外的人对天气状况的敏感。他很难讲出他是怎么知道老天要下雨的,他触及了这个真相,就像一个印第安人用箭头做记号不是通过计算而是通过一种肯定的直觉。就像你从一个人脸上的表情看出他的意图,你也可以看出天气的表情。
不过,观察天气,就如同诊断疾病,特异质是十分重要的。干旱期缺少预兆,是因为这种倾向,这种特异质,是那么强烈地倾向于晴朗的天气;而相反的预兆在雨季也显示不足,是因为自然界陷入了另一种常规。
观察田野里的百合花。约翰·卢布克爵士说,蒲公英开花后会降低自己,贴近地面,以使它的种子成熟,然后,再上升。的确,蒲公英开花后会降低自己,在某种程度上,离开群栖隐退,在隐居中沉思。
但是,在它再一次使自己立起来时,茎重新开始生长,每天都在长,保持在青草上方,直到果实成熟,于是,这些银色的绒毛小球就被带到了高出金色花环很多的地方。原因很明显,植物依赖风来散播它的种子。这些小船每一个都向微风张开了帆,它们在青草和杂草的上方起航,这是很必要的。如果茎不能持续生长并超过与之竞争的植物,果实就会被卡住或是被挡住。这在杂草中是一个奇特的具有预见性的例子。
我希望我能清楚地读懂悬铃木。为什么大自然如此煞费苦心地使这些球果未受损伤地悬挂在树上,直到春天?她如此牢固地扣住了她的什么秘密?这些球果不会脱落。风既不会将它们拧下来,晴天、雨天亦不会催促或延迟它们。在秋天和冬天,将支撑着球果的茎或者梗分成十多股细线,比那些大麻还要结实。搓紧后,它们就变成了小绳,我发觉用手很难将它们弄断。如果搓长点,印第安人肯定会用它们做成弓弦,以及他所需要的一切其它的弦。任何人都能用其中的一根绳子将自己悬吊起来 (在南美洲,洪保德见过印第安人能用刺棒棕榈树叶柄制作出非常好的绳索)。大自然已决定了这些球果继续留存。为了使该树的种子得以发芽,让它们在冬季保持干燥很可能是必要的,并在温暖潮湿的季节确已来临之后落入到土壤中。在五月,正值叶子和新的球果萌生之时,一经触到温暖、潮湿的南风,这些球果的外皮就会突然炸碎,事实上,就像引爆的微型炸弹一样,四面八方散播它们的种子。它们同时产生花粉状精细的粉尘,人们会猜测,这种粉尘对新球果的授粉起着某种作用,植物学没有教给人们其它的解释。不管怎样,它是我知道的唯一一种在新种子出现之前不会抛开旧种子的落叶树。这很简单,为什么密西西比朴树或荷花整个冬天都保存着它们的核果?是为了那些鸟儿可以飞过来,帮它们播撒种子。浆果就像带有糖衣的小碎石,鸟被逼紧才会吃它们,但是在晚秋和冬天里,那些知更鸟、雪松鸟和蓝知更鸟会很乐意吞食它们,并顺理成章地用它们的翅膀去四处散播种子。杜松子和又苦又甜的水果情况亦是如此。
在某些其它情况下,那里的水果往往要在树上悬挂一整个冬天,省沽油树和皂荚树就是这样,很可能是因为地面的冰霜和持久的潮湿会腐蚀或杀死胚芽。山毛榉、栗子和橡树果,则似乎很适合地面的湿度和覆盖的叶子,虽然过高的温度和湿度经常引起橡树过早地发芽。我发觉橡树底下的地面在十一月份满是坚果,被紫菜苔牢牢地固定在土壤中。但随之而来的冬季,这样不合时宜的生长,普遍都被证明会给它们带来灾难。
人们一定总是反复询问自然界,是否他会得到实情,他要是不能用高超的技术来设定他的问题,他就得不到真相。大多数人是不可靠的观察者,因为他们只提出引导性问题,或含糊不清的问题。
大自然的运行中,或许没有什么东西让我们可以恰当地应用“智能”这一术语的,尽管有许多事情乍看上去仿佛如此。把一棵树或者某种植物放在一个不寻常的位置,它会以不寻常的举止来证明它能应付这个局势。它会显示原始资源。它似乎明智地要克服各种困难。在我宿营的弗洛湖边,一棵幼小的铁杉在延伸到湖里许多英尺的腐烂圆木末端上立足了。这棵幼树高八九英尺,它将根插进圆木中,并在外面四周紧紧地缠绕着圆木,显然它立刻发现了圆木下面是水而不是土壤,一定要在别处找到支撑物,而且要快。于是,它生出一条大根,比所有树根都要大很多,伸向圆木顶端的湖岸。在我看见这棵树时,这条根已有六七英尺长,跨越了把树和陆地分隔开来的一多半距离。
这是一种智慧吗?如果湖岸位于其它方向,毫无疑问,这条根会朝另一面生长。我知道一种矗立在陡峭山边的黄松。为使它的位置更稳固,它抛出一条大根,与其主干成直角,直接伸进它上面的山体表面,起着支柱或拉索的作用。这肯定是树木所能做得最好的事情了。泥土被冲走了,所以将树保留下来的那条根超出土壤表面两英尺。
这两种情况都是很容易解释的,对于树来说,不能归于任何选择的权力,或者聪明选择的行为。就局部没于水下的圆木上的小铁杉树来说,那些根很可能同样地向各种方向伸展,一旦这些根接触到水,就会停止生长,水能抑制它们。但是在陆地一边,在圆木顶端的根碰不到任何同样的障碍物,就会不断生长,朝着湖岸方向延伸。这种情况不是适者生存的一个事例,而是处境对其有利,适者生存是就其位置而论的。
山边的松树亦是如此。它向各种方向长根,但只有在上面的能得以存活并成熟。那些较低位置的根最终会枯萎死亡,其它的降低下来取代了它们的位置。这样,地球上的整个生命,就像我们所看到的那样,是大自然到处盲目摸索和发芽的结果,有一些冒险失败了,其它一些成功了,环境提供阻力也提供刺激,落在贫瘠之处的种子和落在沃土上的种子是一样的。自然界没有歧视,只有不停的各种可能方向的实验,因此我们可以按照我们自己的意识来表达它。唯一无法说明的是那种固有的实验冲动,那原始的推动力,那生命的法则。
善于观察大自然的人,他的目光恒久而坚定地专注于要点,就如同一个看拼图的人,不会受到迷惑。猫能抓老鼠,不仅仅是因为猫密切地监视老鼠,而且因为猫全副武装且出击神速。所以观察者最终抓住了事实,不仅因为他有耐心,而且还有敏锐的洞察力和迅速的推理。许多精明的老农将银河看做一种风向标,它在夜晚的指向会告诉你第二天的风向。所以,每次新月都或是旱月或是涝月,如果牛角火药桶挂在它的低端,就是旱;反之,就是涝。我们忘记了一个事实,作为规律,大陆的一个地方旱了,那另一个地方,就会有雨,反之亦然。当屠夫在秋天屠宰了他的那些猪,要是猪肉非常坚硬结实,他就会预知会有一个严峻的冬季;如果猪肉又嫩又软,那结果就会相反;这里,再一次忽略了一个事实,即,食物的种类和秋季的温度会致使猪肉坚硬或是松软。所以,对于一百个其它的天兆,都是草率和片面观察的结果。
有一个季节,十二月的最后一天是非常温暖的。蜜蜂从蜂巢涌出来,空气中或是地面上没有霜冻。漫步林中,当我驻足在铁杉阴凉处时,听见地面湿树叶下发出一种声音,距我有几英尺远,那种声音提示我,是青蛙发出来的。于是,我穷追不舍,终于确定了发出声音的准确位置。掀起那层厚厚的树叶,露出了一只蹲坐的林蛙,这是春季沼泽地里首次出现的一只林蛙,隐藏在腐土表面的一个小洞中。在别的地方,我称之为 “咯咯叫蛙”。当它蹲坐时,它后背的顶端与地表面是平行的。那就是它冬眠的地方;就在这里,它准备过冬,仅用缠结在一起的湿树叶遮挡零度气候。于是,我马上确定它预示着一个温暖的气候,和其它事物一起,也预示了河面上不会结冰。那些其他人,甚至十二月三十一日那天没听过蛙鸣的人,也开始这样预言了。我认为,这只林蛙肯定知道原因;这就是大自然的智慧之所在。如果严冬靠近了,它还能往地下藏得更深一些。所以我不感到焦虑,对佛罗里达的渴望之情也没受到干扰。但是接踵而来的是怎样的一个冬季呀,一八八五年冬季,差不多有两英尺厚的冰覆盖着哈德逊河,三月的气候竟然和一月一样寒冷。这种天气使我想起了我的那个铁杉树下的林蛙,而且很想知道它现在怎么样了。所以,三月下旬的一天,雪融化了,使人感觉到了春天的气息。我在散步时掉转方向,想去研究研究它。那些缠结在一起的树叶仍然冻得很坚硬,但我还是成功地将它们揭起来,林蛙露出来了。瞧!它就跟秋季冬眠时的状态一样,安然无恙。地面和它的四周仍然冻得像石头一样,显然,它有自己的方式来抵抗冰冻。我碰它的时候,它眨眨眼睛,垂下了头,但没有要离开它蜗居的打算。几天后,所有地面几乎全都泛出冰霜,我经过那条路,发现那只林蛙已经从它藏身的地方出来了,正栖息在干树叶堆中。它还没怎么跳动,但它身上的颜色变浅了。又是几天温暖过后,它的伙伴们,无疑也有它自己,开始在沼泽地中发出阵阵欢呼雀跃之声。
这个插曲使我深信,对于将至的气候,那些林蛙知道的并不比我们多,它们没有像假定的那样退却到地面深处过冬。我过去常常认为麝鼠能够很早预知寒冬,而且也是这样写的,但我现在确信它们不能。这一点,它们知道的和我一样少。有时候在冰霜最初来临时,它们似乎变得惊恐不安并且去建造住所,但通常它们好像建造得或迟或早,或高或低,全凭兴之所至。
在自然的大部分运作中,至少有一个未知量;要找到这个未知因素的准确值并非如此简单。羊毛,动物的毛皮,家禽的羽毛,玉米的外皮,为什么它们在有的季节会比其它季节长得更浓密呢;其中未知量的值是多少?它象征着严冬的来临吗?只有连续几年的观察才能确认这一点。要弄清楚鸟类、动物以及昆虫生活中的诸多事实,需要多少耐心的观察呀!吉尔伯特·怀特终其一生都致力于确定,燕子是否以蛰伏状态在池塘或沼泽地的泥中越冬,他到死都不知道事实不是这样的。蜜蜂是通过刺破葡萄和其它水果的皮来汲取果汁吗?全国许多专业人士最有耐心的观察都还未弄清楚这一点。就我个人来说,我确信事实不是这样的。蜜蜂不是像黄蜂和土蜂那样粗犷的掠夺者,她具有女性一样的娇柔和羞怯。我知道蜜蜂很喜欢洋槐花,这种树在花开最茂盛时像蜂房一样嗡嗡作响,但我不知道在这件事上,土蜂一直以来都是冲锋在前的工兵和矿工。直到有一天,我自己置身于洋槐树叶之中,看见土蜂凶猛地咬破花茎并汲取花蜜,一只蜜蜂紧随其后不失时机地寻找着这个破口,长时间仔细地探索她的强壮供食者的残渣剩物。这只土蜂以同样方式掠食着被它视为宝物的荷色牡丹和耧斗菜,从外面切开它们的囊状物,蜜蜂尾随其后采集剩下的残食。不过,对于槐树,她通常不用借助较大的蜜蜂来获取蜂蜜。
说到蜜蜂使我想起来,她将花粉和蜂胶装入花粉蓝中所使用的那微妙而又娴熟的技巧是她的天性使然。看到蜜蜂在花丛中穿梭往来,后足上携带着的金球缓慢而神秘地逐渐增大。如果要收集他衣服和帽子上的麦粒来磨面粉的话,磨坊主是要花代价的,他要四处迅速移动,或者在他的口袋里翻找,他几乎就是在做蜜蜂所做的事情。蜜蜂这个小磨坊主扫下她身上的花粉,而翅膀上的则用她的某些脚作为精致的刷子来扫掉,之后,就像变戏法似的将花粉弄进了花粉篮。人们需要长时间的关注才能看清楚这个特技行为。普林尼说,它们用前足往篮子里填充花粉,用躯干向前足输送东西,但是,这个行为要比他说的这些微妙得多。初春时节,自然中还没有什么东西能让蜜蜂在上面忙碌之前,我看见过蜜蜂来到一个玉米桶旁,一堆硬木锯屑上,用玉米粒或是锯屑拂掉它们外套上的灰尘,在这一堆东西上面盘旋,直到表演完这个小戏法。自然用同样的手法装满她的篮子,观察者一定要留意谁将拥有她的秘密。如果古人能够观察得更密切更敏锐一些,他们还会相信那些表面上的行为是自然发生的吗?比如说,蛆虫,是在腐烂的肉中自然产生的吗?他们难道没看见青蝇的卵吗?或者,如果维吉尔是一个真正观察蜜蜂的人,他会相信蜜蜂产自于阉牛尸体的寓言吗?它们在大风天会衔来小石头作为压舱物吗?两伙有敌意的蜂群在空中相互厮杀吗?实际上,有关蜜蜂的整个学科,古代观察者的无知,或是伪科学是非常引人注目的;伪科学不仅与它们隐秘的行动有关,与那些明眼人看来公开而明确的行为有关,而且曾经一度也与这样的人本身有关。普林尼列举了那些用一生研究这个问题的作家。
古人,如同妇女和儿童,不是准确的观察员。恰在关键时刻,他们的眼睛就不稳定了,他们或幻想,或轻信,要么就不耐烦。因此他们的科学,半是事实半是编造的故事。例如,有时小杜鹃在接受养母喂食时,似乎把养母的小脑袋都放入了它的口中,他们就认为它吃掉了养母。在其自然史中体现了那个时代科学的普林尼,谈到黄蜂时说,黄蜂把蜘蛛带到蜂窝,坐在蜘蛛身上,直到孵化出小黄蜂。再仔细观察一点,他就会知道,这只是一半的事实;全部真相是,蜘蛛被埋在黄蜂卵中,当卵孵出时, 作为幼蜂的食物。
普鲁塔克谈论的是些稀奇古怪的问题,例如,“水桶从井里拖出来的原因是什么,如果它整夜处于井里的空气中,那空气在早晨要比水更凉?”他可能会给出很多为什么 “心急水不沸”的原因。他还说,古人们认为,被闪电击中的尸体会长久保持不腐;看到一只公羊能让一头愤怒的大象安静下来;蝰蛇触到了山毛榉的叶子就会躺着不动;野牛如果被无花果的树枝缠住,就会变得温顺;一只母鸡产完蛋后,会用稻草来清洁自己;鹿掩埋它丢弃的角;山羊嘴里叼着海滨刺芹来阻止整个羊群。他们没有停下来问问,这一切是否真实,就试图去作出解释。对于古人来说,大自然太新奇了,要不就是太可怕了,以致不能被蓄意追踪和穷追猛打。他们在她怀抱里的青春欢乐,在她面前的恐惧与敬畏,也许超过了我们在科学上的满足,令人叫绝的奇迹,或者我们对 “某种更深刻的融合”的模糊的神秘感。无论我们愿意与否,我们不能随它们而变化,而我,就个人来说,如果我能,我也不会那样做。科学研究并不破坏自然。梭罗发现,铁路毕竟是最荒凉的路,电报线是户外最好的风弦琴。对自然的研究更加深了其神秘和魅力,因为它把地平线移得更远。我们也许不会再恐惧,不过,一个人怎么能够不再对自然感到惊奇和热爱呢?
在任何人周围,田地、森林及水域 (江河湖海)都是一本书,如果他愿意,从中他可以享有取之不尽的乐趣。一个人应该不仅学会写作,他还必须翻译语言、标记以及象形文字。那是一个很古怪而又晦涩的作品,而且,很大程度上都要通过译者的才智来补充。无论如何,要好好学习那门课程。吉尔伯特·怀特说,经过彻底地细查,会发现当地就是最富含动植物学标本的地区。他研究他所在地的鸟类超过四十多年,也没有穷尽这个课题。我以为自己很了解我的踏脚之地,但是,四月的一天,我比平常更近一些距离去研究一个半停滞的小湖,我以前已经窥视过它上百次了,我突然发现了许多小动物,它们有点像鱼,一英寸到一英寸半长,半透明,全身有一条看得见的深棕色条纹 (很显然,是该动物的生命赖以生存之线,通过它把几乎摸不到的骨架合成一体),凭着双排纤细的,摇摆的,毛发状的,长在后背上的附属物,一种波状的、冠毛一样的翅膀,使它们自己悬于水中,或推动自己快速向前。那是什么呢?我不知道。我写信给一位鱼类研究的权威,尽我所能地描述了那种动物。他回复说,那只是一种人们熟悉的物种,叶足类的甲壳纲动物,被称为丰年虫。
我记得,在缅因森林,我的向导看到我能叫出一些植物的名字,就总是问我一些他无法叫出来的花的名称。如果我能回忆起完整的拉丁名字,那会令他心悦诚服,相当满意。很显然,知道了他家乡这些费解的植物已经得到了匹配的学名,他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而且,缅因州并不像乍看起来那么不文明,那么古怪:了解到他没有生活在远离植物生态的地方,这令他很安慰。同样,确认了我感到新奇的鱼,知悉了与之相配同时又赋予其新的尊严的称号,对此,我感到很满意。不过,当那位学者接着说,它的昵称就是 “仙女虾”时,我感到更愉快了。它肯定像仙女一样,在它自己的天空中,一副虚幻的样子,以其雅致的羽绒般的运动装置飘然而行。但是,它的大脑袋长有奇妙的褶皱,双眼明显向外凸起,整体看上去,像个小侏儒似的。或许那个仙女戴了一个面具,想以可怕的面孔示人。当时,这些动物像变魔术一样从土里涌出来。在犁过的田地垄沟中,我发现了一些,它们已经侵占了一片沼泽地。秋天,土地就被犁过,翻出来的只有湿土。这时候,会有一些水滞留在那里,四月的阳光就是在那里唤醒了这些轻盈的、神话中仙女一样的动物。它们属于甲壳类动物,但是没有动物像它们那样薄,甚至你感觉不到它们的外壳。你几乎能看透它们。当然,如果它们吃了很多食物,你还能看见它们吃的是什么。
我们所知道的一切有关蜜蜂、鸟类、鱼类、动物及植物的那些隐蔽和重要的自然史,都是密切、耐心、富有智慧的观察的结果。但是自然会经常避开一个人的努力和机敏。梭罗,就像在他的日记中所透露的那样,多年来,他一直试图弄明白,在经历了英格兰的严冬之后,拨动春天的第一件事是什么,生命回归的第一个迹象或脉动表现在什么形式中。对于这些,他似乎从来不会有完全的把握。他挖掘沼泽,朝水里凝视,用他冻僵的双手去触摸埋在雪下的那些植物的根生叶;他查看柳树的树芽,桤木的葇荑花;三月的一个早上,天不亮他就出去了,在外面一直待到天黑以后;他观察岩石上的地衣和苔藓;他期待着鸟的鸣叫;他关注第一只青蛙 (他说,“你能绝对肯定,在乡镇听到过第一只青蛙嘎嘎叫吗?”);他在这里插一个大头针,在那里插一个,但仍然不能让自己满意,其他人也是如此。生命似乎在几件事当中同时启动了。二月,在一个冰雪消融的温暖日子里,雪上忽然间被无数的跳虫覆盖了,就像刚刚散落下的黑色新土。或者,你可以在空中看见一只带翅膀的昆虫。在完全相同的一天,春天的青草在蔓延,桤木上的葇荑花可能开始发芽。经过某个偏僻的小地方,或是草坡时,在裸露的地面,洒满了温暖的阳光,如果你留神地看看,就可能看见一两只蚱蜢。雪下的青草又长出了新绿,蚱蜢为什么不能出现呢?不管怎样,暖冬的后半期可以发现一些这样耐寒的物种,无论什么地方,只要太阳能使被遮蔽的草地露出几天,甚至在有十度或十二度霜冻的夜晚以后,也是如此。在阴凉处捕获它们,然后,让它们像拨火棍一样冻僵,再解冻时,它们又会欢蹦乱跳的。然而,如果诗人将这些蚱蜢写入到他的冬季诗中时,我们将会请求他做详尽的说明,要不然,就给它们穿上毛皮。大自然不会陷入绝境的,她在暗中秘密地做了许多事。她会善待每一个人;她拥有全部真相,半真相,四分之一真相,如果再没有更小的分数的话。细心的观察者迟早会发现这一点。老猎狐者,根据他们亲眼所见,会告诉你,有一种黑色狐狸,和一种银灰色狐狸,是两个品种,但也有不一样的情况;当向你奔来,或从你那里逃离时,黑狐狸是黑色的,而近距离,透过软毛观看银灰色狐狸时,你会发现,每根毛的上半部是灰色的,下半部是黑色的。这是大自然半真实的一个例子。
哪些是我们芳香的野花呢?闻一闻你摘的每一朵花,你会感到很惊讶,你闻的越多,你清单上花名的数量就会越发扩大。有一天,我摘了一些野生的蓝色紫罗兰,箭叶类的卵羽变种,散发着三叶草那种淡淡的香气,但是,我从来没找到另一种有气味的花了。一个学生与他的老师争论有关獐耳细辛植物的事,声称不同意它是有香味的花。有些獐耳细辛有香味,有些没有,有些季节香气要比其它季节更浓烈。在经历了一八八○年至一八八一年那个不同寻常的严冬之后,在我所检查的数百个物种中,各种被称为银莲花的獐耳细辛都明显散发出香气。它们当中有少数散发出非常怡人的芳香。在那个季节,白色的花很兴盛,这两个物种的白色花,随着季节更替,常常最能证明是散发香味的。达尔文说,白色的花,在有香味的花中,比任何其它颜色的花所占比例都大。我唯一可以信赖的香堇菜是白色的,香白叶菜和北美堇菜,而在我们其它有香味的野花中,在很大程度上,仍是白色的独占鳌头。所有果树都有白色或粉红色的花朵。我回想起,纽约或是新英格兰本土的蓝色花朵是不带有香味的,但以上提及的箭叶堇这一罕有的情况除外。最早开放的黄色花朵,像蒲公英和黄紫罗兰,都是不香的。在季节晚期,黄色的花常常与芳香相伴,像夜来香、黄色的凤仙花、贝角狸藻,等等。
我的读者可能会记得,在以前的场合,我曾温和地责备过诗人布莱恩特,他诱导他的读者断定初时的黄色紫罗兰是香的。鉴于我们某些野生花卉那变幻莫测的香气,在过去几年间,我曾努力试图使自己认识到有关这种花卉的错误判断。那种圆叶的黄色紫罗兰,是我度过青春时代的森林中开得最早最丰富的野花之一,无论去哪里,我每年仍然要前来朝拜。我到处寻觅它的踪影,在山上,在苏格兰低地,在 “山毛榉树林”和铁杉林之间,而且,它的早熟使它超过了四月下旬的獐耳细辛,同样还超过了犬齿堇菜和春美草,然而,在两种植物一起生长的地方,初时的獐耳细辛大概早于初时的紫罗兰一周开花。我还发现了一种散发着可以称为香味的植物。它们当中少数花卉,确实有种淡淡的,稍苦的气味,在品质上,就像蒲公英那样。但是,如果每一朵有气味的花都是香的,那么,每一只叫喳喳的鸟就都是鸣鸟了。
在上面提到的场合,我还对洛厄尔在《清新的空气》中的陈述持有异议,即,蒲公英通常是与毛茛和三叶草一道开花。我知道,对于诗人的这种批评就是一个游戏而已,不值得费大力气。一般真理,而非具体的事实,那就是我们对诗人的期待。布莱恩特的《黄色紫罗兰》一诗,是亲切而又恰如其分的,只有大自然的真正热爱者和观察者,才能够感觉到或表达出诸如此类的情感,洛厄尔的《清新的空气》中弥漫着初夏的那种绚丽之感,这自然是重要的,一个好读者很少去关心别的什么,我自己也是如此。但是,当你拿着硬币去化验室时,肯定要称它的重量,并作检验,在所提到的评论中,我 (也许不是明智之举)在博物学家的熔炉里,力求提炼诗人的这块金子,为的是察看我所能发现什么样错误的合金。这些诗人忠实于他们的定论吗?他们没有,许多随后的调查只是验证了我最初的分析。普遍的真理是在我这一边,而具体事实,在这种情况下存在的话,就在诗人那边。作为一个例外,有香味的黄色紫罗兰很可能存在,就像上面提到的那种有香味的箭叶品种一样,在有些地区,它可能在獐耳细辛之前开花;在六月,洛厄尔可能还在三叶草和毛茛当中,看到了迟开的蒲公英;但是,如果是这样的话,它们是例外,不是惯例,是特殊的,或是偶然的事,不是普遍真理。
涉及自然或是任何别的事情的教条主义,经常被证明是一条忘恩负义的杂种狗,反咬了饲养它的主人的手。这是经验之谈。我曾一度相当肯定,蜜蜂不会影响蔓生野草莓树,不过,四月的一天,当我漫步在树林时,我碰上了为数不多野草莓树,树上布满了蜜蜂。它们是那么渴望它,为了到达花朵上,它们在树叶和苔藓下爬行,马上就不接受我正好随身带的、提供给它们的蜂巢蜜。这种花我已经观察了有二十多年了,之前,从未见过有蜜蜂前来造访。在同一个季节,我第一次看见它们在血根草和赤莲的花朵上活动。因此,我再也不会说,蜜蜂不在什么花朵上活动的话了。维吉尔暗示它们在紫罗兰花上活动,也许它们是那样做的。我见过它们忙碌在白橡树的花朵上,尽管它并没有被认为是产蜂蜜或花粉的树。在仲夏之时,它们从光滑的漆树那里获得了丰收,在三月,它们又从臭菘那里获得了大量花粉。
然而我相信,说蜜蜂不会拜访一种名字讨厌的拔契属植物,即腐肉花,这话说得是有把握的。产生这种植物是大自然的一个古怪的反常现象。我发现它沿着围墙生长,人们在那里寻找野玫瑰,或多花蔷薇,它那向后弯曲的攀缘茎,有光泽的深绿色的心形叶子,它的黄绿色的小花呈多朵排成伞形花序,让人赏心悦目。但是,要是近距离地仔细观察它们,任何人一定会紧紧捏住自己的鼻子。让任何不熟悉它情况的人去闻一闻,那将是令人痛苦的一个戏弄了。它就像停尸房的通风口。在我们故乡最漂亮的野花当中,它是延龄草的第一个近亲,并且,同样的坏血统也出现在紫色延龄草或直立延龄草中。
大自然同样包含使人不愉快的、令人厌恶之事。我见过男性生殖器状的菌类,生长在六月的玫瑰丛下。在那玫瑰下方,那种菌类好像生长于同一个模子,这恶魔的奉献物是给普罗阿普斯的。伴随着玫瑰的芳香进入到敞开的窗子的,竟然还有这可怕的戏仿之物的臭气,似乎是一种嘲弄。我把它除掉,过后不久,另一个出现在同一地方。地球人猖獗无礼。潘神还没有死。至少,他仍然在大自然中到处制造可怕的迹象。
好的大自然观察者生存有其局限性,因此,所了解的事物,也是支离破碎的。每个人都只看到自己关心的东西。猎狐者很清楚狐狸的生存方式和习惯,但是,在任何其它问题上,他是很容易误导你的。不管他怎样看待,他看到的只是狐狸的特征。猎蜂者会追随蜜蜂,但是,他会错过鸟。农民注意的是什么能影响他的农作物和他的收入,别的就没什么可关注的了。普通人,圣皮埃尔说道,观察时没经过思考,而所知道的原因又没经过观察。如果一个人能把南美追猎者的判断力和技巧应用于对大自然的观察,他会怎样地跟踪到底呀!根据旅行者们的叙述,这种人的眼睛比猎狗的嗅觉还要灵敏。一个犯人难以逃开他,正如同难以逃脱他的命运一样。他的洞察力是那么敏锐,一片叶子或一块卵石的移动,一片被压弯的青草,或是篱笆上掉下的一点灰尘,都足以给他提供线索。在沙滩上,他看见一个贼的已消失了一半的脚印,一年后,当他再一次在一个城市郊区侦察同样的脚印时,凭眼中携带的印象,一直追踪到那个犯人的家里,并将其捕获。我认识一个从幼年就眼盲的人,他不但往来于邻居家时不用向导,能准确找到邻居家的大门或房门口,就好似他具有最好的视力一样,而且还愿意走许多英里到农村的一个新地方去办事。他的脚底下好像携带着一张乡镇地图,能进行非常精密而又准确的测量。他从未走错过路,当他抵达时,他知道准确的房屋。他是一个磨坊主,并且还是漂洗工,他晚上操作碾磨机,而他的儿子们则在白天工作。他从不会弄错顾客的袋子或是毛线,通过触感来识别每个人的东西。他曾使一个有色人种惊恐万分,因为他觉察到了他的偷窃行为,就好像他脑后也长有眼睛一样。这样的事例表明,人与外部自然界的联系通过身体感官变得多么微妙与敏感!再高一层说,他能预测天气与季节的变化,还能探测到泉水和矿物质。一个好的观察者都具备这种直觉的灵敏性与敏捷性。一切伟大的诗人和博物学家都具备这种素质。阿加西斯像一个追踪者一样探索冰川。而达尔文不错过物理变化之神所采取的任何一个缓慢而不倦的步骤,无论在它们的过程中有怎样的交叉和回溯。在不引人注目的蚯蚓身上,他看见了一种像巨人之手一样揉捏土地并使之发酵的媒介。
观察自然的一个成功秘诀就是要具备领会暗示的能力,一根毛发能揭示出一个狮子的藏身之处。你一定要把各种事情都联系到一起,并且要重视细微之处。有大量合金与真金一同存在。自然界的金子在最初见到时并不像金子。它一定要在观察者的头脑里被熔炼和提纯。一个人必须压碎大量的石英、清洗成堆的沙子才能得到它。前提是要知道这些迹象。那些不知道秘诀的人急于要同观察者走出去,找寻含有金块的矿山,很少知道他的矿床对他们来说仅仅是一个沙砾堆。一个人在散步时所看见的大部分东西显得多么无关紧要,在鸟的、花的和动物的生活中,或是景色的各个阶段,或是天色!这些东西只有在历经精神和情感的过程之后,才得以体现它们的珍贵价值。钻石在被切割之前像鹅卵石。人们走入大自然只是为了一些细微的迹象和半真半假的东西。在你吸收或者诠释它们之前,大自然的事实是粗糙的。然后理想悄然而至,使之增添了一种魅力。我们看见的事物本身,与它使人想起的东西,是不大一样的。我们全都留意相同的事情。对一个人意味着很多,对另外的人意味着很少。穿过人类心灵的一个事实,就像流经他血液的石灰和钢铁一样,增添了某种品质或性能,或带来了以前不存在的东西。你可以到田野和森林中去,采摘无需你的帮助就已成熟的水果,但在科学或者艺术领域里,你不能这样去做。在这里,真理必须要解开并且加以说明,必须经过人的想象的创造。因此,在不同程度上,所有好的观察都是精炼和嬗变的过程,秘诀在于你看到这种原料时要去了解它。我想起了华兹华斯的诗句:
“这雄伟壮观的世界,属于眼睛和耳朵———它们既创造了它,也认知着它。”这种情况对于博物学家和诗人同样真实,两者都 “半创造”了他们所描述的那个世界。达尔文和丁尼生一样,按照事实做事。在一个事实能成为诗歌之前,它一定要经过诗人的内心或想象力;在它能成为科学之前,它一定要经过科学家的理解。一个人或可以说,步行者在森林里和田地中采集的成熟和不成熟的思想,就如同他拔掉普通的杂草和粗劣野花做花束一样,野生胡萝卜、紫苑、蛾毛蕊花、莎草和青草等等:在田地中,它们看起来很普通,没有什么吸引力,但是,一旦他将它们从缠结的状态中分离出来,把它们带回室内,放入一个花瓶中,就是人们所说的那种精致的玻璃花瓶,看哪,处于人工制品当中的它们,多么漂亮!它们旋即增添了魅力,意味无穷。它们的这一变化,向人们诠释了这样一个道理:很普通、很熟悉的事物亦会生成意想不到的、具有迷惑力的效果。作者的风格,他的精神品质,就是这样的花瓶,能让平凡的印象和事件显得如此美丽和意味深长。
人对自然只有一种兴趣,即,看到能反映或诠释自己的事情,如果在某种程度上,诗人和哲学家不能满足这种感情,我们很快就会把他们忘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