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明四家传(上下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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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红叶寒花

凄风苦雨,秋声满院,从庄园外望,不但溪水平阔,隔岸田中积水处处,几乎和远方湖沼,连成一片;有竹居,则形如水上的孤岛。

沈周的身后事,虽然有庶子沈复秀才协助独孙沈履料理,但,生前的图书、文稿和堆积如山的书画,则全靠文徵明整理、分类,珍重再四地封存起来,以待他日,刻石或付梓。

不知多少次,石田老人把后事托付给这位年已不惑的爱徒,但文徵明觉得他只能为他尊崇无比的老师撰写行状,保存手泽;至于墓志铭,仍以当代的名公钜卿手笔,才符合沈周的造诣和德望;或者说,更符合沈周的心意。太傅王鏊的致仕东归,使文徵明时刻无法去怀的心思笃定下来。此事非王鏊师莫属;当他这样想着的时候,眼前仿佛看到了沈周含笑九泉的神情。

夜宿竹庄草堂之中,昏暗的灯光下面,受业于吴宽、李应祯和石田师的种种景象,反反复复地在文徵明心中浮动。除守谿王鏊外,老辈风流,至此可谓凋谢殆尽。东南文物,是否盛极而衰,也端看蔡羽、伯虎、枝山、祯卿……数子,在王鏊引导培植之下,能不能继续光大发扬。在仲秋的凉风夜雨中,文徵明忽然感觉肩上的责任,竟是如此的沉重。他在哭沈周诗中写:

“不堪惆怅失瞻依,手把图书梦已非;文物盛衰知数在,老成凋谢到公稀。石田秋色迷寒雨,竹墅风流自夕晖;未遂感恩酬死志,此生知己意长违!”(注一)

彭、嘉,两个经石田师赐名的男孩,正由苏州府秀才,好友汤珍(子重)启蒙。这位长于诗文的乡友,住长洲碧凤里,也是文徵明朝夕吟咏登眺的游伴,竹堂寺、东禅寺、闾门楼……时有他们的足迹。以“彭嘉二字俱从士”相期许的石田师,对于这样一位博综群籍,誉满士林的启蒙师,也会感到欣慰吧。

痛失恩师之外,在竹庄夜雨声中,另一件令文徵明忧心忡忡的,是长兄征静的病,像他这样生性率直、硬朗的人,在重病的折磨下,憔悴、虚弱,竞仿佛换了另外一个人似的。自从征静讼解之后,兄弟间友于之情,日益深厚,病中,文徵明不仅朝夕探视,亲侍汤药,并以诗劝慰,希望他能早日康复。

“鱼羹稻衲好终身,弹指流年到四旬;善亦懒为何况恶,富非所望不忧贫。僧房一局金滕着,野店三杯石冻春;自恨不才还自庆,半生无事太平人。吴趋唐寅自述不惑之齿于桃花庵画并书。”(注二)

唐伯虎这幅画,法李成。画中,虬松秀竹,草庵外面,弯弯曲曲的流泉,围绕成一片宁谧的天地。独坐草堂上的高士,大概就是伯虎自身的写照吧。

“鱼羹稻衲好终身”,桃花坞筑成后,除了莳花种树之外,唐伯虎也在东城经营一片菜园,贴补生计;因此觉得能够在充满田园情趣的生活中,度过悠闲的太平岁月,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另外,从他所画的“江南农事图”(注三)中,也可以见出逐渐进入中年的唐伯虎,对田园生活的向往和眷恋:

岗峦起伏的远山,贯穿画面的弯曲溪流,遥遥相对的木栏板桥。落英缤纷、花树环绕;布置在两岸的,是典型的江南农村景象。“烟雨楼台”那样的诗趣,几乎使人一见之下,便会冲口而出。青翠整齐的秧针,撒网、垂钓的渔舟,沿村叫卖的小贩……溪流近处,一只客船正漾过拱桥,倚坐在船舱中的高士,也仿佛一面浏览如画的春景,一面高吟低哦。泊船用的水亭旁边,三数只鸭子,追逐嬉戏;“春江水暖鸭先知”,对这种温馨和煦的春光,人、禽之间,也许正有着相似的感受吧。

但是,正德四年九月望后,陪同洞庭东山的王鏊,前往相城吊祭沈周的时候,唐伯虎始真正体会到江南农村的另一面。

多年来,王鏊不知多少次,相约往访沈周,却直待石田老人过世后的一个多月,才得成行。对王鏊来说,是一种遗憾,也是人生的一种讽刺。

舟过阳城湖的“壶口”,河道曲屈,港汊林立,自卯至酉,足足绕行了六七个时辰,才渐近相城。在王書想像中,这地处杨城湖北的古镇,百馀年来,以西庄、竹庄,和沈氏三代的风流文物照耀江左,应该是一个清幽的世外桃源。由于春旱秋潦,狂风骤雨所引发的山洪充溢江湖,州县官吏下但不报请免,反一味按籍征租;是以居民逃逋流离,已经成了十室九空的鬼域。荒蒲、衰柳、几家破旧的茅屋之外,只有成群的鸥鹭,在灰色的水面上飞舞。

老校书宗让,伯虎称之为“三舅”,见有贵客莅临,急忙典卖仅有的一些物件,准备酒饭。王鏊在人犬嘈杂声中,看着斑驳四壁间一次一次涨涨落落的水痕,心中感到一片怅然。

“……所在府库空虚,公私扫地,一有水旱,不免人民流离,盗贼書攘,意外之变,何以支捂?此民情之可忧也。”(注四)

早在疏请致仕之前,王鏊就已见到种种可忧可虑的征兆,在洋洋数千言的“时事疏”中,他为青年君主条分缕析,劝谏亲近贤臣、读书修省、储备人材……以应天变和各种内忧外患。想不到江南鱼米之乡,却已经凄凉至此。他在赠宗让校书诗中写:

“……始田者为谁,馁也非自取;有司事诛求,亡者十八九。念此为徬徨,独立延佇久,作诗当风谣,以告民父母。”—己巳九月舟次相城(注五)

唐伯虎感叹之馀,也吟五古一首,并绘之以图,题为“野望悯言”。这幅画用的是李唐笔法,不仅可以和他前此所作的江南农事图两相对照,即以唐伯虎绘画造诣而言,本卷的萧森洒落,比之“王鏊拜相图”,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因有“唐画第一”之誉。

徐祯卿所着暡新倩籍暢中,对唐伯虎、文徵明、邢参、钱同爱等好友的才华人品,修养造诣,赞叹备至;以为将来修史立传的参考。唯独对张灵的才学、处境,以及眼见父母妻子在冻饿穷愁中,却不思振作;不是以酒浇愁,便是仰卧敞庐当中,喟然长叹,极表惋惜。特别在张灵小传后面,以诗相嘲。

曾几何时,金榜题名,宦途多舛的徐祯卿,却也深陷在生活的泥沼之中,长年卧病外,连稚龄爱女,也客死异乡,他在“亡女旅亲南泉寺”中写:

“月满花宫不见人,殇魂独宿网流尘,那因得借金轮刀,白玉光中现尔身。”(注六)

一二年来,他似乎已经换了另外一个人;过去殚力精思,卓然有成的诗文创作,以及他那被海内文学家视为圭臬的暡谈艺录暢,也已弃置不顾,认为是“弊精于无益”。

据其京中好友,王鏊的女婿徐子容透露,他对道书,十分入迷;潜心于摄形化气之术,自认已经得到五金八石之秘,必可长生,且能白日飞升。至于政事、家务,自然也就更置之度外了。

当年,徐祯卿指张灵不能“感激立节”,极表惋惜,并加讽劝。如今对政治、贫穷、命运都有了更进一步体验的徐氏,反观箪食瓢饮、困居陋巷的张灵,不知有何观感?

从唐伯虎题画的语意判断,此际张灵似乎已由皐桥一带,迁居城外。

这位被黜的秀才,仍旧自称“醉士”、“醉乡路稳宜频到”,但,由于家贫无法常到醉乡,传说置酒虎邱的富商巨贾,依然是他索饮、作弄的对象。

在众商贾骇视中,衣裳褴褛的他,且食且谈,词辩云湧。有人让他赓诗,则笔不停挥,顷刻百绝。下舟后,或移船萝阴下面,使暗中跟踪他想一探究竟的人,很快地失去他的踪影,以为是神仙降世。有时,他会化装成朱衣金目,到可中亭上,作天魔之舞,使人莫测高深。

当他面带酒意,醉态可掬的时候,常会吮笔命纸,作充满古意的山水人物;然而这也是人们仅有的,能取得他画作的机会,他的作品似乎永远无法用金钱买到。

……

有关这位才子,种种放任怪诞的行径,真可谓传说纷纭,莫衷一是。但,也有人认为,以他的处境,“尚婴情酒德,不渝前操”,岂不正如老子所谓:“上德若谷,大白若辱”?

其实,不但张灵的思想、言行,人们难得其庐山真面目,连他的生卒年代,也像周臣、仇英师生一样,难以查考。传说,他的寿命,像徐祯卿一般地短促;大约在武宗正德十年,唐伯虎自江西南昌返回苏州之后,张灵经过与崔莹一段凄艳的感情折磨,卧病呕血而死。不过,像唐伯虎点秋香一样,仅仅是民间传说,弹词故事;既不能信其所必有,也无法证实其所必无。即使穿凿附会,至少也是千古人们一种心理的投射。

然而,从唐伯虎、张灵在仇英所画“东林图卷”(注七)上的题跋,却无意间透露出这位终生落魄的诗人生平:

“抑抑威仪武肃支,乡吾同举学吾师,百年旧宅黄茅厚,四座诸生绛幕垂……”

伯虎诗中首句,暗喻仇英画中草堂待客的主人,是五代时,维持东南一片净土的武肃王钱書的后裔。次句更明指此公和他为谊属“同年”的南京举人。弘治十一年的南京乡试榜中,长洲县学生员钱贵,以易经名列第五十五名。其馀榜中钱姓,便没有第二个苏州秀才了。

“……抚膺问学羡君富,屈指庚年愧我同;行展经纶佐天子,鹪書何日附冥鸿?猥末张灵奉。”

张氏诗中,则明白透露,与画中主人原本同庚。

钱贵,字元抑,东林其号,是苏州著名的经师,也是文徵明的好友。钱贵不仅望重士林,投入他门墙下的都是一时之选,他的面貌,也确如唐伯虎所说的极具威仪,很像一位名公钜卿;但却像祝枝山一样,屡试京闱不利。十余年后,虽然以太学生试吏部入选,但终其一生,仅以鸿庐寺寺丞致仕——像徐祯卿一样,只好归之于“时命”。

在“明故鸿庐寺寺丞致仕钱君墓志铭”(注八)中,文徵明指钱贵卒于嘉靖九年,享寿五十九岁;如是上推,钱贵、张灵,当生于明宪宗成化七年,只小唐伯虎、文徵明一岁。

正德四年,旱潦相继折磨下的苏州,早已民生敝,入冬后,天气更寒冷异常;许多有经验的老人,都认为必将遍地饿殍。一些沈周的门生,于悲悼之馀,反倒觉得石田老人去的正是时候,否则目睹家乡的劫难,心中不知会有多么悲怆。

也许由于关怀,仲冬十月十日,唐伯虎冒寒出郭,往访张灵。放眼望去岭岗重叠,远峰耸峙,盘盘曲曲的山路,多为红叶所蔽。隐隐约约,一人戴笠,乘骑而上,仿佛有所寻觅。另一边,飞瀑倒悬,危桥横跨,负薪樵子,口唱山歌,好像生活在太古之世,无忧无虑。山势平阔处,疏林绕屋,虚堂洞开,仿佛见隐者高士,趺坐其中;那穿林越涧,乘骑戴笠的山行者,所寻觅的,是否就是这个所在?在城市扰攘中,在这饥馑荒乱的年岁里,唐伯虎似乎已经忘了在出郭不远的地方,就有这样的世外桃源,丹林漫山,红叶没径的清幽景色。忽然间,他为眼前的一切所沉醉,感觉中,好友张灵,就是那山中的隐者,自己多年来所寻觅的,也就是这样一种生活境界。

也许是诗人本质,也许是年岁的关系,年来诗里画里,他总是不知不觉地偏爱红叶,“垂虹别意”中的红叶,悬在桃花庵中另一幅山水小景中的红叶……

“青藜竹杖寻诗处,多在平桥绿树中,红叶没胫人不到,野棠花落一溪风。”(注九)他在画上题。

红叶,莫非是生命某一个段落的象征?何以年及不惑之后,一些充满苍凉意味的诗句,常会不知不觉地浮上心头?

犹记那幅山水小景图成之后,徐子容陪一位朋友来访。

“诗固佳,但恐胫字押平声,未妥。”那位新识急不及待地脱口而出。徐子容和他忙问:

“出何处?”

“黄独无苗山雪盛,短衣数挽不掩胫。”

访客朗吟杜子美的诗句;一时他也觉得似有未妥,一面逊谢,一面在诗稿上改“红叶没胫”为“红叶没鞋”。

对于诗歌文字,他一向不求深究,或者说,不甚措意:

“草草见意而已。”

“后世知不在是,见我一斑已矣。”

类似的话,已经成为自己诗、画辩解的口头禅;但有时检点所治旧绪,又觉得自己所期许的“出入天人之间,将为一家之学”,遥远得有如天外的青峰。

“清朝揽明镜,元首有华丝;怆然百感兴,雨泣忽成悲……”

二十六岁时,镜中的几丝白发,不但引发他情思的激荡,且惊动长辈文林,以诗劝慰。如今人生近半,或者说已经步入了生命的深秋,黑白参半的双鬓,眼角更增添出一条条的鱼尾纹;但,往昔诗中的“夭寿不疑天,功名须壮时”的豪情,又到何处去寻觅!

抬眼望去,盘曲的山路上,已经失去了马上的人影,樵歌亦已远去,只有涧声依旧。寻诗?访隐?归骑?当他沉醉于漫山红叶的瞬间,曾把自己投射成踽踽山路间的骑者,转眼间,又觉得一切皆空。

唐伯虎迈入草庐,对着张灵那付嘻笑怒骂的面孔时,适才胸臆间的凄怆,立刻像烟云般地散去。也许,他才真正称得上达者;除了多年前,鄞人方志视学苏州,扬言要整治唐伯虎,使张灵有一阵子挹郁不自遣外,无论遭遇到任何打击和困难,他总像虎邱崖下垂悬着的藤萝,偶然一阵摆动之外,又复静止。垂悬,好像永远就是如此。

在严冬季节,多少人正为一岁的温饱惶惶不可终日的时候,衣不蔽体的张灵,却想着西山玄墓的梅花,寒香遍地,真不傀为香雪海;奇形怪状的苍松,正可以默然相对,结成千古的知己。

受到张灵感染,唐伯虎也画兴大发,搦管以兼工带写的笔法,画出途中景色,题作“秋山寻隐图”,并系诗其上:

“红树中间飞白云,黄茆檐底界斜薰,此中大有逍遥处,难说与君画与君。”(注十)

隆冬腊月,地冻天寒,唐伯虎萍踪漂至长江南岸的江阴。六月前后,文徵明曾经应邀来此,为徐经的叔父徐元寿,撰写“内翰徐公像赞”。唐伯虎与徐经在京师时的共患难,自是终生难忘,但事后二人交往情形,文献之中,只字皆无。不过,伯虎江阴友人颇多,因而,也是他常游之地。

一次,他作客江阴夏氏,款洽浃旬,主客尽欢,唯主人乞画,却始终未见落笔。一日晨起,忽然灵思湧动,一幅娇艳动人的“莺莺图”,迅快完成。

“扶头酒醒宝香焚,戏写蒲东一片云;昨夜隔墙花影动,猛闻人语唤双文。”(注十一)诗书画三绝,一时哄动艺林,更羡煞多少江阴豪富。

揆违三年之久的江阴,风雪大作,比起苏州,尤为冷冽。也许为了这个缘故,原想偕往朱承爵(子儋)存馀堂作客的文徵明,宁愿蜗居停云馆中,戴起红毡帽,烘晒冬阳;等明春再来为朱氏所藏“苏轼五帖”作跋。

唐伯虎一则应邀作画,一则为一本无名作家所着的暡啸旨暢校勘、作序。

好古博雅的朱子儋,恐那曾列入馆阁及多种书目的作品失传,想付梓以遗同好,不得不借重唐伯虎声韵学和乐理方面的长才。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啸,是古贤感情的发抒,生活情趣的表现。

“仰天长啸”、“龙吟虎啸”;啸,也是一种声势,力量,或是正气的表现。

“……登泰山,望蓬莱,烈然一声,林石震越,海水起立,此亦此生之大快也!”唐伯虎在“啸旨后序”(注十二)内,描绘一个善啸者,登峰面海,放声长啸的气势。

遗憾地,书中所载,尽系古贤内激、外激、运气、撮唇种种生理和物理上的交互运用,却没有为“有声无字”的啸的艺术,“翻切”成“音”和“声”来,使能像神秘的羽士符咒、梵门密语一般,真正成为后学的引导。这不但是热心乐教的朱子儋的期望,也是唐伯虎的心愿。

“春风第一枝图”(注十三),风雪严寒中,作客他乡的唐伯虎,写梦中的寒梅,祝祷春天的来临:

“残冬风雪宿君家,烛影横杯隔绛纱。三载重来论契阔,窗前几夜梦梅花。”

这种对春的期盼,美的追求,比之张灵口中的玄墓苍松寒梅,又是怎样一种心境?

注一、暡文徵明与苏州画坛暢页八七,哭沈周二首之二。

二、暡唐寅年谱暢页七九,杨静盒编。画见(唐伯虎全集暢,汉声版页首。

三、暡吴派画九十年展暢页六二。

四、暡震泽集暢卷十九页十。

五、暡式古堂书画汇考暢册四页四五八。

六、暡徐迪功诗集暢卷四页八。

七、图见暡吴派画九十年展暢页一七四、画录见暡大观录暢页二四九三。暡唐伯虎诗辑逸笺注暢页四曫;除画录外,并考据“东林”的姓氏名号。

八、暡甫田集暢页七五五。

九、暡唐伯虎全集暢页二四八“诗话”,水牛版。

十、暡书画鉴影暢页一一八一。

十一、暡唐伯虎全集暢页二五一“诗话”,水牛版。

十二、暡唐伯虎全集暢页一七曫,水牛版。

十三、暡唐伯虎诗辑逸笺注暢页二三八、暡石渠宝笈暢页七九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