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某些方面看来,陈淳的性格和气质,跟唐伯虎颇为相近;俊美的面庞、修洁的姿影、风趣而机智的言谈。……
“有癖惟携妓”——从陈淳的名句中,更可以看出他和唐伯虎具有同样的浪漫情调;也种下端庄自持的文徵明日后和他几乎反目的因素。然而由于他和唐伯虎的理想、生活环境不同,他所表现出来的,是一个天生的艺术家,和下知人间疾苦,也不事生产的富贵公子习性。没有唐伯虎浪漫温柔之外的侠气,也没有唐伯虎迭遭家变,饱经忧患之后的愤世妒俗,玩世不恭的情怀。
如果任他自行取择师友,在绘画方面,他对石田老人的写生花卉,极端仰慕;那简淡的笔墨,竟把自然的神态和生意,表现无遗。那宽和容忍的气度,好像天地间一切,无所不包,无所不容,没有一样值得固执和计较。而沈周整个人就像阵阵的和风,和百年的醇酒,使人自然而然地受着他的薰陶、沐化。
祝枝山、唐伯虎,不仅在书法、绘画方面,可以为他指点迷津,在歌舞管弦的温柔乡中,也是最好的玩伴。然而他却投在性情庄重刚正的文徵明门下,多少有些出乎人们的意料之外。
陈淳家住苏州城东三十五里之遥的“陈湖”;陈湖又名“沉湖”,原是一个繁华的镇甸,唐朝天宝六年春天,地陷成湖;可能由于陈姓人家,世居湖滨,久而久之,遂讹为“陈湖”了。陈湖水乡,也是“大姚村”的所在,宋朝米芾的一个女儿嫁于大姚村,因此留下许多米友仁前往探妹时的书画遗迹;这对陈淳未来山水画的发展,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因素。
陈淳祖父陈書,成化十四年中进士之后,先后在北京和南京两地为官,无论跟吴宽、沈周、文林都有极深的交谊,所以文徵明常说他与陈淳父亲陈钥(以可)乃是“通家之好”。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文徵明和这位有通家之好的陈钥,一方面在性格上有着极端的差异,一方面在感情上,切磋文字、有无通假、过失相规、形影难离。
“水火其性,而胶漆其谊”——文徵明常常用来形容两人的个性和交往。如果用以形容他和陈淳的师生情谊,也是同样的恰当。
陈钥半生,可以简单地分成几个大的节奏:
在北京豪华的宅邸中,珠玉朗润,举止优雅大方的陈钥,周旋在乃父的宾客之间。文采风流,照映奕奕,多少高官贵介,同声赞叹他是前途无量的佳子弟。
进入壮岁,返回苏州,创建家业。由于经营得法,城内城外,到处都有他所置下的园产、别墅和当铺。然而,性情慷慨,好济人之急,几次积聚成的千金家财,却又一无吝色地随手散去。
近年被推选为阴阳正术之官后,愈发大起宅第,广蓄童奴。每日高车驷马地与宾客游燕,轻歌妙舞,奸像永远没有停歇的时候(注一)。但是,他却让他的长子拜在好友文徵明门下,接受举业和文学的教育。
使文徵明无法理解的是,世居湖滨,经常吃着美酒佳肴的陈淳,为什么会对干虾米有着那么深的嗜好。在他的帽沿中,经常藏着干虾。干虾和酒,就成了这位青年弟子的提神剂。来到停云馆时,他只弱冠年纪,文徵明发现,只要不断绝干虾仁,无论时文、古文和诗词书法,他都进展得很快。在绘画方面,虽然向往于太老师沈周的写意神韵,时而吟咏沈周为乃祖所作“姚江十二咏”(注二)中的诗句:
“石没潮来处,石出潮去时;潮来潮复去,石亦不曾知。”—上马石然而,他对文徵明所教给他细润工整的画法,平稳妥贴的作诗要诀,仍能细加领会,学习不辍。
他们师生间的讨论学习,似乎并无固定的时间和地点;有时在停云馆中,从文徵明珍藏着的某些古书画论起,有时在陈钥苏州别墅或陈湖的庄园中,或在碧波荡漾的湖船上。不知是有意是无意,文徵明逐渐发现他跟这位挚友之子,也是他最早收下的门弟子间,产生的友情远胜于师生之间应有的礼节拘束和情谊。
他们的偕游、唱和,与无拘无束的言谈,很能解除文徵明心中的岑寂。许多早日的砚友,有的科名愿遂,远走京师,有的萍踪无定;连唐伯虎、蔡羽都无法像以前那样朝夕相聚,陈淳适时地填补了他心灵的空虚。
如果说这位小他十四岁的弟子有什么明显的不良习惯,可能只是生活环境,使他忽略了应有的生活规范所致。例如借走了文徵明心爱的盆花,久不归还;明知乃师病中寂寞,却未能及时探视;或相约会面,苦苦等候而不见踪影……对于这些有亏礼数的行径,文徵明的心绪与其说是愤怒、责怪,莫如说是带着一份失望、幽怨,而寄以更大的怀念和期盼:
“误遗(疑遣)幽芳别主翁,归踪寂寞小庭空;美人自被铅华累,君子应怜臭味同。结佩谁家桎夜月,返魂无路托秋风,也知尤物非吾有,却诵离骚似梦中。”—温兰为陈淳借去不还(注三)
再如怀念温兰之外的怀人,就更有一种殷切的情意:
“美人期不至,寂寞绕書行,短架闲书帙,幽窗听履声。空令开竹径,深负洗茶铛,春草暮云合,梅花初月明。蹉跎残诺在,次第小诗成,未敢轻知己,终然書后生。新年池上梦,旧雨酒边情,眼底非无客,相看意独倾。”——期陈淳不至(注四)
这类爽约不至的事,竟屡见不鲜。自幼孤独惯了的文徵明,像这样敞开竹径,洗好茶铛,在梅香月影中一面吟诗一面苦苦等待的好友,可能只有已故的刘嘉,和唐伯虎、蔡羽、徐祯卿数子而已;于此可见,陈淳这位介于弟子和朋友之间的青年,在他心灵中的地位。
不过,陈钥付予好友与儿子业师的束脩和敬意,也相当厚重。他看到文徵明的书房狭窄,就为他出资在西侧修建一室,作为待客、授徒、吟咏的地方,文徵明把它题作“假息庵”,并欣慰异常地以诗致意:
“剪棘依垣小筑居,短檐横启纸窗虚,造门已惯非缘竹,据案相忘况有书。徐孺每劳悬木榻,陶潜何必爱吾庐,须令更不论宾主,一半幽闲已属余。”—以可为余治小室余题曰假息庵(注五)
陈淳从游未久,便补为苏州府学生员,无论对文徵明和陈氏父子,都是极大的鼓舞。在场屋中困顿多年的文徵明,没有像祖父那样,在儿子扶持下同堂应试,却先跟得意弟子一起到南京赶考,心怀自然有些不同往昔。长子文彭,诗文已能琅琅上口。四岁的文嘉,也能“床前明月光,疑似地上霜……”顺口吟哦,逗人喜爱。十余岁的长女,颇有乃母的风范;人生至此,所差者唯有功名一道。
“烛跋荧荧照酒明,故人相对说生平,差池何止三年别,老大难忘一举名。残夜池塘分月色,绕门杨柳度秋声,不辞笔砚酬嘉会,去住江湖各有程。”—与王钦佩顾华玉夜话(注六)
在南京,跟每三年一见面(由于丁忧,此次竟一隔六载)的友人把酒话旧,感慨往往最深。
多少才智之士,怀着满腹经纶和经国济世的抱负,希望一举得售,脱颖而出。然而,由于许许多多无法预知,不可理解的因素,有人连战皆捷,到了明年暮春,便倏然而起,恍若朗星,步入宦途。有的一次次落第,一次次在锁院中度过漫长的中秋。许多面孔,愈来愈熟,却渐见衰老。一些从未谋面的新秀,或前度英姿雄发的年轻生员,再见面时,已萎靡得判若二人。至于见过一两面后,便终生埋没珑亩或乡村塾馆之中,自然更不乏人;究竟人耶?天耶?文徵明无由得知也不愿多想。
“去住江湖各有程”,重聚的欢愉,黯然的离愁,然后各自天涯,听凭命运的摆布。
文徵明每次金陵归来,时序多已渐进重阳,几乎每次都会大病一场,或沉睡数日,今番并不例外:
“潦倒儒冠二十年,业缘仍在利名间,敢言冀北无良马,深書淮南赋小山。病起秋风吹白发,雨深黄叶暗松关,不妨穷巷频回辙,消受垆香一味闲。”—病中遣怀(注七)
以前科场受挫,父亲会写信安慰他,这次则格外地空虚寂寞。照例,入冬前后,他开始缮写一年来的诗文,在新年来临时,可以有一本完整的小册。应诗友和长者之请,以乌丝栏纸,一遍又一遍抄写沈周、吕書、徐祯卿和自己的落花诗(注八),也成为遣愁解闷的方式。落花,使他不由得浮起石田师弘治二年夏天所画的那幅“松下芙蓉图”;苍劲的孤松,斜斜地伸展开的芙蓉,疏密有致的掌叶,用笔简洁,色彩淡得像秋水一般。花朵也淡,几笔似有若无的胭脂,既飘逸又高雅,不能不说是神来之笔,加上三数幼蕾,更显出一种蕴蓄待发的生命潜力。孤松芙蓉,俯仰生姿,情致绵绵,正是春红夏绿凋零衰歇之后,所展现出来的自然神韵。
在双峨僧舍,他决心跟沈周学画,也是在这一年;转眼十五年了,他没有再见过那幅画。但那墨色鲜活的苍松,仿佛在秋风中微微颤动的花枝,却经常在他胸臆中浮现。听说有位名裱匠把这幅画跟许多落第赋怀的诗装裱成一个长卷;真是既不可思议,又值得玩味的配合。
“桃李花开春正浓,笙歌无日不相从,由来艳冶人争爱,寂寞谁怜涧畔松。西风吹冷满天涯,秋老芙蓉始着花,自是幽姿宜向晚,任教桃李占韶华。”(注九)
成化十三年孟冬,首唱落第吟的是汤夏民秀才,其时这位老生员已经七次乡试落榜,心中的落寞、苦闷,应不下于涞水公文洪。汤夏民遍请同抱落第之恨的秀才赓和,先后和诗的有浦应祥、姚绶、杜書,乃至陈淳祖父陈書等数不胜数,各以七绝两首抒写失意的辛酸。暇时,汤夏民就命儿孙之辈,展开诗卷,一面欣赏各家法书,一面吟咏玩味这些时贤潦倒落寞时的抑郁情怀。然而不知何时,沈周这幅画也被汤氏网罗了去。以松象征孤独寂寞,以芙蓉表现向晚的幽姿,或大器晚成之兆,不知沈周当日画时,是有意抑或无意!
“儿幸晚成,无害也。”
“子畏之才,宜发解。然其轻浮,恐终无成。吾儿他日远到,非所及也。”
想到幼时,人人都把他视为鲁钝,然而知子莫若父;重读前度落第时父亲的慰问信,看看伯虎几年来的落魄,文徵明心中的痛苦、绝望,也就为之消解不少。他真希望能借到汤氏的画卷和诗卷,临摹抄录一遍,暇时欣赏吟咏一番,以化解心中的块垒。
尽管文徵明和唐伯虎这两位难兄难弟,一个困于场屋,一个困于生计,然而对于徐祯卿的跃出乡试泥沼,得中弘治甲子举人,无不为之衷心喜悦。因此,当严霜寒雪逐渐吹向江南时节,两人都尽着一切力量,为这位三餐难继的好友,筹措应试春闱的旅资和一些必要的安家费用。在依依不舍中,面貌丑陋,两目烱烱有神的徐祯卿,步向期盼已久的北京之路。
在唐代诗画大师王维的花卉作品中,往往不同季节的花卉,在同一幅画面上,争奇斗艳;桃杏与夏荷并放,寒梅和芙蓉,俯仰生姿,互相映照。暡历代名画记暢作者张彥远,对这种破除时空限制,别有一种天趣的画风,大加赞赏:
“得心应手,意到便成,故造理入神,書得天意,此难与俗人语也。”
虽然有权烕性的理论支持,和历代文人画家的效法,但王氏遗作“雪蕉图”、“袁安卧雪图”中,蕉、雪辉映的意趣,似乎仍难让人普遍地接受。有人说他不解寒暑,无视自然的法则;有人则引张氏论点,相与辩难。
然而,弘治十七年冬天,七八高龄的石田老人,却无意间目睹到这种自然的奇境:
“雪中相见使人疑,辋口千年有此枝,雪亦未消蕉亦在,仅存玄鹤两相知。”(注十)
陈淳祖父,左副都御史陈孺的书斋前,景物异常的清静而雅致。假山后面,伸出几片碧绿蕉叶,把院中的积雪,太湖石边的羽鹤,衬托出一种无法用文字语言形容的诗情画意。卷曲的蕉心,那抹带着白雪的嫩绿,跟那红如渥丹的鹤顶,更点活了这神秘而雅洁的庄园。使沈周蓦然领会七百五十多年前,擅写雪景的王维(摩诘),面对这种景象时的心境,“雪蕉图”,必然在这种强烈的感动中,挥洒而成;想不到千秋后世,却生出那么多疑惑和议论。
那鹤,畜养已有十年之久,神态凝定地站在一块湖石上,仿佛在修道参禅。不过这时候它的主人陈書的心境,可并没有像那鹤和沈周,面对园景时的闲适,他正在拟定会剿海上巨盗施天泰的策略。由于他兼领操江都御史之职,负有提督水战的任务。
对多年来出没海上,大肆書掠的海盗,究竟用痛剿、招抚,或恩威并济地以强大水军作后盾,再晓以利害,令其来归?他和籍隶山东的都御史魏绅,已经一再地计议,似乎以后策为宜,以免兵连祸结,影响滨海居民的生计。大约最迟明年春天,就要会师海口。
东吴水战,自古无过于周郎,沈周衷心祝贺陈書旗开得胜,重振当日周公瑾的雄风,平靖海疆。回庄后所写的“雪蕉白鹤图”,不仅使他成为王维的千古知音,也是对好友陈書的一种纪念。
弘治乙丑(十八)年春天,苏州艺林热闹而忙碌。
“寒窗灯火张生梦,京洛风尘季子金,两地相思各明月,关山书尺几消沉。”—怀伯虎(注十一)
徐祯卿满载乡愁与怀人之诗,和进士及第的喜讯,先后传抵伯虎手中。其时,他为琴师杨季静所画的“南游图”卷,刚刚完成,连他的两首清新脱俗的七绝,一并在士林好友之间流传赓和。
“秋月城头夜捣衣,客心如雁只南飞,筑宫燕市人何在?鼓瑟齐门事竟违……”—送杨琴士(注十二)
多年前,王鏊曾经以诗送老琴师雅素翁由北京南旋故里。现在,伯虎又以图和诗,送雅素翁琴艺独传的季子杨季静游金陵。锺山下、凤凰台上、旖旎浪漫的秦淮河畔,不知可能寻求到知音?
“江上春风吹嫩榆,挟琴送子曳长裾,相逢若有知音者,随地芟苑好结庐。”(注十三)
图后,伯虎预祝这位青年琴士,早遇知音;但他心中,不免觉得杨季静有些沽名钓誉,过度张扬。
溪畔的山径上,年轻的高士,放辔缓行,仿佛在驴背上寻诗,又像在谛听天籁。负琴的童子,紧随骑后。路上车马行贩,或行或止,于静僻中,别有一种春天的繁忙和闹意。
杨季静是位极注重生活情趣的人,书卷古琴之外,平素身边,书画鼎彝,环列四周。有时趺坐松下,对瀑鸣琴,也以这些古器相随,铜炉茶铛之外,更设有文房四宝,以备吟咏和书谱。这次一骑一童,负琴远游,倒也别有一种洒脱萧散的风致。
时病时好的文徵明,在一首五古中,以世交的口吻,描写杨氏两代在琴艺上的造诣和内在的修养:
“……古调得真传,余巧发天思,岂独艺云精,检脩仍肖似……寥寥六十年,一派属君季。只惜知音稀,囊琴走千里。秣陵古名郡,去去尚有遇。铿然振孤音,一洗筝笛耳。”
此外,彭書写了一篇洋洋三百余言的诗序,邢参、钱同爱、祝枝山……七律、古诗不等,各有唱和,俨然成了苏州的一件大事。自孟春二月起,大家就张罗为杨季静饯别,然而不知何故,直到仲夏,却尚未启程。
也许由于这次是相隔六年才有机会赴试,它的得失,对征明冲击似乎特别大。除了去年南京归后病过一阵外,到了春天,依旧时断时续,缠绵杨畔,甚至连画笔也懒得动;比起往日读书之暇,挥洒不倦的情景,使他大为感叹。三月暮春,又是去年随石田师赋落花诗的时候,好友荣夫展示前年他所画的“飞瀑松声图”(注十四);简淡的色彩,奔放的笔墨,那种信手涂抹,自然天成的明快风格,使文徵明简直不敢相信是自己的作品,也显示出两年前不同的心境。他以无限感慨的笔调为荣夫重题:
“千山飞瀑带松声,记得前年信手成,病懒近来惟打睡,相看无复旧心情。”
不知是否由于文徵明年来多故:痛失良师后的空虚,困顿场屋的烦闷,以及缠绵病杨的苦痛;加以唐伯虎的放荡成性,难耐文徵明的一再诤谏,致两位相交二十年的好友,竟突然反目。
注一、有关陈钥生平,见暡甫田集暢页五五三“祭陈以可文”、页七二七“陈以可墓志铭”。
二、暡石田集暢页六七二。
三、暡文人画粹编暢册四页一六八。
四、暡甫田集暢页一一一。
五、暡文入画粹编暢册四页一六七。
六、暡甫田集暢页一七三。
七、暡甫田集暢页一六曫。
八、暡虚白斋藏书画选暢页二四四—九,二玄社版。
九、暡文入画粹编暢册四,图二七及页一六曫图录。
十、暡中华名画辑览暢图一六四“雪蕉白鹤图”,河洛版。
十一、暡吴都文粹续集暢卷五二页五三。
十二、暡震泽集暢卷一页二五。
十三、暡大观录暢页二四二七“南游图”卷。
十四、暡石渠宝笈暢初编页四三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