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明四家传(上下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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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友爱

兄弟析居,原因可能很多,比如兄弟间性情不和,妯娌冲突,家中人口膨胀,居宅不敷使用等等。但无论如何,析居也总会给人们带来一些猜疑和窃窃私议,也使当事者感到一些困窘和不安。

尤其像文征静那样刚强的性格,虽说是奉继母吴氏之命析居,又似乎早在亲友、街坊的意料之中:

征静原名叫做文“奎”,和乃弟文“壁”,同样是以星宿为名;文徵明书画稍稍出名之际,有些冒名作伪的画商,竟在所作假画上面误署“文璧”,真是差之毫厘,谬之千里,使兄弟二人啼笑皆非。征静生于成化五年七月廿八日,仅比征明大一年三个月零七天,幼年丧母,在舅父和姨母的照顾下,兄弟二人过着仅能免于饥寒的生活。二十岁前,更随父亲的任所转移不定,真可以说是难兄难弟。不过二人的性格却有着极大的差异。

同在县学读书的文征静,聪明、理解力强、善于笔劄,只是不能像乃弟那样外柔内刚,遇事忍隐。无论平时多好的朋友,或权势贵游,稍不当意,便面加诋骂,使人难堪得无法忍受。然而转眼之间,却又怒气全消,毫不记恨,知道这种脾气的人,认为他心肠率真,容易相处,不了解他的人,不但心存怨怼,而且认为他早晚会惹祸上身。

如果不是发生事故或疾病,他每天总是很早就起床,整肃衣冠,拜谒先祠,这是他一种特殊的表现孝道方式。岁时祭祖,更是精选祭品,慎重其事。平时遇有时鲜或精美食物,也必定先供奉祖先,然后再行品尝;如果仓卒举行燕会,未及祭祖,他宁可绝口不食这道佳肴。

至于他对待乃弟的方式,虽然文徵明说是依恋和爱始终如一;但,一个甲子之后,文徵明的次子文嘉,却在“先君行略”(注一)中,对这位脾气火爆的伯父,有着生动的描述:

“……公兄双湖公征静,性刚难事,公恪守弟道,而以正顺承之。双湖濒涉危难,公极力周护,得不罹祸;双湖亦遂友爱,怡怡之情,白首无间……”

所以,兄弟间的真正友爱,是在中年征静闯祸,征明为之周旋得脱以后的事。

析家,使文徵明的长兄拥有了苏州东北阳城湖和沙湖间的一片田产,文嘉文中所称的“双湖”,就是他这位伯父的新号。

文嘉诞生于析居的第二年,紧接着的弘治十五年,征静的妻子姚氏,也生了一个男孩—是他们的长男,取名“伯仁”。这两个新生的男孩,以及年已五六岁满园奔跑吵闹的文彭,他们未来的艺业成就,很像文徵明。但文伯仁的脾气,却火爆得一如乃父;显然,遗传的成份,多于得自叔父的薰陶。

其实,经常需要沉默端方、循规蹈矩的文徵明力加维护的,除了脾气暴躁的征静,风流自赏的唐伯虎之外,还有令他时时为之提心吊胆的至友蔡羽(九逵)。蔡羽的狂傲、肆无忌惮地诋毁古贤,开罪士林宿儒,远甚于前面的两位。

世居太湖洞庭西山的蔡羽,幼年丧父,日与群儿在山巅放纸鸢为戏,母亲流泪苦劝,才稍加悔改,由母亲教授诗书。

十二岁所作的文章,便充满了个性和独特的见解;在文徵明心目中,蔡羽和徐祯卿是一前一后的两位早熟天才。随后,他就整个沉潜到父亲蔡滂藏书的天地,经史子集,不靠记诵训诂,而自然融会贯通。

成人后的蔡羽,读书治学有一种很特殊的褒贬獎惩方式:

在距林屋洞不远的读书草堂中,蔡羽用茅草缚成两个古代的“大儒”,可以弯腰屈膝,系在左右两厢的书斋里面,准备接受他的考验。正房的北面墙上,则准备了一面巨大的镜子,以便接受表扬。

在广袤的学术之海中,蔡羽擅长易经,因此,本号“林屋先生”外,又自号“易洞先生”。他每天的早课,便是研究易经,晚课则是四书,并习以为常。在这种研究着述的时刻,他一面依自己的创见解释经意,一面与放在身边的先儒注解加以对照。每当发现前人注释不合己意时,便开口大骂:

“某甲谬甚!”

同时叱令童子从厢房中牵出草人,权充注疏古经的某甲,跪在他面前受杖,于“恭聆”他的训斥后,牵回原位。

如果着书时,遇有发明得意的地方,他就立刻整肃衣冠,对镜自拜,称誉自己的影像:

“易洞先生,尔言何妙,吾今拜先生矣!”(注二)

除了这样自我崇拜、表彰之外,给予别人的评价,则相当苛刻:

他对同样在易经上下过功夫的文徵明、祝枝山等人的学术造诣颇为推许,但内心里却觉得比他“易洞先生”实在还差了一截;好在文祝二人对他这种无意中所流露出来的弦外之音,不以为意,友爱无间。

以善学杜诗自命的李献吉,窜窃剽贼,雄视海内,一时风靡了诗坛。蔡羽觉得犯不上直接抨击李献吉,干脆来个“少陵不足法”的全盘否定;意思是连诗圣杜甫本人尚不值得取法,窜窃剽贼之徒还有什么价值可言?

此言一出,不仅触怒了李氏的读者和徒众,甚至所有杜诗的爱好者和上林耆宿,有的对他怀疑、讥笑,有的直接指斥他是“蚍蜉撼大树”,根本不自知轻重。使这些被触怒者大快心意的,是他从弘治五年起首赴南京乡试,结果屡战屡北,功名不偶。

不过也有些京官和学者,久闻蔡羽之名,沉醉于他的洞庭诸记和深具先秦两汉风格的古文;却以未得他应试春闱,未能瞻仰易洞先生的丰采,感到遗憾与惋惜。

对这位被认为举止怪诞,态度狂傲的好友,文徵明除了在人们面前为他解释、周护之外,倒真是朝思暮想,情逾手足。也许由于烟水之隔,或生性疏懒,无论上巳修禊、东禅寺赏花、或九日登高,蔡羽常常爽约不至,使文徵明心中,感到怅惘与落寞,因此留下许多怀念他的诗篇:

“春来相见一何稽,病里相思意欲迷。雨洗碧桃三月尽,风吹落日五湖西。眼中人物如公少,乡里声名媿我齐,老人未忘乘驷马,仙桥待与长卿题。”—怀九逵(注三)

其他如:

“落日怀人流水远,秋风抚掌菊花开。”“人日故人偏入望,洞庭烟水隔苍苍。”“日落晚风吹宿酒,天寒江草唤新愁;佳期寂寞春如许,辜负山花插满头。”—上巳日独行溪上有怀九逵(注四)

类此思致绵绵的诗句,真是不胜枚举。一旦如愿相晤,望着松间月下所映照出两袭长长的青衫瘦影,文徵明诗中,透露出心灵中的满足和喜悦:

“何处晚凉多,溪堂夜来雨,乔然两青衫,繁阴遽如许。山僧候岩扉,喜听松闲履,为破明月圆,自汲寒泉煮。”—东禅寺与蔡九逵同赋(注五)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这两位志业相近,情意相投,又复同命相怜的好友一生间,竟存在那么多的巧合:

同样未人帝都,便已名满京华。

在漫长的数十年间,同样的应举不售;文徵明十次名落孙山,蔡羽失意场屋更达十四次之多。

及至年逾半百,功名之心早已淡泊,却又均为封彊大吏同时岁贡入京;文氏授翰林待诏,修国史,蔡羽则授南京翰林院孔目之职。

更同样地,居官不过三、四载,便倦勤致仕,归老家山。

三年丁忧期间,文徵明可以放下那些僵硬而空洞的八股文,全心全意整理父亲遗作,以韵致楚楚的精楷钞写,充份表现出他壮岁楷书的风貌。先后完成的有暡琅琊漫钞暢及暡温州府君诗集暢等,希望有一天能刊印流传,不负亡父的心血。他也作些书画方面的考据,写些论议诗和叙事诗;这些重理性思维的作品,显示他的生命已经步入一个新的里程,非仅像青年时代那样,偏重热情和想像的创作。

但是,这其间也有外来的困扰,和一些不得已的应酬文字;虽然因此文名大噪,得到对生活不无小补的笔润,内心之中,却甚感厌烦和无奈。

唐宪宗时,河朔刘叉,任气尚侠,因杀人亡命,流居在齐鲁之间。遇赦后折节读书。听说韩愈好客,袖诗往谒,一度成为韩文公的座上之宾。在他和宾客发生争执,含愤欲去的时候,取走了韩愈置于案上,笔润所得的黄金,并留下一句千古名言:

“此谀墓中人所得耳,不若与刘君为寿!”

使文徵明意想不到的,在亲友的逼迫,长老先生的要求下,他也开始写这些“谀墓中人”的文章。

行状、传记、墓志、祭文、悼辞、挽联……明明是庸庸碌碌,乏善可陈的人,但是在死者子孙的殷殷嘱托,或依所送稿本钞录的情形下,不是天纵之才,就是以其先祖的“显赫”,有时更须把一些琐碎的事迹加意吹噓。文徵明这才感到,要想从而表现“春秋大义”、“秉笔直书”的精神,是何等艰难。

父亲的暡琅琊漫钞暢中,就曾留下一则对历史、传记的批判:

“世以史记赵氏孤儿作杂剧,是以杂剧为史记也。史迁好摭拾不经之言为传,不怪其然也……经曰:赵盾弒其君’;则盾固未尝杀灵公也,盾之善终,又何尝死于屠岸贾邪;史之言不足信者多。”(注六)

“摭拾不经之言为传”、“史之言不足信者多”;正史、经传尚且如此,则死者的子孙忆述,亲朋好友的吹噓,自然多为“谀墓中人”之言,难怪心直口快如刘叉者,对主人案上的笔润,取之无媿。而文起八代之衰的韩文公,眼见刘叉取金,却无能为阻;大概也是心中有数吧。

至于比墓志、行状更等而下之,使文徵明想起来就皱眉蹙额的,是饯行文和释别号,所说的多半是些“强颜不情之语”,所以他感慨无限地说:

“呜乎,是尚得为文乎!”(注七)

他跟祝枝山、张灵、唐伯虎、蔡羽等,多年来追随乡里先辈,鄙薄时文,效法秦汉古风,是颇经过一番挣扎的。例如学使者方志对古文的厌恶,以至于在岁考科考中,对生员们痛加针砭。又如一时同窗的非笑;认为他这样不顾现实,不专注于科举程文,不是狂傲、矫情,便是迂阔。有些同情他的人则说:

“以子之才,为程文无难者,盍精于是,俟他日得雋,为古文非晚。”(同注七)

先钻研八股,待金榜题名后再发展古文的兴趣,表面上看合情合理;但中与不中,并非全靠八股文的精能与否;两次应举落第,使他不得不相信冥冥中有命运操纵着,因此,文徵明独排众议:

“苟为无命,终身不第,则亦将终身不得为古文,岂不负哉!”(同注七)

然而,以古文见重于人的结果,却是这些需索无度的阿谀亡灵和说来使人脸红的应酬笔墨,真是他始料所未及的。

其间真正知赏、给他鼓励的,除了几位师友之外,就是弘治十二年冬天归省的侍读学士王鏊(守谿)。家住洞庭东山的王鏊,和吴宽、沈周一样是倡道古文的先辈,对八股取士的方式,根本就抱持怀疑,甚至否定的态度。此次南归,对文徵明这样一位以书画、古文和在温州尽却赙金,廉洁闻名乡里的故人之子,特别赏识。邀他一同游燕、研讨议论,并要文徵明把平日的诗文钞写成册,供他家居赏鉴。文徵明在“上守谿先生书”中,叙述自己学文的原委,并楷书十四首论议和十五首叙事诗文,正式拜在王鏊的门下。至于伯虎之拜入王门,可能更在征明之前。加上洞庭东西两山相望,早已和王氏往还游燕的蔡羽,都成了王鏊最得意的家乡子弟和山水游伴。

这位先后担任弘治皇帝日讲官和太子朱厚照宫僚的王鏊,看来体质纤弱,跟他最莫逆的乡友须髯满面的吴宽,成为一个很好的对照。在朝廷中,同样以清廉正直成为一代名臣;但,如果把吴宽比作“圣之和者”,王鏊则不妨比成“圣之清者”,他很少与人交往,只是以道自胜,不怒不惧,勇往直前地处理政务,辅佐朝廷。

早年,他不仅身体纤弱,更是性情恇怯。有一天读程子克己可以治怒,明理可以治惧之言,恍然大悟:

“在我者有理,在天者有命,吾何畏乎!”(注八)

写下“治怒”、“治惧”两篇箴言,自拟为冷冽的清泉,以自省和自我克制的定力,一点一点浇息心中的怒火和恐惧,化解外力的纷扰于无形。他的最高境界是:

“刀锯在前,不震不竦,是谓不动,孟轲之勇。”(注九)

文徵明无忧无惧以及自我克制的功夫,虽然得之天性和父亲的教导、叔父的薰陶,但未始不是受王鏊的影响。

文徵明不仅文学上师法远古,绘画方面,也想一窥古人的堂奧:

“画须六朝为师,然古画不可见,古法亦不存,漫浪为之,设色行墨,必以简澹为贵。”(注十)他对唐伯虎说。

那年他们同为二十七岁,他画了一片平坡,三株长松,一位庄襟老带的高士,抚松踞石而坐,神情闲适地俯视着绿荫笼罩下的溪水。简澹的笔墨,一种萧然宁静的气氛,也许是他们心灵中的天地,或未来生活的写照。但仅仅五、六年间,物换星移,世事竟生出了那么大的变化。

二十八岁那年,一幅赵孟頫的“湘君图”,摆在他的面前,运笔设色和高髻长裾的人物造形,都非常的高古。沈周极力鼓励他临摹,但他终于觉得自己功力还浅,见识不够,恐怕无法体会这位元代大师的真髓而逊谢。

可是对于古画的流传、书画家生平事迹和艺林掌故,文徵明却如数家珍,落笔题跋,洋洋洒洒,颇有太老师杜琼的遗风。弘治十三年,也就是沈周以“铜官秋色图”易得周砥“宜兴小景”的第二年,文徵明才得一睹这幅画的庐山面貌。文徵明一面为沈周的珍藏欣喜赞叹,一面引经据典地在画后题写周砥生平,和周砥与宜兴马孝常间的友谊、唱和的韵事。

不过沈周师徒所料想不到的是,大约此后不久,就传出黄元珍的父亲为易图之事,深表不悦,致父子之间有所争执。经过一番内心的挣扎之后,沈周毅然连同自己精心绘制的“铜官秋色图”,一并归之于黄氏的瞻云楼。比起米芾当年,见到蔡太保的名帖,索讨不得竟据舷大呼,以死相挟的行径,人们莫不赞叹沈周的豁达。

年逾而立的文徵明,虽然在艺业学术上,逐渐有成,但他却勤于治学,拙于治家。园中荒草,停云馆前塞阻四溢的沟水,乃至碎裂坠落的屋瓦,均懒于督促僮仆,加以整修。有时,尚未完成的书画,被书童窃取变卖,也懵然未觉。因此与性情暴躁的征静析居之后,心理竟有一种失去依靠的感觉。尤其当他看到西斋前面的假山,杂草丛生,完全失去了那种清新秀丽的面貌。

记得一年秋天,也是这样荒芜,在秋风细雨中,心里浮现出无限的凄凉,仿佛雄心壮志,都在向晚的阴霾中,消磨殆尽。忽然有一天,征静召一群工人加以整治,树木花草,剪書一新;多时不见天日的太湖石,显得特别的雄奇古秀。

独坐幽斋中的文徵明,面对着斜阳下焕然一新的山景,脑中油然浮起王临川的诗句:“扫石出古色,洗松纳空光。”一时诗兴勃发,随口依韵朗吟:

“急澍涤嚣埃,方墀净于扫,寒烟忽依树,窗中见苍岛,日暮无人来,长歌萝芳草。”(注十一)

思潮起伏中,他想着将来要在松下,修筑一个小小的水池,微风徐来,波影晃动,当会呈现出一片零乱的寒碧。

知心好友来时,可以相对忘言,饱餐山水秀色。檐边的小鸟,将睁着一双双好奇的眼睛,趁着人们离开的时候,飞落觅食。

朵朵红霞飘浮而过,把太湖石染得愈加古書斑烂,别有一种庄严与浑穆,使他自然联想到宋代穿着朝衣,手持牙笏,对石下拜的米颠。甚至连他也有一种欲拜的冲动……

那天文徵明把这些由修整假山所引发出的情境和感触,一一谱成新诗,竟达十首之多。

这些诗,这些琐碎往事的回忆,都成了他与征静共同生活最好的纪念。

注一、暡甫田集暢页九曫二。

二、蔡羽生平,见暡甫田集暢页七一九“翰林蔡先生墓志”、暡古今游记丛钞暢卷十五页三九“洞庭山记其八”,陶望龄撰。

三、暡甫田集暢页二三六。

四、暡甫田集暢页一五三。

五、暡甫田集暢页二一四。

六、暡明朝小说大观暢,明人百家本页二三二。

七、暡甫田集暢页六五五“上守谿先生书”。

八、暡甫田集暢页六八一“太传王文恪公传”。

九、暡震泽集暢卷三二页十四“二箴”。

十、暡过云楼书画记暢页二九八“松阴高士图”。

十一、暡甫田集暢页一二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