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琼浆托死生,佳人才子自多情;世间多少无情者,枕席深情比叶轻。”—失题(注一)
对于一个失意落魄、历尽沧桑,看不出任何前景的才子,美酒佳人,是一种最好的逃避,也是一种慰藉。
尤其当唐伯虎,想到僮仆和续弦妻子对他态度的转变。在受辱返乡的途中,他仍旧把家和妻子作为心灵的最后依赖,他在“骑驴归思图”上题:
“乞求无得束书归,依旧骑驴向翠微,满面风霜尘土气,山妻相对有牛衣。”(注二)
前程、功名、希望……尽管一切都已失去,只要在山坳深处,有一二间茅舍,乱头粗服的妻子,相与牛衣对泣,这也是一种幸福;然而对年逾而立的他,竟成为一种奢侈的遐想;他只好像荒唐少年时代那样,另寻寄托。
在孤单寂寞的夜晚,他躺在那一度是宁谧恬静与好友吟诗寻梦的小楼上,望着“骑驴归思图”中一折折的瀑布,雄奇耸峙的危峰,寒风中瑟缩而行的樵子……然后把视线投落在远景崎岖山路上,骑着驴子踽踽独行的归人。单从画中,没有人知道他曾追求过什么,只见远坡外的一片平台上,隐隐约约有着房屋、树木和等盼着归骑的人影。如果那代表着人生的另一种希望;对他而言,只能说是另一片海市蜃楼罢了。
那峭拔的山峰,李嵩、刘松年式刚劲厚硬的皴法,危桥下面激湍冷冽的流泉,连自己看了都有种目迷神眩,惊怖战栗的感觉。
有人说他的画风,正逐渐减褪沈周的影响,倾向于周臣的风貌;更有人说,穷困潦倒之余,他意欲以笔墨为生,师法周臣那种峡深峦厚,古气苍郁的两宋风格,是作为画师的坦途。唐伯虎无法确知画风的改变,是否含有这种功利上的目的;他只觉得那嵯峨的危峰,那擎天的巨柱,足以发泄他心中的磊砢不平之气。事实上,无论学石田翁也好,学陈暹的传人周臣也好,他都不以逼肖为满足。像许多晚近大师那样,他想透过业师、元四家、赵孟書、南北宋诸家,直探荊关董巨的堂奧。从这些辽远的山水、人物大师的遗迹中,找出画家与自然之间的灵会,找寻自己的面貌和途径。
“吟诗写画似参禅,不向他人被里眠,生公堂前点头石,天平山上白云泉。”(注三)
祝枝山这首题在画上的七绝,正道着唐伯虎的心意。
除了勤于书画创作之外,南归后的二三年间,唐伯虎的生活,几乎陷进一种杂乱无序的深渊里,多数时间,流连在野寺、妓院中。
他自号“六如居土”,取意于金刚经中的“如幻如梦,如泡如影,如露如电”。
在人生的境遇中,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者,似乎永远难并难全。因此,他不得不采取宋朝范成大在“阊门戏调行客”诗中的生活态度:
“万事惟堪六如观,一杯莫信四并难。”
由此可知,唐伯虎的自号“六如”,与其说是深受折辱之后,勘破世事所产生的宗教信仰,莫如说是自觉世事无常,只好在一种玩世不恭、随遇而安的情况下,求得心理上的平衡。
“……学仙学佛要心术,心术多从忠孝立。惟孝可以感天地,惟忠可以贯金石;天地感动金石开,证佛登仙如芥拾……”—解惑歌(注四)
“不炼金丹不坐禅,饥来吃饭倦来眠;生涯画笔兼诗笔,踪迹花边与柳边。镜里形骸春共老,灯前夫妇月同圆;万场快乐千场醉,世上闲人地上仙。”—感怀(注五)
从唐伯虎晚年的两首诗题中,不难印证他那种反宗教性格和人生的理念。“灯前夫妇月同圆”,则永远是他向往追求的鹄的,只不知何日才能寻回失去的温馨。
道观佛寺之中,虽然也有贪痴和势利,但比起尘世来,仍旧有一份清净,使他可以避开那些鄙视和嘲讽。庙中也有不花钱的粥饭,供他糊口;和他那“挑来野菜和根煮,寻着江梅带藓搬”的贫苦生活,有着异曲同工的情趣。某些风雅的禅僧道士,除了陪他品茗、奕棋,消磨漫长的时光外,更能和诗联句,消解他心中的孤寂。
对于青楼酒家和舞榭,唐伯虎有他独特的看法:
“……为人能把口应心,孝弟忠信从此始;其余小德或出入,焉能磨涅吾行止?头插花枝手把盃,听罢歌童看舞女;食色性也古人言,今人乃以之为耻……”—焚香默坐歌(注八)
荒观野寺和青楼酒家舞榭,虽然同样是无室无家,空虚苦闷的他经常寄身之处,但二者之间,也有一些基本上的差异;后者同时也是销金窟,因此,常常跟他自我写照的“苏秦扪颊犹存舌,赵壹探囊已没钱”的羞涩窘况,大相抵触。然而,他有他的“韬略”:
那日,他和几位浪游的友人,都有了几分醉意,但是他们都觉得酒兴未尽,都觉得该重整杯盘,以求尽欢。他们翻遍了口袋,遗憾的是人人杖头金尽,所以天旋地转中,全都束手无策。
可能那并不是一个寒冷的季节。因此,衣服也就可有可无——尤其对这些不为礼法所拘之士。唐伯虎灵机一动,着人把酒友们的衣服全数典当,用以放情豪饮,竟夕忘归。醉眼矇胧中,只见唐伯虎搦管涂抹,剎那间,烟云丘壑,苍松古庙,仿佛阵阵微风吹散晓雾一般,在纸上显现。然后,他竞以这些笔底云烟,赎回诸友赖以蔽体的衣物(注七)。
为了酒资和缠头,偶而他们也会作出一些无法见容于世俗的异行:
一次唐伯虎和祝枝山远游扬州,声色之余,觉得盐使者的税课丰富,何妨分惠一二。
经过一番装扮,两个衣冠伟岸的玄妙观道者从容走访御史台。
对两个唐突而至的道士,盐使者虽然加以怒叱,但见他们那种轩昂的气度,脱俗的言谈;同时宣称连苏州名士唐伯虎、祝枝山都与他们折节相交,满脸的怒意,不觉为之消解。为了一试二人的才学,盐使者指着署中的牛眠石,命二人联对。
“嵯峨怪石倚云间”,唐伯虎几乎不加思索地随口朗吟。
“抛掷于今定几年”,祝枝山紧接着对了下句。
“苔藓作毛因雨长”——唐
“藤萝穿鼻任风牵”——祝
“从来不食溪边草”——唐
“自古难耕陇上田”——祝
“怪杀牧童鞭不起”——唐
“笛声斜挂夕阳烟”——祝
两位道士诗句愈出愈奇,严威素着的盐使者不禁起了爱才之意,和颜悦色地问他们有什么要求。
两个人首先赞美盐使者的轻财好施,天下共闻,接着才说出苏州玄妙观多年失修,颓圯不堪,倘能捐俸修葺,必定神人同感,名垂不朽。
盐使者欣悦之余,随即传檄吴、长二县,助银五百两,作为葺观的费用。
回返苏州,唐伯虎和祝枝山再以地方士绅之名,声称自扬州还,奉盐使者面谕,代为催请修葺玄妙观的银两。畀归后,立刻呼朋引类,召妓命酒,不出三五天工夫,便已花费殆尽。
故事的结尾是,某日盐使者巡视苏州,整肃衣冠专程前往皮市街口的玄妙观拜谒,只见殿圯墙倾,金漆剥落,陈旧破败一如往昔。追问吴、长二令,知道葺观用金,已经由唐祝两位举人代领。盐使者怅然若失,但为了顾惜两人的才名,也就没有再行追究(注八)。
在青楼中,唐伯虎虽然以金银来寻欢买醉,广结露水姻缘,但他与她们之间,有时却存有真挚的友谊;也许是沦落天涯,同命相怜的缘故吧。
平日除了为她们书联画扇之外,他也代她们和远客的情诗,想借以挽回明知不易挽回的情爱。往往他以诗词歌曲,赞美她们的芳姿和缠绵的情思,来抬高风尘中丽人的身价。春寒料峭的夜晚,他和妓女烘着薰笼,一面取暖,一面寻梦,述说坎坷的身世。
徐素,人们也许无法尽识这位青楼丽人的风姿和音容笑貌,但从唐伯虎“哭妓徐素”(注九)七律中,可以体会出那种阴阳永隔的凄怆,和刻骨铭心的相思:
“清波双佩寂无踪,情爱悠悠怨恨重!残粉黄生银扑面,故衣香寄玉关胸。月明花向灯前落,春尽人从梦里逢;再托生来侬未老,好教相见梦姿容。”
前后两位妻子,一个不幸早逝,一个离异,在他心灵中,无论苦乐辛酸,都留下无法忘怀的痕迹;但对他感情上的冲击,却无如“再托生来侬未老,好教相见梦姿容”来得浓烈,令人不禁为之一掬同情之泪。
他的一些抒写情爱生活的小词,引人遐思的春图,可能多作于此际。
“春来憔悴欲眠身,尔也温存,我也温存。纤纤玉手往来频,左也消魂,右也消魂。条桑采得一篮春,大又难分,小又难分;惟贪缫茧合缗纶,吃不尽愁根,放不下愁根。”——调寄一剪梅(注十)
类似描写青楼艳事的词曲中,这仅仅是比较含蓄的一例;其余蝶浪蜂狂,刻画入微者,也就可想而知。
由于他生活在那种温柔梦乡之中,日与艳丽的佳人为伴,因此他笔下的春图,不但面貌姣好,腰身纤秾合度,其形态的生动,色彩的典雅,线条的流畅,也是寻常画工望尘莫及的。
提起春图,雅好此道的苏州人士,会异口同音地称赞:
“工此技者,前有唐伯虎,后有仇实甫;今伪作纷纷,然雅俗甚易辨。”(注十一)
可见唐伯虎这些得自耳濡目染,亲身体验的创作,每有所出,往往为人摹仿或伪冒,并无版权上的保障。
春闱失意后的唐伯虎,生活虽然杂乱无绪,但心境的演变,却也不难寻出一个来龙去脉:
在北京三法司、锦衣卫羁押和午门廷鞫中,唐伯虎、徐经披枷带锁,一片吆喝声中,战战兢兢地匍匐在地;不仅体会到官法如炉吏卒如虎的威势,也感到官场的倾轧,以及一个读书人尊严所遭受到的彻底摧残。
元季山水大师倪云林,因拒不为吴王张士诚弟弟士信作画,为士信所衔恨。一日,张士信宴客于太湖船上,当他循着倪云林惯焚的香气把他从菰芦中搜索出来时,在众宾客面前箠楚洩愤,几近于绝;但倪氏却始终不发二日求恕。被众宾客力救得免一死的倪云林事后解释:
“开口便俗!”
故事听来洒脱,高士风范,足令千载而下,肃然起敬;但身罹其祸的唐伯虎,却领会到自始不发一声是何等艰难。初受杖时,痛彻骨髓,呼天抢地,涕泪横流,几乎不能自己。逐渐进入一种支离而麻痹,好像魂体两散的状态。真正的剧痛,更在停刑之后;那种万箭穿簇,转侧不得的情境,令人不由得心惊肉颤。
以一枚金币向心仪已久的程敏政乞求“送梁洗马序”以报知遇之恩,为徐经举人作模拟的问策以尽砚友之谊;由于他的供辞始终如一,所受的刑讯尚属有限。而惧怕拷治,致狱辞反复无常的徐经,则受到更多的棒掠,届至定谳,整个人仿佛已经变了另外一种面貌。
当他置身阴暗酷冷的狱中,在狱卒的咆哮与受拷讯的嚎啕声里,元旦早朝那种天颜咫尺的感觉,那种匡时济世的雄心,早已烟消云散,整个心灵为一种深沉的孤独感所占据。他忽然想到李应祯少卿为拒写佛经所受的廷杖,想到那位一生耿介的书家无端受辱后的心理反应;也想到李应祯和文林借着贺万寿节机会毅然辞职后的轻松和愉悦。
“蘧篨戚施,俯仰异态;士也可杀,不能再辱。”他在给文徵明信中说(注十二)。在北京几个月的折磨中,他已经看透了官场情态;本朝从地方小吏积劳升迁而为朝廷命官的,虽然不乏前例,但是以一付谄媚的姿态,逢迎上官,看人脸色行事,雅非他所能承受的。也许远在生死未卜,命运难料的狱中,他就已抱定了不食天禄的决心。
返乡后所受到的唾弃和指责,对唐伯虎而言,是另一记重击,在他心中所留下的创痕,并不下于在北京所遭受的摧残:
“……缋丝成网罗,狼众乃食人;马氂切白玉,三言变慈母;海内遂以寅为不齿之士,握拳张胆,若赴仇敌,知与不知,毕指而唾,辱亦甚矣……”他在同一封信中,一字一泪的写。
一种无比深沉的绝望和沮丧,也在他和某些朋友的谈话中流露出来:
“枯木朽株,树功名于时者,遭也;吾不能自持,使所建立,置之可怜;是无枯朽之遭,而传世之休乌有矣。譬诸梧枝旅霜,苟延奚为?”(注十三)
然而,经过一阵子懊悔、自责和自我禁闭之后,那种暂时压抑下来的豁达洒脱、主张在短暂人生中尽情享乐的本性,像经过春风吹拂的野草一般,重又萌生蓬勃起来;既然无辜被冤,问心无愧,又何必自苦得像楚囚一般,空辜负了春花秋月:
“大丈夫虽不成名,要当慷慨,何乃效楚囚?”(同注十三)
他把这种人生态度的转变,这种重新投入青春逸乐的宣示,表现在两方饶有趣味,流传千古的石章上:
“江南第一风流才子。”(同注十三)
“龙虎榜中名第一,烟花队里醉千场。”(注十四)
在美女环侍中狂歌漫舞,在花前月下,无分昼夜的纵饮,旖旎艳丽的诗词绘画,像造物者散播春光似的展现在人们的眼前……。
只是在这种种放浪形骸,玩世不恭的表层下,同时也有对炎凉世态的怨怼,“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百年身”的感叹,想重新振作策励的内在呼唤交织其中,成为一种极端复杂和矛盾的心态。
对世态炎凉的怨叹,既见于诗,也见于画,成为他发泄情绪的一种工具:
“暗笑无情牙齿冷,熟看人事眼睛酸。”是“和雪中书怀”(注十五)诗中的警句。
美女纨扇,是他作品中惯用的题材;他在“秋风纨扇”图轴上题:
“秋来纨扇合收藏,何事佳人重感伤,请托世情详细看,大都谁不逐炎凉!”(注十六)
秋扇使他联想到汉成帝和班婕妤间,凄婉哀怨的爱情故事,也极其自然的,成为他南京夺魁,与北京铩羽而归所见的世态写照。
至于重思振奋和对未来的策励,则同样显现在诗和给文徵明的信中:
“夜来欹枕细思量,独卧残灯漏转长;深虑鬓毛随世白,不知腰带几时黄!人言死后还三跳,我要生前做一场;名不显时心不朽,再挑灯火看文章。”—夜读(注十七)
这种夜深、孤凄、倦读后的沉思与独白,在给文徵明的信中,就变得更加具体:
墨翟受到了拘囚,创建了“薄丧”之说。孙子的兵法,司马迁流传千古的暡史记暢,是在他们受到严酷的刑罚之后的产物。遭受流放的贾生,文词益发卓落……步武诸贤之后,他想遍览群经,总疏百家,成为一个独特的学术系统。
“……嗟哉吾卿,男子阖棺事始定,视吾舌存否也!仆素佚侠,不能及德;欲振谋策,操低昂,功且废矣。若不能托笔札以自见,将何成哉?”
只是,夜读时的独白和与文徵明书中,信誓旦旦的抱负,一迳在放浪形骸,对现实的逃避下,始终无法专注与奋励。直到有一天,他发现白发愈多、马齿增长、身心俱惫,才以一种带着几分悔恨和哀怜的笔致,写下如次的悲歌:
“平康巷陌倦游人,狼藉桃花病酒身;短梦风烟千里笛,多情弦索一床尘……”—送残春(注十八)
蓦然,他兴起了远游的决心;也许行万里路,再佐以书卷,才能治愈他抑郁不解的心结。
注一、暡唐伯虎全集暢页一曫九,水牛版。
二、暡吴门画派暢图二四曫,艺术图书公司版。
三、暡式古堂书画汇考暢册四页四六四“祝希哲题画”诗。
四、暡唐伯虎全集暢页二三,水牛版。
五、暡唐伯虎全集暢页六曫,水牛版。
六、暡唐伯虎全集暢页二二,水牛版。
七、暡唐伯虎全集暢页二四一,水牛版。
八、暡唐伯虎全集暢页二三七,水牛版。
九、暡唐伯虎全集暢页六三,水牛版。
十、暡唐伯虎全集暢页二七四,汉声版。
十一、暡笔记小说大观暢编六页三八一八。
十二、暡唐伯虎全集暢页二八一“与文徵明书”,水牛版。
十三、暡唐伯虎全集暢页二三二,水牛版。
十四、暡唐伯虎全集暢页二五曫,水牛版。
十五、暡唐伯虎全集暢页四七,水牛版。
十六、见故宫藏画。
十七、暡唐伯虎全集暢页五五,汉声版。
十八、暡唐伯虎全集暢页五四,水牛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