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忆当年乐未央,醉花眠柳度寻常,珊瑚枕上三更月,玳瑁筵前午夜香……”——忆昔(注一)
弘治三年前后,年逾而立的祝枝山,由于家道中落,功名不就,加以疾病的袭击,经常沦入情绪的低潮。感觉中,似乎事事都不太如意。
尤其在阴雨绵绵的夜晚,不由得想起少年时代眠花宿柳,流连歌舞场中,一掷千金的岁月。那时回到家中,满园繁花如锦,蜂飞蝶舞,众鸟喧啁,连梁间的乳燕,也在细语呢喃,助长着青春欢乐的气息。如今,兰堂外面一片荒芜,蕉叶昼夜地滴滴嗒嗒,那株老柳和手植的梅树,则在风中嘶吼不停。街上传来深夜的更鼓,更把一切都染上一层凄凉的色彩:
“雨叶风条总断肠!”他在诗中形容那素有人间天堂之称的苏州之夜。
跟杨循吉虎邱泛舟,和唐伯虎饮酒看剑的景况和豪气,恍惚犹在目前;有时,又像离得很远。
多才多艺的祝枝山秀才,另有两种鲜为人知的绝技:捉蝨与捕蚊;尤其后者,手急眼快的他,自称已经练就了百不失一二的高段。重要的诀窍,在于等待蚊子专意于噆人的时候,以稳定迅速的手法,一举成擒。这不过是生活中琐碎得不能再琐碎的事,然而祝枝山不仅郑重地加以记述,并从中产生了治世理政的见解:
“谓伺噆不失期,时地安而颛,毋纵心于获耳;可以为禽盗之法。”——捕蚊(注二)
由此,不难看出,这位名门子弟,即使生活在纸醉金迷的时候,仍旧没有忘怀盗匪的为患,民生的疾苦。然而,以前那种以豪侠自期,经国济世自任的胸襟,似乎随着镜中憔悴的面容,早生的星星白发,销磨得无影无踪。三十一岁的他,被贫病折磨得只想学学农圃,经营出一座花木茂盛的庭园来怡情冶性,娱乐妻妾。
“余于花无不爱,尘土之所妨,迄不得学一圃日,不知予不幸邪?花不幸邪?恨矣!”——花约序(注三)
那年花朝(二月十二日)前夕,在妻妾的怂恿下,祝枝山乘兴跟花订了约,在辉煌的烛火下,他以倚马可待的文思,洋洋洒洒地写了一百多条栽花、近花、爱花和咏花的条款。又写了篇序文,以见花约的始末;一时之间,很有兴工动土,移花接木的架势。
暮春、盛暑,都在懒、病和无情无绪中度过。端午过后,虎邱四周菡萏该已含苞待放,祝枝山忽然想起数月前的“花约”;放眼园中,非但荒芜依旧,竹丛更因失于养护而摧折枯槁,他所钟爱的垂柳,竟不知何时为童奴连根伐去。心中有着说不出的怅惘。
深秋,他曾往南京一游,低沉的情绪,似乎因沿途田中此起彼落的牛鸣,而略为振奋起来。他说不出爱听牛鸣的原因,他只觉得那种声音浑厚、含蓄、圆润,堂堂锽锽,只有黄钟可以比拟;既没有鹤唳的哀怨之感,也没有秋虫的悲凉。
真正心绪的平伏,是腊月六日,三十一岁生日那天,几杯黄酒下肚,窗外梅花乍放,阵阵寒香,仿佛患难好友,再度向他伸手抚慰。看着满架的书卷,更有一种与古人为邻,举杯相对,声气相求的欣悦:
“庚戌阑残月,乾坤钝重身:衣冠弊颜色,书策抗风尘。笑唉当今日,三杯见古人,窗前有梅树,岁岁共生辰。”——庚戌初度(注四)
弘治四年的一春一夏,祝枝山依旧在病苦穷愁中度过,对花,仍然怀着负约的歉疚。两眼酸痛,气似游丝,偶尔离床,只能靠一支枯藤杖,支撑着瘦弱的腰肢。回视案上,往日的诗稿、文卷,却换上了药炉和单方。有时他真想质问苍天生养他这样一个人,这样耀眼的才华,又这样穷病潦倒,到底所为何事?
苍天无言,然而,卜者却为他带来一线希望:
他到癸丑(弘治六年,三十四岁),就能更造新运,步入通达的顺境。不过卜者所说的:
“壬子先一年而成名”,却有点不明确的感觉;如果指的是癸丑的先一年成名,则无疑是指壬子年的乡试面——壬子中举,癸丑登科,似乎顺理成章。若壬子先一年系指弘治四年(辛亥),对贫病缠身的他,显然是十分费解的了。
弘治五年(一四九二)的苏州,水患频生,然而,艺文界却有几件轰动一时的盛事。
其一,是吴中才子祝允明乡试中举。
南京闱场中,主试王鏊,手里拿着一份文义古奧的弥封朱卷,看了又看,爱不忍释地说:
“必祝某也!”开封之后,果然是在府学中困守十余年的祝允明;使王鏊越发喜于自己的知人之明,不时在友好前提起,对祝允明的才华、功力,也揄扬不置。
中秋前的赴京途中,祝枝山诗兴勃发:“秋晚自丹阳入江口作”、“忆内”、“忆侍儿”、“明就试客窗走笔……”从江口到客舍,多情多感的他,真有一歌三叹的情韵。
彤霞漫天,水波竹影,荡漾明灭,一轮黄月缓缓浮升;正是江南生员们紧张待考的时刻。客中的祝枝山,却忽然联想起那湘帘后面,收妆佳人含笑凝立的景象:
“……海绡鄣袖煖联手,别时无愁别后有;一时意倚妆台中,空楼夜烛啼寒风。”(注五)这首七律,由于只含混其词地以“有所思”为题,并未照例直书“忆内”、“忆侍儿”或“遗小妾”等致赠的对象,显然和他“海绡鄣袖煖联手”,依依惜别的佳人不是家中的妻妾侍婢,而是别有所钟。
诗思泉涌的他,连八月十五,五更天在闱场中等候试题的时候,仰望着斜向天边的圆月,依然不自禁地题诗在号舍的板壁上:
“宝月流辉夜未央,金翘玉李粲天章,卑臣一寸丹心切,愿托刚风奏紫皇。”(注六)
“叠起趋跄拂却尘,劳君伴我十年身,殷勤相别还相劝,休把光阴伴别人。”——别襕衫(注七)
乡试中举后的祝枝山,一面折叠起穿了十余年的生员服,一面珍重地作诗与之告别。以为只若通过明年春闱,从此天高地阔,便可以一层报效君、国的宿愿。
“卑臣一寸丹心切,愿托刚风奏紫皇”;八月十五夜,在南京闱场中所许下的心愿,似乎并未上达天听,也未如卜筮者所预言地步上新运;此后的祝枝山,不仅在春闱中连连败北,一些出人意料的困扰,更使他形神俱疲;一如他多年后所描述的:
了:平生有尺寸灵抱,其挠汨殆尽矣;嘻!可悲夫!——感记(注八)
可悲的到底是命运?或是开国以来的八股文取士制度,恐怕祝枝山也无法意识得清。
九月中旬左右,宫谕王鏊怀着为国得人的喜悦,回到苏州。除与家人亲戚相聚,大部分时间和沈周、杨循吉、文林等好友,诗酒雅集。在京中,吴宽、王鏊这两位乡友,所任官职总是吴宽在先,王鏊在后;吴宽晋升之后,便由王鏊继任他的职位。成化年间,吴宽曾以右谕德侍太子朱祐樘于东宫;现在王鏊则继之以侍讲学士兼谕德,侍另一代的太子——朱厚照。九月廿九日,归隐后的文林,在太湖舟中,为即将启碇还京的王鏊置酒饯别。眼见彼此头发均已斑白,相会更不知何日:心中均不禁浮起依恋之情和无限的感慨。座中,年长的沈周率先咏出那浓浓的离愁:
“偶合故人语,仍嗟岁月流;老怀双髩短,秋水万家浮……”——石田饯别图题诗(注九)
接着,更以吴仲圭那种雄浑沉郁的笔致,横涂竖抹,写出湖滨饯别的景色,文林和诗于后。远在北京的吴宽,见到这重湖峻岭间,系舟作别的气象,风流一如晋唐高土。回思家乡诸友,也为之感慨不已。和诗之外,更为饯别图作记;愈发增加了这幅画的纪念价值。
另一件轰动苏州的是,在为王鏊作饯别图的前二十天,壬子年的重阳佳节,六十六岁的石田老人,终于如愿地完成了“仿米友仁大姚村图”。自成化末年,沈汝融家藏两百余年的大姚村图披太监王書捡括去之后,沈汝融的脸就没有开朗过。甚至绝望到自觉即使进入九泉,也无颜会见地下的祖宗的地步。
王書败后,据说米友仁原作,已转落到太常少卿兼侍读学士李东阳(宾之)之手,但返璧似乎依然无望。所幸沈周的仿作,对沈汝融那颗枯槁多年的心,产生了起死回生的作用。当他开展眉头,重新加入好友们的游燕,人们心目中的石田老人,不啻成了救苦救难的菩萨。
有人说,沈周把先前临摹的一幅大姚村图付与次婿徐襄收藏,但自己却忘了;因此一直没法应承沈汝融的要求。结果这幅临本却在无意中翻检出来,重临一本,成了沈汝融的续命灵丹。不过据沈周自己的说法,则是他无意中从次婿徐襄那里,发现了米友仁大姚村图题诗的稿本;诗稿才是他仿作的灵泉,米友仁所泼洒出来的云烟,则一直深印在他的脑里。
陆陆续续为这幅摹作题识,叙述感慨的名流很多,见仁见智,观点不一。
回到长洲的李应祯,站在书家立场,对沈周题在摹大姚村图的书法提出他的看法;可以说是对沈周一生书学成就的定评:
“相城沈启南妙于诗画;然字不甚工。后乃仿黄山谷书,辄得其笔意;盖书画同一机也。今观此卷,虽不纯用米家笔仗,要之自有一种风致;可爱!可爱!李祯伯。”(注十)
吴宽从好友的心血结晶,回想到陈璚(成斋、玉汝,按系陈淳的祖父,陈淳时年十一岁)所藏的二幅米友仁作品。由题跋中,知道米友仁的妹妹住在吴县大姚村。因此,才有“大姚村图”之作。两相比较,吴宽认为石田已经把握到小米画法的神髓;沈汝融大可不必再对原作之失耿耿于怀,念念不忘。
素有考据癖的都穆,从米芾(元章)为朱存理先祖朱乐圃所撰墓表中,考据出米氏本襄阳人,米芾晚年爱润州山水,卜居北固,但不时客居苏州,女儿因此下嫁吴地:
“作宋史者直云吴人(指元章),而后之论撰者遂以为吴县人;胥失之矣。”(注十一)都穆以充满自信的口吻,在跋中论断。
祝枝山写了一首大姚村图歌,描写图中之境,石田老人所表达出来的米氏云烟的精神,并叹息神物在人间的飘忽莫测:
“……得耶失耶孰主张,茫茫宇宙悲弓亡;神物不可久静处,能走四海生晖光……”(注十二)
不过,无论都穆的跋,祝枝山的歌,乃至于王鏊、文徵明等的题识,都是在此后数年间,陆续落墨的。
记得那时,他正走过一座石灰桥。
十几个道貌岸然的和尚迎面而过,他们的谈吐、服装,和仪容一样,让人觉得古雅。于是沈周与他们相偕而行。
“先生可无一言贻吾众耶?”为首的和尚说。既是有缘,沈周便口占一偈:
“方袍相逐过溪桥,溪叶溪云野迹飘,朵朵青莲心不染,住山行脚总逍遥。”
“自然超逸!”带头的和尚赞叹着,沈周也为自己的悟性感到诧异。
不觉登上一座高台,台上有亭,树影摇曳,绿阴如洗;他先以为是北禅寺,仔细一看,又并非他所熟识的北禅寺。
一个称他为“亲家”的青盖官员从东而至,他看看竟素不相识;那些高僧却一个个相率别去。接踵而至的是粟官二十余人,他不仅认识,并叫得出名姓;后来他又忘了,唯有最后一员,他确知是“赵广华”。他们留他在亭上共饮;海虾、须鲚……菜殽丰富精美。只是那手敲木鱼,口念善歌,赤身露体不约而至的和尚,未免大煞风景。众客要求之下,沈周重又口占一偈:
“历落历落又历落,费尽千声与万声,不若把鱼抛丟了,出门一笑大江平。”(注十三)
在举座叫好声中,沈周忽然醒觉。窗外蛙声咯咯;想是梦中木鱼声的由来。
如果把沈周弘治五年六月廿七夜,病中的这场黄粱梦,和他弘治四五年间所记的现实生活,两相对照,会发现梦中情境,不仅有天籁渗入,也有对天灾、饥饿等恐惧,和对邻居、好友关怀的心理因素:
……浑舍相抱哭,泪行间饥涎;日夜立水中,浊浪排胸肩。大儿换斗粟,女小不论钱,驱妻亦从人,减口日苟延。风雨寻塌屋,各各易为舩……——十八邻(注十四)
这就是沈周对弘治四五年间苏州水灾的描绘,是一幅充满血泪的饥民图。禾苗在雨水浊流中淹没,他和邻居老少,一起下田掘土、抽水,最后却只能无可奈何地摊开两手;枯萎、腐烂的秧苗,自指尖滑落。世代相好,患难与共的邻居,一家家把儿子卖了,女儿只求能送出去就好。为了减少家中人口,以求苟延残喘,把妻子赶出去从人。接着是灾后的瘟疫,到处漂流的尸骨;这种种惨象,日夜在他眼前浮现。然而他自己呢?仅能自保;对呼天下应,求救无门的流民,杯水车薪,欲救无力:
“……老夫廪无米,亦无广廈千,对眼不忍见,衷肠如火然。便欲吐我哺,纳彼此一咽,众口相嗷嗷,欲足理莫全,故好成乖隔,载聚何因缘。”(同注十四)
一次,他来到滨临太湖的光福。居民房屋背山临水,波光如镜。虎山桥畔,开始了忙碌的晚市。渔郎敲打着皮鼓,兜售鲜活的鲤鱼。漫山的霜前橘抽苞泛黄。同样风雨,在这地势高亢的山村里,却使成千上万的杨梅,结满了丰腴的果实,仿佛一颗颗紫色的水晶。比起近在咫尺,连遭数年潢潦的家乡,真是另一个世界。在“光福”诗中,沈周无限感慨地写:
“……三年潢潦我无家,恨不移书亦居此。”(注十五)
尽管潢潦、饥民、瘟疫,把苏州闹得天翻地覆,但对自幼在沈周家里长大的火工阿富而言,几乎不受任何影响。他的年岁,算来比沈周应该不相上下,长年睡卧厨房,烟熏火炙,双目早已全盲。他懒惰依旧。因此,除了他能作、肯作的烧火工作之外,在沈周上下心目中,他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影子,连早年拿他助谈取笑的乐趣,也逐渐淡薄。
弘治六年元旦后,忽然有人向沈周说起盲富的一些怪诞行径:
他在他所睡卧的爨下,祭祀起他那死去的父母。鱼、肉、豆腐、米团……似乎有什么便供什么;不伦不类,滑稽可笑。更怪异的,是他那独言独语的祝告:
“富既瞎废,东西不知,贫苦依人为生,不能办好供养。肉在包、鱼在包,豆腐在案,米团在案,楮钱在地;我爷我娘慢慢吃些子。”祝告再三,神情恭敬,宛宛款款,依依恋恋,仿佛死去一个甲子的双亲,就在眼前:
“愿爷娘虚空中庇我无病强健,身上虮蝨咬,若阴力为我除之。”除了求爷娘冥冥中庇祐他,这老年瞎子也下忘为主人祈求:
“愿主家公多寿多米,使我讨吃见成饭,多活几年……”
听到的人,先是怪异,看到他一脸诚敬,又不禁为之感动。
沈周求证旁人,据说每到年节,都是如此,有什么就献什么,并无挑选;但,联想到祖父在世时曾有一个讨饭的乞丐;他早已不再出现了,不知行踪何处?也许是位山林奇士!
他常到庄中讨饭,但并不多讨,有了些饭菜,便匆匆忙忙沿小径向江边走去。
有人见到那乞丐,在快到江边的时候先煮熟饭菜,整肃一番他那破烂的衣服。然后捧饭下船奉敬他那窝居舟中的老母。她吃饭的时候他在一旁击鼓跳跃,很有彩衣娱亲的意味。
几乎在那贫母亲逝世的同时,村中就失去了乞丐的踪影。多少年来,他们一直记得这事,一直为之感叹;然而,值得感叹的事,也出在沈周家中的盲仆阿富身上。
他对亡父亡母的那份诚敬。
他念念不忘所受的一饭之恩。
更难得的是那盲人的纯洁无伪;一切只在无人处暗中进行。
深受感动和热情鼓舞的沈周,忽然想到某些位极人臣的封彊大吏,想着某些食君之禄的民之父母,比起这盲者区区之诚,真有霄壤之别;他在“盲富祀父母”的结尾中写:
“……有若身都将相,位极人臣,尚書封于先,补荫于后,金玉田宅,丰积不赀者,不见其涓尘图报;甚者,反欲责人国于仇敌,此皆盲富之罪人也。呜乎!盲富果废人哉!”(注十六)
注一、暡祝氏诗文集暢上页二三九。
二、暡祝氏诗文集暢上页十五。
三、暡祝氏诗文集暢上页一八二。
四、暡祝氏诗文集暢上页二四曫。
五、暡祝氏诗文集暢上页二一曫。
六、暡祝氏诗文集暢上页二一曫。
七、暡祝枝山全集暢,诗下页七七,汉声版。
八、暡祝氏诗文集暢上页二六。
九、暡红豆树馆书画记暢卷八页十六,广文版。
十、暡式古堂书画汇考暢卷四页三九六。
十一、暡式古堂书画汇考暢卷四页三九五。
十二、暡式古堂书画汇考暢卷四页三九六。
十三、暡石田集暢页八五二。
十四、暡石田集暢页一七七。
十五、暡石田集暢页二五五。
十六、暡石田集暢页八五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