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身巴黎的中国传奇
终于,巴黎墓地里出现了一个我们熟悉的中国面孔,也是到目前为止,这些墓地里唯一一个有名气的中国人,她就是传奇女画家潘玉良。
潘玉良的墓在蒙巴纳斯,但很多人并不知道,因为她并没有出现在墓区地图的名人录里面,对法国人来说,她只是一个普通的中国人罢了。
墓是简单的黑色大理石,据说原来墓上还有潘玉良的一座雕塑,后来被盗,所以现在我们所看到的只是简单的一块碑,碑上用中法文刻着:
“潘玉良艺术家之墓
PAN YU LIN peintre(画家)sculpteur(雕塑家)
1902~1977
王守义之墓
WANG SHOU YI
1898~1981”
在文字边上,还刻有潘玉良在法国获得的勋章图案——这一点我感觉挺多余的,名誉本来就是身外之物,死了也要带走吗?这种做法还是很“中国化”的,中国人向来把荣誉看得比较重。
和很多人一样,我知道潘玉良是从巩俐版的电影《画魂》,还有李嘉欣版的电视剧《画魂》而来,在这些影视作品中,潘玉良就是一位一生跌宕起伏、世间少有的传奇美女画家。确实,她的一生充满了传奇,单是“从雏妓到画家”这一点就足够令人惊叹。但后来看到她真人的照片,却让我大跌眼镜,潘玉良不要说不美,甚至是丑的。有一个巴黎老华侨,也是潘玉良当年在巴黎的老朋友,就说过,潘玉良身材不高,留齐耳短发,喜欢喝酒,说话嗓门很大,和她在一起,一般人不会把她当成女人,常常把她当成“哥们儿”一样看待。他们那个时候还经常开玩笑,大家都说见过的中外女子里面,没有见过像潘玉良这么丑的女人。但反过来一想,丑女有这般经历,难道不更是传奇中的传奇吗?
20世纪初,在中国的江南水乡,一个年少的、丑陋的孤女被卖到青楼当妓女,不久被当时的安徽芜湖海关监督潘赞化所救,之后潘赞化不但娶她为妾,还请了专门的老师教授她文化知识。这个妓女就是潘玉良,潘赞化为她的传奇故事开了个头,接下来,便是她自己演绎了这段传奇人生。
潘玉良在短短3年后,不仅能读书识字,并且被挖掘出绘画天赋,考上了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学习西画,中国美术大师刘海粟就是她当年的老师。在上海美专以优异的成绩毕业后,恰逢1921年留法勤工俭学兴起,潘玉良成为留法的一员。几年的学习之后,潘玉良于1928年至1937年回国任教,之后因多种原因,重返巴黎并客居于此整整40年,基本上以职业画家在此谋生,直到去世。
潘玉良刚到法国时,先到里昂学习法文,后来考进里昂国立美术专科学校学习油画,两年后毕业,随即考取巴黎国立美术学院,师从达仰·西蒙,与徐悲鸿师出同门,1925年即参加意大利美术展览,且获奖章和奖金。而这段时期,正是我们总提到的艺术巴黎的黄金时期,我最好奇的是,作为一个学艺术的中国学生,潘玉良在当时的巴黎跟那些西方的艺术家们有没有交集的地方?她可曾在蒙马特或者蒙巴纳斯,跟毕加索或者莫迪里阿尼,或者其他任何一个同时期同地点的艺术家有过交谈或者学习?她是否也跟很多巴黎艺术家一样,喜欢上某家咖啡馆去创作、去思考?
1937年,她再次来到巴黎时,已从一名学画的学生成长为一位职业画家,当时的她,住在巴黎14区的韦森热托里克斯街(rue vercingetorix)3号,属于蒙巴纳斯一带——但如今这条街经过改建已经面目全非了。重返巴黎的潘玉良非常刻苦,无论是秋季沙龙、独立沙龙,还是巴黎海外艺术家沙龙等,到处都能见到她的身影,她也尝试过多种创作,油画、水彩、水墨、雕塑、版刻。从她的作品,我们可以看到她主要受野兽派和立体派的影响,同时把中国的传统绘画风格融入其中。她的作品也曾经获得“法国国家金质奖章”、“巴黎大学多尔烈奖”、“法国艺术家协会鼓励奖”、“比利时布鲁塞尔银奖”等多种奖项,也就是她的墓碑上刻着的那些勋章。
即使有这些荣誉,但其实她在巴黎艺术界并没有什么大名气,而且据说她是一个个性很要强的人,有着“三不女士”的称号,三不就是不入外国国籍、不谈恋爱、不和画商签约。这第三点挺令人费解的,前面我们看到的那些西方画家,他们最愿意的就是有画商赏识并购买他们的作品,这样一来可以打出名声,二来有经济收入,但潘玉良却选择了这样有悖常理的举动,这与她热衷于参加画展的行为确实是两种极大的反差,有一种说法是她太爱国了,她要保住她所有的作品,日后运回中国,这个解释我觉得太牵强了。但真正的原因是什么,我们已无从知道,只知道,因为她的选择,所以没有什么人买她的画,所以她一直生活非常穷困,甚至连画室都没有。但我们不得不说,潘玉良实在是太幸运了,总说英雄救美吧,但有时不美也会有英雄来救。前有潘赞化把她救出火坑,在巴黎则有另一个男人一直资助她,如果不是因为他,我想潘玉良的艺术道路可能因贫困而中断,而这个人就是她墓上刻着的“王守义”。
王守义也是因勤工俭学来法国留学的学生,曾经是邓小平、邓颖超的同学。但他无心政治,而是在巴黎开了一家中餐馆,并担任旅法华人俱乐部主任。从他结识经济拮据的潘玉良开始,就一直无条件地资助她,解决画室问题,购买绘画原料,还帮她举办画展。
潘玉良本人的社交圈子很窄,认识王守义之后,通过他也结识一些其他的华人。对他们来说,异乡的生活比较单调,时不时会聚在一起聊天叙旧,而潘玉良喜欢唱京剧——当年她被卖进青楼就是唱曲的,尤其擅长扮花脸,他们聚会的时候,潘玉良有时就会唱几曲,以此表达思乡之情——其实她一生中多次想回国,但都有各种无法回国的理由阻拦着。
1977年,78岁的潘玉良在巴黎逝世。王守义以10万法郎重金,在蒙巴纳斯公墓为她租下一块为期100年的墓地,并举行了隆重的葬礼。当时,应潘玉良的要求,她是穿着旗袍下葬的,我想,这其中的含义不言而喻,那就是,生是中国人,死也是中国魂。而王守义则达成了她的遗愿,将她的几千幅作品运回中国安徽。
至于后来为何王守义和她合葬在一起,则说法不一。有的说,他俩到了晚年已是爱人关系,同居在一起,自然也合葬在一起;也有的说,他们只是好友,葬一起仅仅是因为王守义后来是猝死,没来得及安排墓地,治丧的友人于是商议决定,将他葬在潘玉良的墓穴中。
这就是潘玉良传奇人生的前前后后。
但回过头,我们看看潘玉良的艺术成就,我不是行家,但爱好美术,也算是有一点点鉴赏能力吧。潘玉良的作品,一幅一幅单着看,都不错,但我却怎么都记不住,原因很简单,她没有自己强烈的个人风格,不像莫迪里阿尼,不像苏丁,轻易就能让人记住作品、记住作者。她的画卖不出去,一方面是因为她不跟画商签约;另一方面,我想,其实是因为她的作品不够好吧。
著名画家吴冠中与她相熟,曾这样评价过她:“潘玉良的画不算好,格调不高……她为人非常豪爽,画稍微俗一点。”当然我们也看到很多对她的溢美之词,比如“集表现主义与现实主义于一身的艺术大家”,比如“中国西洋画中第一流人物”,等等,我觉得都是有点抬高了。“传奇女画家”,说到底,我认为,其实是传奇性成就了她的艺术性,而且传奇性明显要大于艺术性,如果没有她这么传奇的身世和经历,也许她会被湮没在茫茫人海之中,或者说,名声绝对不会像现在这么响。而这个名声,其实只是响在中国,在国外,在法国,根本是谈不上名气的——这也从另一个角度说明了她的艺术成就并不高,并没有得到很高的认同,几个勋章并不代表什么。
不过我们不是批评家、艺评家,在这里,我们只是想看看这个名女人的一生,看看她的巴黎。虽然,看到的只是属于她的小巴黎,一个华人间的小巴黎,一个不对外的小巴黎。也许,如果她能更开放些,走到蒙马特、走到蒙巴纳斯的艺术家群体中去,她的艺术成就会更高一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