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我几十年的精力!……”
他真的不能想啊!老人和看护妇也常常关照他:
“老伯伯,你才复原啦!你是什么都不能想的。静心些吧!闲着,到大殿上去玩玩,那儿弟兄们多着哩。”
他虔诚地听信了老人的吩咐,他把心事儿横下来。
拐着,一跛一跛地,两个腿儿都酸软。他挣到了大殿的门边。
里面的弟兄们,大家都知道这庙里有一个从前线上救回来的老头儿。
“老伯伯,到这儿来玩玩吧。”一个快眼的士兵说。接着,又有人:
“到这儿来,老伯伯!”
“老伯伯!”
亲热的呼声,撩乱了王伯伯的视听。他望着:大殿上横横直直地摆着无数只小竹床,床上全是人。有的包着头,有的裹着腿,有的用白布条将手儿吊着。他顺次地看过去,那些人的脸上全没有一点儿痛苦的表情;全是喜欢地亲热地在瞧他,要他进去。
他本能地踏进了殿门。
他想开口说话,可是,他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样的话儿。他的嘴巴战了一下,内心里不觉得迸出了一个热烈的呼声来:
“弟兄们,好哇!”
“好!老伯伯,你好呀!”
“……”
他没有答。他的头本能地点了下来。他的心儿象给无数热情包围了似的,频频地跳着。
他实在是塞得说不出话来了。泪珠儿,热烫热烫地滚将下来。
“坐坐,老伯伯!你老人家怎么到这儿来的呀?”
“我,我,唉!妈妈的!……”
“怎么?伯伯,你老人家不要伤心啊!”
“你们,你们,唉!弟兄们,你们不知道啦!……”他尽量地抽噎着,全殿里的空气立时紧张起来。他断断续续地告诉了他们这一次的事件:“……我不能走啦!……我的屋子,……我给了他们二十块钱!……鸡,……后来,他妈的,放火啦!……我,……啊!弟兄们啊!我,我真的不能再活哟!……”
听着,全殿的弟兄们都立时变了一个模样儿了。脸子都显得非常可怕,都随着王伯伯的话儿逐步地紧张下来,他们都象要爬起来,都象要再跑到前线去和敌人拼命,替王伯伯复仇。可是,他们一转眼看见王伯伯更加伤心地在抽噎,他们便一齐都和缓下来了。他们都用着温和而又激荡的话儿来给王伯伯宽慰:
“你老人家不要再伤心哟!老伯伯,那班东西全不是人呀!比豺狼比虎豹还要贪残呢。
你老人家尽管放心,我们正在那儿要他们的命!我们的弟兄们都在那里给你老人家复仇。老伯伯啊!安心些吧!反正,这个世界有了他们就没有我们,我们一天不将他们打下来,我们便一天不想在人间过活。你老人家放心吧!将来的世界一定是我们的啊!……”
“唔!……”
王伯伯深深地感动着。他今朝才明白过来。
他放心了。他知道儿孙们并没有和坏人一伙儿。
王伯伯每天都要到弟兄们这儿来玩,弟兄们也都能将他当做自己的亲爷爷看待。他安心极了。虽然,他还有可能纪念的田园,值得凭吊的被焚烧的屋子,然而,现在他还不能够回去,因为那斑密的枪声还可以听得出来拍拍拍!……格格格格格!……他只能耐心地和弟兄们厮混着。
是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雨声刚刚停住着,前线的枪声又突然地加急起来。机关枪声,夹着新奇的大炮声,象巨雷一样——轰!轰!……伤着的弟兄们都爬起来了,关心着前线。他们猜疑着:在雨后,忽然会有这许多连珠似的大炮声音,多少是总有些蹊跷的。电网里面的人们决没有这么多,这么大的炮弹,自家这边弟兄们更加没有。这一定是……轰!轰!轰!……他们没有一个人能猜得着。每个人的心儿都吊起来了。这大炮,这大炮……猛然地——有一个骑马的弟兄,从前面敲门进来了。他大声叫道:
“受伤的弟兄们,你们都赶快收拾。英日帝国主义的兵舰都赶着参加进来了!我们今晚怕要退,退……退回浏阳!”
“入你的妈呀!……”
每一个受伤的弟兄都不顾苦痛地爬将起来。咬紧着牙齿,恨恨地都想将帝国主义者的兵舰爬来摔个粉碎!
可是,他妈的!大家都不能动弹。
炮声又继续地轰了千百下。二三百个人伕跑了进来,两个两个地将弟兄们的竹床抬起了。
王伯伯夹在他们中间辘辘地打转。
“老伯伯!现在敌人请了外国人的兵船大炮来打我们了!我们不幸败了下来,我们就要走啦!你老人家同不同我们去呢?”
王伯伯没有回答。他实在是有些舍不下他的那些田园,和那烧焚得不知道成了一个什么样儿了屋子。他站着。他的心儿不能决定下来。
停停一会儿,弟兄们终于开口了:
“那么你老人家不去也得。不过,我们可不能留着久陪你老人家,再会吧!老伯伯哟!
再会!再会!……”
外面差不多天亮了。王伯伯望着百十个弟兄们的竹床和那个仁慈的老人的背影,他扑扑地不觉得吊下了两行眼泪来。
他又连忙地赶了几步。可是,地上非常湿滑,走一步几乎要跌一交,等他用力地站定了脚跟之后,巴巴地已经赶不及了。
他想:
“也罢!我反正不能放心我的田园和屋子,不如回家中看看再说吧!”
五
禁锢了三天,经过无数次的盘问和拷打,王伯伯才被认为“并非乱党”,从一个叫做什么部的“行辕”中赶将出来。
他一步一拖地,牙齿儿咬得铁紧。他忍着痛,手里牢牢捻着那张叫做“良民证”的纸头。
路上还遗落着一些不曾埋没的尸首,和无涯的血迹。王伯伯也没有功夫去多看,就急速地奔回来。
屋子呢?
他瞧,全部都塌了,烟黄的只剩了一堆瓦砾。他又连忙跑到田中去一看,谷子也全数倒翻下来,大半都浸在水里,上面还长出着一些些黄绿色的嫩芽。
“什么都完了啦!……”
他叫着。他再用手儿捧上了一些来看,没一颗谷子没有长芽的。他又急的要发疯了。他还有什么办法呢”挨着不和儿子们一道去,又留着不和那班弟兄们一块儿走,都是为的不能丢下这些黄黄的谷子和那所小的瓦房。现在,什么都完了啦!他吃着惊恐和禁锢,他受着拷打,结果他还是什么都落了空,他怎么不该发疯呢?
他蹲着,伤心地瞧着焚余的瓦砾和田中的谷芽。他真的再想放声痛哭一阵,可是,他不能哭呀!仅仅干号了几声,因为他的眼泪已经干了。
再爬起来看着,远远地,新河镇上已经没有了半家人家。他有心地走到撤了的摆渡亭那边去望一望。四个“四百米达”的灰白的字儿仍旧还在那里。
瞧将过去:
是河。是洋鬼子的兵船。
再瞧过去:
天哪!那个横拖着象一条蛇的东西,不就是叫做什么“电网”的吗?王伯伯转着愤怒的眼光瞧着它。他想跑过去用个什么东西将它捣碎!真的呀!假使这回没有这个叫做什么“电网”的捞什子东西,他全家决不会弄成这个样子。那班弟兄们也会平平安安地进了城,同上一回一样,那多么好啊!现在,他妈的,一切都完了啦。一切都毁在这个鬼东西的身上。他再回头来瞧瞧洋鬼子的兵船,他的心里又记起了那晚上的大炮,他恨得说不出话来了!
他连忙跳下码头来,他想到河中去和这鬼东西拼命。可是,渡船儿不知道被人家摇到哪里去了。
无意识地,他又折回上来。
“今晚上到哪儿去落脚呢?”
一下子,他想到了这么一个问题,因为天气已经渐渐地黑将下来了。他再回头向新河镇上一望,那儿好象还有人们蠕动似的。
他走过去。那儿的人们也在走将过来。
“哎呀!蔡三爹,你还在这儿吗?”王伯伯喜的怪叫起来。
“王国爹,你也回来了呀?”
蔡师公也很惊喜的。他们立时亲近着。还有张三爹,李五伯伯,……“你躲在哪儿呀!”蔡师公说。
“说不得啊!妈妈的,这回真是……唉!三爹,你呢?”
“也危险啦!一气儿真说不了。我现在还住在张三哥那儿。”
“那么张三爹呢?”
“我们可幸亏天保佑,打仗时还在木排上,还在湘潭。”
“现在呢?你的排停在哪儿?”
“刚刚才流到猴子石口。”
“他们打得利害吗?”张三爹问。
“那才真正伤心啊!……”
散乱的谈着,每个人都怀抱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悲哀,渐渐地走,渐渐地谈,他们不知不觉地谈到谷芽子上面去了。
“那怎么办呢?三爹,通通长了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