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风声又渐渐地紧起来了。
田野里,遍地都是人群,互相往来地奔跑着,谈论着,溜着各种各色的眼光。老年的,在怀疑,在惊恐!年轻人,都浮上了历年来的印象;老是那么喜欢的,象安排着迎神集会一般。
王伯伯斜着眼睛瞅着,口里咬着根旱烟管儿,心里在辘辘地打转:
“这些不知死活的年轻人啊!”
想着,大儿子福佑又从他的身边擦过来。他叫住了:
“你们忙些什么呢?妈妈的!”
“来了呀!爹,我们应当早些准备一下子。”
“鬼东西!”
花白的胡须一战,连脸儿都气红了。他,王伯伯,是最恨那班人的。他听见过许多城里的老爷们说过:那班人都不是东西,而且,上一次,除了惊恐和忙乱,人们谣传的好处,他也是连影子都没见到的,他可真不相信那班人还会来。他深深地想:
“年轻人啊!到底是不懂什么事的!为什么老欢喜那班人来呢?那班人是真的成不了气候的呀。同长毛一样,造反哪,又没有个真命天子。而且上次进城,又都是那么个巧样儿,瘦得同鬼一样,没有福气,只占了十来天就站不住了,真的成不了气候啊!”
他再急急地叫着儿子们问:
“这消息是谁告诉你们的呢?”
“大家都是这么说。”小儿子吉安告诉他。
“放屁!这一定是谣言,那些好吃懒做的人造的。你们都相信了吗?猪!你不要想昏了脑筋啊!那班人已经去远了。并且,那班人都是成不了气候的。他们,还敢来吗?城里听说又到了许多兵。”
儿子们都闷笑着,没有理会他。
老远地,又一个人跑来了,喘着气,对准王伯伯的头门。
这是谁呀?王伯伯的心儿怔了一下。
看看:是蔡师公的儿子。
“什么事情,小吉子?”
小吉子吃吃地老喘着气:
“我爹爹说:上次围城的那班人,已经,已经,又,又……”
“真的吗?到了哪儿?”
“差,差,……”小吉子越急越口吃着说不出话来,“差,差,……”
“你说呀!”
“差,差不多已经到到南,南,南陵市了。”
“糟糕!”
王伯伯的眼前一黑,昏过去啦!小吉子也巴巴地溜跑了。
儿子们将他扶着,轻轻地捶着他的胸口儿。媳妇也出来了。两个孙儿,七岁一个十岁一个,围着他叫着:
“公公呀!”
清醒了,看看自家是躺在一条板凳上,眼睛里象要流出泪来:
“怎么办呢?福儿!那班人真的要来了,田里的谷子已经熟得黄黄的;那班人一来,不都糟了吗?这是我们一家人的性命呀!”
“不要紧的哟!爹。谷子我们可不要管它了,来不及的!那班人来了蛮好啊!我们不如同他们一道去!”
“放屁!”王伯伯爬起来了,气得浑身发战:“你们,你们是要寻死了啊!跟那班人去!入伙?妈妈的,你们都要寻死了啊?
“不去,挨在这儿等死吗?爹,还是跟他们去的好啊!同十五六年,同上一次来围城一样。挨在这儿准得饿死,炮子儿打死!谷子仍旧还是不能捞到手的。而且,那班人又都是那么好的一个……”
“混账东西!你们不要吃饭了吗?你们是真的要寻死了啊!入伙,造反,做乱党哪!连祖宗,连基业都不要了,妈妈的,你们都活久了年数啊!”
“不去有什么办法呢?爹,他们已经快要到南陵市了,这儿不久就要打仗的!”
“不好躲到城里去吗?”
“城打破了呢?”
“妈妈的!……”
王伯伯没有理会他们了。他反复地想着。他又和儿子们闹了起来。他不能走,他到底不相信那班人还会来。他知道,城里的老爷们也告诉了他,那班人是终究成不了气候的,同长毛一样。他不怕,他要挨在这儿等着。这儿他有急待收获的黄黄的谷子,这儿他有用毕生精力所造成的一所小小的瓦房。有家具,有鸡,有猫,还有狗,牛,……他不能走哪。
终于,儿子们都一溜烟地跑出去了,全不把他的话儿放在心上。他气得满屋子乱转。孙儿们都望着他笑着:
“公公兜圈子给我们玩哩!”
回头来,他朝孙儿们瞅了一眼,心里咕噜着:
“你们这些可怜的孩子啊!”
夜深了,儿子们都不声不响地跑回来,风声似乎又平静了一些。王伯伯深深地舒了一口气:
“盖天古佛啊!你老人家救救苦难吧!那班人实在再来不得了呀!……”
二
大清早爬起来,儿子们又在那里窃窃地议论着。王伯伯有心不睬他们,独自儿掉头望望外面:
外面仍旧同昨天一样。
“该不会来了吧!”
他想。然而他还是不能放心,他打算自家儿进城去探听探听消息。
叫媳妇给他拿出来一个篮子,孙儿便向他围着:
“公公啦,给我买个菩萨。”
“给我买五个粑粑!”
“好啊!”
漫声地答应着,又斜瞅了儿子们一眼。走出来,心里老大不高兴。
到了摆渡亭。渡船上的客人今朝特别多;有些还背着行李,慌慌张张地,象逃难一样。
王伯伯的心里又怔了一下:
“怎么!逃难吗?”
可是,他不敢向同船的人问。他怕他们回答他的是:——那班人还会来。
闷着,渡过了小新河,上了岸。突然地,又有一大堆人摆在他的面前,拦住着出路,只剩了一条小小的口儿给往来的人们过身。而且每人的身上都须搜查一遍。在人们的旁边:木头,铅丝钮钮,铁铲,锄锹;锥着,钉着,挖着!……还有背着长枪的兵啦。
什么玩意儿?王伯伯不懂。
他想问。可是,他不认识人。渡客们又都从小口儿钻过去了。只剩下他一个人站在那儿,瞧着:看看铅丝儿钮在木头上,沿着河边,很长很长的一线,不知道拖延到什么地方去了。靠铅丝的里面,还正挖着一条很深很深的沟。
这是干什么的呢?
王伯伯今年五十五岁了,他可从没有看见过这玩意儿。他想再开口问一问,嘴巴边刚颤了一颤,忽然地:
“滚开!”
一个背枪的兵士恶意地向他挥了一挥手。他只好很小心地退了一步。
“再滚开些!”
再退一步下来。王伯伯的心儿忍不住跳起来了。他掉头向两边望了一望,在那一群挖泥的兵士里,他发现了一个熟人:张得胜,是从前做过他的邻合的一个小家伙。
他喜极了,他连忙叫道:
得胜哥!你们这些东西钉着做什么用啊?”
“谁呀?”张得胜抬头看着。“啊!王伯伯!这是电网呀!”
“电网?”
王伯伯从来没有听过这么个怪名儿。他进一步地问着:
“做什么用的呀,得哥?”
“拦匪兵的。上面有电,一触着,就升天。”
“啊!那条沟沟呢?”
“躲着,放枪哪!”
糟糕!王伯伯的心里真的急起来了。他想:照这个样子看来,上次围城的那班人又到了南陵市的话儿,一定是千真万确的了。他心里急的一阵阵地跳着。可是,他不能不镇静下来,因为他还要问:
“得哥,你们的枪口儿对哪边放呢?”
“对河,电网外啦!因为匪兵都是由那边来的。”
两边的兵士都笑着,看看这老头儿怪好玩的。可是,王伯伯的心儿乱了,因为他估计着:自家的屋子正在对河的电网外边,正挡着炮子儿的路道。他再急急地问:
“得哥!那,那,那边,我们的几间小屋子该不要紧吧!”
“你老人家那间屋吗?正当冲呀!”
王伯伯的腿儿渐渐地发抖了。得胜哥连忙接着说:
“伯伯,你老人家还得赶快回去搬东西呀!那班人说不定今天就要到的。”
王伯伯的腿儿越发象棉花絮似地拖不动了。他火速地回转身来,爬着,跌着,昏昏沉沉地渡过了小新河。刚爬上自家边的河岸,他便发疯似地叫了起来:
“不得了呀!我们都围在电网外呀!炮子儿对着冲呀!……”
家中,儿子们又一个都看不见,野猫似地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他急的满屋子乱窜。叫着媳妇,又喊了孙儿。猪,牛,猫,狗,家具,锄,锹,风车子,……每一样东西他都摸到了。他却始终想不出一点儿办法,他不知道应该先搬哪一件东西的好。
媳妇孙儿们都朝着他怔着!
习惯地,他又想到了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和盖天古佛爷爷。他知道:到了紧急关口,唯有神明能够救他,能够保佑他渡过一切的灾难。他连忙跑到神龛上拿下一只大木鱼来,下死劲地敲着:
“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呀!那班人实在再来不得了呀!……”
停停。
儿子们都回来了,他恨得跳了起来:
“你们这两个东西,你们收尸!你们收到哪里去了?现在,现在,……我们都围在电网外面,炮子儿冲啦!……”
儿子们仍旧是那么冷然地,全不把他的话儿放在心上:
“爹爹啊!这儿实在不能再挨了。还是跟我们走吧!到那班人那儿一起去。新河镇上的人,大半都是这么办。挨在这儿终究是没用的。家财什物反正什么都保不牢了。”
“放狗屁!”
王伯伯又和儿子们闹了起来。他觉得儿子们全变坏了,都象吃了迷魂汤似的,全没有些儿准定。他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那样胡闹。他要他们尽全力来帮他保家。连媳妇、孙儿们都不许走。要死,大家得死在一道。
可是,儿子们终究不能安心地听信王伯伯的教言,带着媳妇和孙儿们跑出去了,同附近,同新河镇的一群年轻人混在一道。
王伯伯气得要哭起来了。不过,他又觉得有几分安了心。这些不孝的东西走开也好,因为不走也仍旧是没有办法的,挨在这儿说不定都要遭危险。他自己虽然痛恨那班人,不甘心儿子们跟那班人一道,但是,王伯伯疼孙儿,假如能够好好地保住着他的两个孙儿无恙,他也是非常安心的。反正。儿子们的心都死了。
“去吗?畜生!你们要自家小心些啊!”
这是他最后的吩咐。老远地望着儿孙们的背影,心儿就象刀割一般。跨进门来,连忙将头门关上。他独自儿死心塌地地坐在堂屋中,在安排着怎样地来保守自家的门庭牲畜。
他重新地决定着:他无论如何不能走,炮子儿多少总有些眼睛的。并且,他家中还有观世音菩萨和盖天古佛爷爷……
三
下午,新河镇上已经很少有人们往来了,炊烟也没有从人们的屋顶上冒出来。世界整个儿静极板地,象快将沉下去一样。
天色乌黑,也不象要下雨。气候热闷得使人发昏,小新河里的水呆呆地,连一点儿皱纹似的波浪都没有了。
王伯伯苦闷的非常难过,他勉强打开着头门走了出来,伤心地步着小路儿向河边悄悄地移动。他的眼睛向四方张望着,他满想能探听出一点儿什么好的消息出来。
四面全没个人影儿了。
只有摆渡亭那儿还有一些嘈杂的声音。他走将过去;十来个兵,二三十个小子。
王伯伯站得老远老远地,瞅着他们。
一个兵,先捧着一盆白水灰在摆渡亭基石上,写着四个方桌儿样大的字:
“四百米达!”
然后二三十个小子一齐动起手来,将一座小小的渡船亭子撤倒。王伯伯心里非常惋惜:
“为什么一定要撤倒它呢?费了多少力量才造成这么一个小亭子,不料今朝……”
突然地,有一个兵士向王伯伯吆喝起来了:
“什么东西站在那里?滚开!”
王伯伯连忙走开来,再由原路退回去。在他的惨痛心情中,立刻波动着无数层懊丧的圈浪:
“黄黄的谷子不能收回来,摆渡亭子撤去了,儿孙们不知去向!……”
信步又退回了家门,猛然地,他看见自家堂屋中站住着四个兵和一个刘保甲。
他不敢进去。可是刘保甲向他招呼了:
“来呀!王国六。”
“刘爷,有什么事情吩咐呀?”
“这几位老总爷爷是奉了命令来的。说你这个屋子阻碍了对河电网里的射线,开火时会给敌人当作掩护的。限你在两个钟头之内将它撤下来。赶快!撤!”
“撤!”
王伯伯象给迅雷击了一下,浑身麻木下来。心肝儿痛得象挖去了似的,半晌还不能回话。
“赶快动手呀!”一个老总补上了一句。
王伯伯可清醒过来了,心儿一酸,双腿连忙跪了下去:
“老总爷爷呀!请你老人家做做好事吧!我就只有这么一个小屋子了。撤,撤,撤不得啦。”
“放屁!谁管你的!”
“刘爷爷呀!”
“更不关我的事。”
王伯伯一面叩着响头,一面从怀中拿出自家藏了三四年的那一个小纸包儿来,塞到刘保甲的手里。
“刘爷爷呀!请你老人家帮帮忙吧!陪陪老总爷们去喝杯水酒,我这个小屋子实在撤不得啦。”
刘保甲顺手解开来一看,十多层纸头包着四块银洋。
“哈哈,谁要你的钱,这是上面的命令呀。”
他将四元钱交给了那四个兵士。
“老总爷爷呀!”
“你还有吗?统统拿出来,我们给你设法说句方便话。”
“唔,有的!”
王伯伯的心儿一喜,连忙跑进去将神龛里收藏着的十余元钱也拿了出来,恭恭敬敬地放在老总们的手上:
“统统在这儿。千万求爷爷们说句方便话。”
“那么,你这几只鸡儿我也替你拿去吧!”
“好的!好的!”
王伯伯感激到连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再蹲下去叩了三五个响头,跪着送到大门外面,眼巴巴地又望着他们匆匆地走进了另一个人家。
心儿似乎比较安静了一点。虽然损失了一二十元和几只老鸡,可还并不算大。屋子总算还保留在这儿。反正等到事情平静下来,还可以图其他的发展。
重新关起门儿来跪着求菩萨。
天色更加阴暗了,光景是快要天黑了吧。外面的人声又频频地沸腾起来,庞杂地,渐渐象山崩土裂一样。
王伯伯的心又给拉紧了。可是,他不敢出来,他知道,一定是那话儿到了,他怕瞎眼睛的炮子儿穿中了他的心窝。
木鱼更加下死劲地敲着。然而,他还没有听见炮子儿响。小窗孔里无缘无故地钻进了一些红光来,他举着怀疑的眼光望着。
突然地——“砰!砰!”
“开门呀!里面有人没有?”
王伯伯吓的发战,他不敢答应。随即又:
“砰!砰!”
“操你妈妈!人都走光了吗?放火!”
“放火!”
王伯伯的灵魂儿飞上了半天空中。他爬起来拼命地叫着:
“有人呀!我出来了。”
开开门——一大堆老总爷涌了进来,每一个的手中都拿着一枝巨大的火把。有一个便顺手给王伯伯一个耳光:
“你妈勒个巴子!躲着寻死呀!”
王伯伯可全没有灵魂了。
“搜搜看!小心有匪徒。”
“大概是没有的。”
“那么,烧!”
老总爷都涌了出来,将火把在屋子的周围点着。
“老总爷爷呀!”王伯伯突然地记起来了。他跑上去,一把抱住了一个高个子的兵:“刚刚我已经拿出了二十块钱,你们都答应了不撤我的屋子啦!你,你,……”
“老猪!”高个儿兵顺手一掌!——“你发疯了啦!”
王伯伯老远老远地倒着,呆着眼珠子儿瞧着自家的屋子冒烟。
“天!……”
他可没有叫得出来。
四面镇上的火光照澈了天地。老远地:
拍拍拍拍!……轰!……格格格格!……四
王伯伯渐渐地苏醒过来了。他展开眼睛一看,他的前面正闪烁着千万团火花,那个高个儿兵也正在那里点火烧着他的屋子。他大声地喊道:
“你们这些狼心的东西呀!老子总有一天要你们的命的!……老子一定和你们拚!……你们吃人不吐骨了啦!……二十块钱啦!……放火啊!……啊啊!老总爷爷救救命啊!……”
声音又渐渐地低了下去。
“老伯伯!”
“唔!”
“老伯伯!”
“……”
“他又睡着了呢。你出去吧,暂时不要来惊他。”
一个穿着旧白衣的老人,对着一个临时的看护妇说。
“是的。”那个看护妇答应了一声。“我仍旧到那边去招呼受伤的人去吗?”
“唔!”
这个小禅房中,立刻又清静下来了。王伯伯,他是好好地躺在那儿,没有作声。
远远地,枪声仍旧还很斑密。可是并不曾惊吓着这儿的病人,因为隔离远,不静着心儿还听不出来呢。
一小时之后,穿旧白衣的老人和那临时的看护妇又走进到这小禅房中来了。老人替王伯伯看了一回脉,点了一点头儿,似乎说:病已经轻松了许多了。
王伯伯再次的苏醒。
“天啊!……”
他微微地叫着。看护妇也细声地呼叫他:
“老伯伯呀!”
“唔!……”
“醒来哟!”
“唔!我,我,我死了吧?……”
“没有呢!这是大佛寺啦。伯伯,你觉得好些吗?”
“唔!你,谁呀?我怎么来的呢?我的房子呀!……”
“我们今早在前线上抬你回来的。老伯伯,安心一些吧!你惊的很啊!”
“唔!……”
看护妇又轻轻地替他复上一条被单,然后,才走到旁的病人的房间。
一天过去,王伯伯自家渐渐地感到清醒些了。他知道,他还并没有死去,他是被人家营救到这古庙里来的。这老人和那看护妇都能特别细心地替他调治,温和地慰问他,给他滋养。
三天,王伯伯很快地便恢复了原状。但是,他还是不能回想。他那些黄黄的谷子,他那费了几十年精力所造成的一所小小的瓦房,畜生,家具,二十块钱,火!……一想,他就要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