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呀!我也是为这个来的。张哥排上的客人想要,割下来熬酒。”
“谷芽酒好呀!那么,我的这些也给他买去吧!”
王伯伯听到有人肯出钱买发了芽的谷子,他立时欢喜起来,他和蔡师公恳切地商量着。
他决计将自家田中的谷芽统统卖了,只要多少能有几个钱儿好捞。
蔡师公点头答应着。他们一同回来到木排上。又和排客们商量了一回,结果排客们都答应了。一元钱一亩的田,由排客们自家去割。
王伯伯的心中觉得宽松了一些。夜晚他和蔡师公互相交谈着各自逃难的情形。
“多勇啊!那班人。”蔡师公说,“他们简直不要命啦!我躲在那山坡边瞧着。那边没有河,他们便一层一层爬过来对电网冲啦!机关枪格格格格格的!他们冲死的多啊!都钉在电网上……后来,又用篙子跳,跳,跳!……”
蔡师公吞了一口气,接着说:
“后来,我又到银盆山这边来了。那班人请我,是请呀!他们真客气!请我替他们抬伤兵送到线莲寺,我抬了几十个,后来,他们请我吃饭,后来,又给我一些钱……后来打得更利害!后来又用牛冲!……后来又落雨,响大炮!……后来他们退了。……后来我被抓到一个叫做舒适部!……后来要打我的屁股!后来又给我一张什么‘良民证’,后来放了,后来,……真是凶啊!后来,狗季子他们几个年轻的还关在那里!……”
“那么你领了‘良民证’回来,就到了他们这木排上吗?”
“还早呢!我还到了姑姑儿庙,那里都是团防局的人。天哪!他们抓得多哩。听说有几百,统统是那班人。而且都是女的,小孩子也有。……他妈的!后来,我才到这木排上。后来,又到镇上来,后来,我见了你了。……你躲在哪儿呀?”
蔡师公说了一大串,有时候还手舞足蹈地做着一些模样儿。王伯伯听得痴了。
“喂!你躲在哪儿呀?”
“我吗?唔!我是……唉!二十块钱啦!……火啦!……关了三天啦!……他妈的!唉!……”
王伯伯也简单地告诉了蔡师公一些大概。他们又互相地太息了一回,才疲倦地躺在木排上的小棚子旁边睡去了。
第二天的早晨,王伯伯再三地和排客们交涉,水谷芽居然还卖到了十来元钱,他喜极了。他带着排客们到田中来交割。自家又去木排上花六七元钱买来一个现成的小棚子。也是由排客们替他抬着,由小排船送到这新河镇来的。棚子是架在离原来被焚毁的瓦屋地基足有十来文远。棚子门朝北。因为他想到:那块烧掉了屋子的地基,真是十分不吉利,再将棚子架在原地方一定更加不吉利。棚子们呢?他不能再朝南呀!那儿,……那儿他一开门就会看见那个叫做什么鬼名儿的电,电,电……他真的不想在记起那个鬼东西的名字啊!
一切都安排好了。锅儿,小火炉儿,小木板床,……蔡师公也跑来替他道过贺。
他又重新地安心下来。
他想着:
“假如媳妇儿孙们都还能回来,假如自家还能拼命地干一下子,假如现在还赶忙种些养麦”假如明年的秋天能够丰收!……六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棚子里的生活又将王伯伯拖回到无涯的幻想中。他自烧自煮地过着。他悬望着儿媳们还能回来,他布置着冬天来如何收养麦。……他打听到那班弟兄们退得非常远了,今后也再没有什么乱子来扰他了。
他是如何地安心啊!
过着。没事将门儿关起来。一天,两天,……一个阴凉的下午,小棚子外有一点儿“橐橐”的敲门声。
“这一定又是蔡师公。”
王伯伯的心里想。他轻悄地打开小门儿准备吓蔡师公一跳。
“王国爹好呀?”
王伯伯一看:——刘保甲!
他的心儿便立刻慌张起来。这个家伙一来,王伯伯就明白:必无什么好事情商量。本能地,他也回了一句:
“好呀!”
“你这回真正吃亏不小啦!”
“唉!……”
“现在镇上已经来了一班赈灾的老爷,他们叫你去说给他们听,你一共损失了多大一个数目儿。他们可以给你一些赈灾钱。”
“赈灾钱?”
王伯伯的心儿又是一怔。这个名目儿好象听得非常纯熟似的。他慢些儿记着:有一年天干,又有一年涨大水,好象都曾闹过那么些玩意儿。有一年他还请过那些委员老爷们吃过一碗面,他也向那些委员老爷们叩过头。结果,名字造上册子了,手印儿也打了,而“赈灾钱”始终没有看见老爷们发下来。现在,又要来叫他去打手印,上册子,他可不甘心了。然而,他还是非常低声地对刘保甲爷说:
“刘爷,请你对老爷们去说一声,我这儿不要赈灾钱。我现在还生毛病,不能够出去。”
“那不行呀!老爷们等着哩!要不然,他们就派兵来抓!”
王伯伯的心里一惊:
“那么我同你去一回吧!不过,‘赈灾钱’我是没有福气消受的。”
刘保甲斜瞅了他一眼:
“那么,走呀!”
王伯伯的脚重了三十三斤,他一步一拖着。
看看,那儿还站了很多很多的人,蔡师公,王定七,杨六老倌,……“你叫什么名字?”
“王国六。”
“几十岁呢?”
“今年五十五。”
“住在哪儿?”
“前面!”
“匪徒们烧了你多少房子?”
“……”
“怎么?说呀!”
“他,他,他们没有烧,烧我的房子呀!”
“那么,你的房子是什么人烧的呢?”
“……”
“说呀!”
王伯伯的嘴巴战了一下:
“是官,官,官兵呀!”
“混账!”老爷们跳将起来,“你这个老东西胡说八道!你,你,你发疯!”
王伯伯吓的两个腿子打战。老爷们立刻回转头来,向另外一个写字的先生说:
“老李!你记着:王国六,瓦屋三间,全数烧毁。损失约二百元上下!……”
随即便回转头来;“王国六!你自家去写个名儿。”
“我,老爷!不会写字的。”
“打个手印。”
王伯伯很熟习地打了一个手印。
“还有,王国六,你家里被匪徒杀死几多人?”
“人,人,没有。”
老爷们又回转头来:
“老李,你再记:王国六家,杀死三人,一子,一孙,一媳。”
“老爷,没有呀!我的儿子,媳妇,孙儿都没有死呀!”
“混账!不许你说话!”
“老爷啊!……”
王伯伯再想分辩,可是,老远地:——大大帝!大大帝!……大家都回过头来一看:
一大队团防兵押解着无数妇女和孩子们冲来了。在残砖破瓦边,一群一群地叫她们跪着。
大家都痴了!王伯伯惊心地一看,媳妇和两个孙儿好象都跪在里面似的。他发狂地怪叫起来:
“哎呀!……”
可是,机关枪已经格格格地扫射了!
尸身一群一群地倒将下来。王伯伯不顾性命地冲过去,双手拖住两个血糊的小尸身打滚!
停停。
委员者爷们都从容地站起来,当中的一个眉头一皱,便立刻吩咐那个携着照相机的伙计,赶快将照相机架起。
“拍呀!拍呀!多拍两三张,明儿好呈报出去。”
那个写字的李先生也站将起来了。他象有些不懂似的。他吃吃地问:
“这照拍下来有什么用呀?……”
“傻子!”
委员老爷回头来一笑,嘴巴向李先生努了一下。李先生也就豁然明白过来。
委员老爷便吩咐着刘保甲说:
“你赶快去!叫两个人来,将那个昏在死尸中的老头儿抬起,送回他自家的茅棚子里去。
七
不知道什么时候,王伯伯苏醒过来了,他也不知道怎么会回到这棚子里来的。他记着,……他哇的一声叫起来,口里的鲜血直淌。
又昏昏沉沉地过了一些时候,他才真正地清醒了。
“这是一个什么世界呀!……”
他可没有再喊天。他想着:他还有什么希望呢?谷子,房子,畜牲,家具,而且还有:
——人!
他觉得他已经全没有一点儿希望了,连菩萨也都不肯保他了。尤其痛心的是那被野兽吞噬去的两个孙儿。
一切都完了!
他勉强地爬起了,解下自家床角上的一根麻绳来,挽个圈圈,拴在棚子的顶上。
他把一条小凳子踏住脚,又将自家的头颈骨摸了两摸,他想钻进那个圈子中间去。
“钻呀!”
他已经把头儿伸过去了。可是,突然地,他又连忙将它缩回来。他想:
“这真是不值得啊!他妈的,我今年五十五岁了,还能做枉死鬼吗?我还有两个儿子呀,我不能死!我是不能死的!”
他立刻跳下了小凳子。将心儿定了一定,他完全明白过来了。
“是的,我不能死。我还有两个那样大的孩儿,我还有一群亲热的兄弟!……”
于是,第二天,王伯伯背起一个小小的包袱,离开了他的小茅棚子,放开着大步,朝著有太阳的那边走去了!
1933年9月1日上午11时,脱稿于上海。